第15章 番外(一)
回家路上我又见到了她,斜倚在门边,一头金发束成了马尾,机车夹克,黑色牛仔裤,拿在手上的摩托头盔倒映着夕阳的光,与她歪在嘴边的笑容一同融化在夏末的微风里。
她叫绚濑绘里,用不着正式介绍我都清楚她是谁。从我医院苏醒那日起,她便像一缕金色的阴魂对我如影如随,只不过,我并不时常愿意见到她。
“嗨,今天提早下班了吗?”绘里举起双手,摇着头盔打招呼。
见她上前,我就停步了,想必我现在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吧,她察觉到,便没再走近。
“事先声明,我今天不打算让你留宿,有话要说在这里讲清楚就好。”我警告道。
“别这样嘛,希,好歹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
我大约是露出了错愕的模样,正中下怀的愉悦色彩在绘里的双颊上浮现出来。她冲我耸肩,指向门口:“为了日后合作愉快,我们现在起不该积极联络一下感情吗?”
“同事。”我琢磨这个字眼,用右眼内的测量仪重新评估她的色相状况。“你指你快要成为执行官了么?就凭你这平庸无奇的犯罪指数,才69?”
我尽可能揶揄她,但不用猜,她这句话肯定在暗示另一个可能。
“是监视官。”她踢了踢鞋尖,挺直身体,显得郑重其事,“一星期前收到了职业遴选的建议邮件,我获得了监视官的提名。今天已经去医疗部体检完毕了。”她夸张的挑着眉,宣告道:“明天正式入职。”
“那恭喜了。”我不太感兴趣,低着头避开她视线走近门扉。生体检测装置发出悦耳的咔嗒声,门开了,扑面而来就是阴凉沉闷的气味,如同打开了不详生物栖居的墓穴。我才想起这几天我都没有开窗。
“打扰啦。”
绚濑厚脸皮的想尾随进来,我立在门边回视她,想用冷淡的脸庞迫她退让。可正如同过去两年我的冷言冷语从未生效,这次她亦对我的警告视若无睹,不单直接走进屋,还甩下一句令我难以忽视的话:
“你上星期又没去伯母那里吧?她让我带个口信过来了。”
伯母。指的是东条希——严格来说就是我的——母亲。自从我单独居住后她和父亲每半个月都会邀我回老家聚餐,而我是能拒绝就拒绝。这次也不例外。
“说了什么。”
我无奈关上门,心想传话无非是叮嘱三餐冷暖,要紧的事他们大可通过呼叫终端直接通知我的。
“你表姐的孩子夭折了,两天前在大阪都立医院早产,当晚就没熬过去。伯母让我来转告你。”绘里吸了口气,“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我呆立原地。死亡的消息对我来说并不罕见,公安局内抬头低头都是各式各样触目惊心的惨案,可理智没动摇,情感却荡出了涟漪,属于东条希的旧日躯壳在震动着。我想起表亲所送过的礼物,老式莱卡相机,这件贵重的古董在我飞机失事当天就化为了灰烬。没想到,现在同样要化为灰尘的,还有她命苦的孩子。
“要办丧礼吗。”我问。
“不。当然不…”绘里摸了摸鼻子,“你要能请个假,我周末可以和你们过大阪去看她。能吗。”
“…抱歉。”我朝着虚空中浓稠的阴影道歉,“你进了公安局就知道了,现在这种紧急情况,谁都不能擅自离开东京的。”
“那好吧。”绘里弯腰脱下短靴,把头盔放在鞋柜上,熟练地摸到感应开关开灯,她随意谈起市内的交通,然后问我今晚要吃什么,仿佛下班后正要前往一家居酒屋消遣消遣。我只得提醒她这里仅有一份刚打包的中华凉面。冰箱才清理过,绘里以前大包小包买过来的备用食物大部分都处理掉了。
“想吃你就自己煮。”
我疲惫的脱下西服外套,到浴室仔细用酒精洗手液清洗前臂和双手。这是伤后复建过程中形成的习惯,至今都没改掉…不如说,连身上监视官的职务都在加深我的洁癖。
再出来时,绘里已经熟门熟路的在电气炉前摆弄她的晚饭了,她扬起好看的笑容,像对待恋人一样温柔地往平底锅加进调味料,面酱,英式辣酱和鲣鱼粉(如果巧克力也能做菜,我想她肯定乐意往里倒上大半瓶好时可可酱),不出所料她是在调理乌冬面,这种素食品是我唯一从以前的自己身上继承下来的嗜好。
绘里发出热情的声音,说愿意为我的餐后甜品效劳,我敷衍几句便坐到沙发上,打开便当盒食用我简单的晚餐。表亲家里发生的悲剧像是视网膜上的尘点,挣扎在我意识的表层,它如同轻巧的怪物盘踞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但它的臭味却在鼻子底下来来去去,那是腐败的死亡的味道。我想追踪怪物的所在,它往往能迅速逃走,总是比我的眼睛先快一步。没法看清悲剧的脸,悲伤也就无从谈起了。我麻木地把食物送进口中,心脏却像被冰块贴住,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冷。
“啊!”思绪结束于绘里压在我脸上的一罐冰啤酒。我被冷得嗔怪了她一句,毫不意外却只是换来了一个像是看穿一切却又有点傻的微笑。
“别想了。”绘里伸手摸我的头,“没事的。”
“我没在想。”我叹气,推开她的酒,让她自己喝。“先说好,我要准备明天的工作,待会别打扰我。”
绘里漫不经心的点着头,端起炒乌冬面挨在我旁边吃,“只要让我送你去上班,我一晚都可以闭紧自己的嘴。”
“你是认真的吗?”
“闭嘴?当然。”
“我是问,你是真的要做监视官?”
“没错。”绘里低头吃了一口面条,回应得含糊不清:“我很早就对你说想进公安局了,只不过西比尔到现在才回应我的请求而已。”
“那不是适合普通人的工作。”
“你不想我成为你的同事,可以。”绘里吞下食物,狡猾的舔了舔嘴唇。“你辞职,我就拒绝西比尔的邀请,怎么样。”
“别妄想了。我不会走的。”
“哼哼,那你也无权干涉我的选择了。”绘里像条渴求关注的小狗一样挤近我,夏季水果发甜的微香随着她靠近的肩膀包围而来,“这样不好吗?很快我们每日都可以结伴上下班,晚上还能一起看卷宗。”
我忍不住翻白眼:“那真抱歉。第一天上班我就没法陪你去了。”
“啊!为什么?”她叫道。
我放下便当盒,推开她委屈的脸站了起来:“我接了新任务,明天得去港区的隔离机构找个人。”我这么回答完,把没吃完的凉面丢进了垃圾桶。
次日我醒的很早,收拾整齐准备出门之前,我看到绘里还在沙发上抱着毯子呼呼大睡,考虑到记忆中她对工作向来认真守时,我于是多设了一个闹钟就离开,没有把她叫醒。
迎着朝霞纯净的色彩,我向地铁站进发,然而才到街口,一辆身披不详色彩的黑色轿车映入了我眼帘,这时我就知道自己不用和今天的上班族们一起挤车了,守在车门边的白人司机更坐实了我的猜想。
上车后我才发现后座上还有一个人。衣着光鲜的老年男性,宽脸,浅色的短发,鼻子上的老式眼镜巨大得像要把他的整张脸给压垮,他的表情也是与之匹配的阴沉,厚厚镜片后灰色的眼睛像一对粗糙的石头,与他人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沉默。车里本就凝重的气氛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更沉重了。
他递给我一份新的资料,一小盒装着全息记忆体的塑料盒。他指指口袋,意即叫我私下再看那份影像。然后扶着手杖,靠在座椅上闭起了眼。
我开始翻阅纸质资料。
粗看之下我发现这是昨天我收到的档案的补充,除了更详细的病历、学习和情感履历,还加入了几张生活照:在泳池边,厨房里,在马场上展示着笑容的金发女孩,这张脸我从十二小时前一直琢磨到现在。这是一位名为小原鞠莉的未成年潜在犯。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专门找一个监视官跟进这名少女,然而对方显赫的家世已基本解答了我的疑问,想刨根问底,就得换种问法:为什么非选我不可?——可惜一想到我的色相值,就连这种问题都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了。
有谁会比一个犯罪指数如此优秀的长官更有资格去拯救一名迷途的潜在犯?
时间已不容许我再在自我怀疑中沉溺了,青森隔离机构铁灰色的门扉远远映进了车窗里。我身边的先生结束了他的小睡,坐正身体,严肃的目光与我对接。我怕自己会让他失望。
我在正门下车,让人意外的是脚还没踏出车门,远处就有两个曾打过照面的机构高层前来迎接我,后面还跟着两三个穿着白衣的医务人员,仿佛我才是那个要被抓进囚笼的腐败份子。
然后我听到身后久久不发一语的中年男子说了句话。
一句意大利语,像只轻柔的白鸽飞进我的耳里。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带着那不勒斯口音的“祝你好运”。我当时仅是点点头,在车门外用日语对他说:尽力而为。也许他的助听器会帮他传达我忐忑的心情。
我离开了。直到隔离机构的大门关闭,那名男子深邃的眼神仍刻在我脑里,但很快,周边同事的闲言帮我忘掉了这个小插曲。我们穿过洁白的走廊,坐上横跨楼际的空中电梯,一道又一道镌刻着双蛇天平标志的玻璃门在我面前打开。我手上的资料在不停增加,仅在内部传阅的监控录像片段也出现在了眼皮底下,我看到了一些让自己诧异的景象。
不安感随着会面地点的接近逐渐增强,胸膛里,人造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仿佛已预知近在眉睫的危险。我提醒自己这不是去对付一头野兽,没必要太过紧张。
这时,我们停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想谈多久就多久,需要什么就呼叫我们。”
所长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路上他已经换了两次手帕了,外貌斯文的他脸色这时显得苍白。他指了指那扇门:
“昨晚已经注射过镇静剂,但注意别激怒她。”
我谢过他们的资料和口头告诫,只拿着一份调查量表,一支笔,就走进了会面室。我想自己走向门扉的身影肯定有种英勇就义的味道,用上世纪一部著名的老电影来比喻,我大概就是牺牲自己去引诱汉尼拔的女刑警。
洁白无暇的四壁,冰冷的射灯和一把灰色椅子与冷气的味道涌进我的感官。正前方,一面巨大的、横跨整个房间的玻璃立在椅子前。在那里,在玻璃后,小原鞠莉,穿着白色病号服,抱着双膝坐在红色的椅子上,跟录像里的信息不同,她的金发剪短了,短的几乎遮不住她的耳尖。她在盯着我。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颓废而充满敌意的眼神。
门已经在背后关上了。该怎么办。我机械地走到椅子旁,坐下,在脑中搜索起以前的东条希是如何处理类似的棘手问题。即使过去的我早就死了,可她遗留的记忆依然是我导师般的存在。
我学起东条希过去常用的笑容,对陌生的少女说:“你好。”
“そと…”
一声微弱的回应从空气中传过来,我不知道是否自己听错。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我以尽可能温柔的声音问她。
但下一句更清晰的,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回应,却彻底打破了我想好好相处的企图。
“给我滚出去!”
——这就是我和小原鞠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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