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6-12-12 23:14 编辑
*近期复习身心俱疲,下次更新应该明年见了(wink
猫の前の鼠の昼寝
(大难临头却丝毫不知)
23
昨晚是在第四分析室里睡的。
果南在沙发上艰难地翻了个身,觉得颈脖像被放进了一根弓弦般僵硬。她捞起毛毯挡在脑袋上,烟味和香水味像一群臭烘烘的畜生般围拢了过来,堵塞了呼吸道,致使她呜咽着把它撇在了一边。随即一股不自然的白光渗进她的双眼。
中央屏幕还在发光,小原鞠莉在控制桌前操作着它。
发现小原要比发现手臂的酸麻还能刺激她。果南把头扭过来,朝着小原的方向,她身体的其它部分也同样行动了。她想对她说句“早安”,干哑的声带却不容许她这样做,喉咙干燥生硬,没有一丝水分,连吞咽都引起刮伤似的痛疼。这里的空调实在太干了。
就这样半睡半醒了一会儿,果南扶着沙发背起身,轻声的“沙沙”,毛毯滑了下去。
小原这时抽出一支新的烟,用打火机点燃,银色的廉价火机,昨晚从果南手上夺来的那一只。
“你怎么醒那么早?”
候补执行官总算能发出声音了。可她的问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原?”
又重复了两次,鞠莉才抬了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她们被迫滞留在办公楼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雨下得太久了,二是小原突发其想地开始检查起了一课资料库的后台代码。她花了数小时进行这项工作,直到雨停也还在继续,果南只好留在分析室里陪着她。
这段时光流逝得很快。执行官抱着剩下的半个北海道蜜瓜吃到见底(还吃了一个鞠莉存起来当早饭的西柚),看完了两部由美国拍摄的海洋纪录片,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12点。小原一直在处理数据,她没透露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可果南的每一次询问都会招致严厉的呵斥。
分析官要求绝对的安静,当发现这并非在说笑后,果南就决定不理她。一觉睡到了清晨。
小原压灭烟,扶着桌子站起来,拿起马克杯走向简易茶水间。
白衬衫,束至腰间的高腰黑色铅笔裙,柔软的棉拖。跟昨夜不一样的打扮。她换了衣服。
“你回去洗澡了?”
果南皱着眉问。想不到对方居然撇下自己跑回了宿舍。
“没有。”
“那你的衣服……”
“刚在值班室睡了几小时,顺便洗了。至于备用服装,我这里有一堆。”
得到了让人安心的回答,果南像条大狗一样哼哼着,趴着毯子睡回靠垫上。
鞠莉在煮咖啡,香味渐渐堆积在房间里。容器注满液体过程中由大而小的回响传入果南的耳中。小原拿上杯,踱回办公椅旁,干脆靠在桌子上喝。果南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服的领口开得很低,能看到里面深色的胸罩。她以前在同学的街拍摄影集上看过类似的打扮,南欧城市的上班族女郎们,在春季穿上浅色薄料子的衬衫,纽扣开到胸前,若隐若现的襟口下是色彩鲜艳的蕾丝内衣纹样。一种暗示。毫无防备的击中了观众的窥私癖。这算是白种人的性感时尚么?果南难以理解又脸红耳赤地别开了视线,把面转向了天花板。
“你一大早喝咖啡,对胃不好吧?”她问。
“你就非得要说个不停吗。”
果南抓了抓头发,支起身,蓝色衬衫在她身上压得皱巴巴的。
“也给我一杯。”
“要就自己倒。”
小原眼也不眨地回答了。
果南也不客气,熟练地在橱柜里翻出纸杯,抓起铜壶,给自己满上了旋着细渣的褐色液体,咖啡香味浓得快要让她窒息。
“你既然醒了,就跟我去趟一课。顺便带上这个。”
鞠莉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只半圆形的金属环,就像是耳罩上的头挂,如果让果南来描述,更像是只有缺口的项圈,只不过两侧竖起了两只猫耳似的信号接口而已。分析官把它丢在了沙发上。
“那是什么。”
“除螨利器。”小原说。
果南作了个怪相,放下铜壶:“别告诉我你是去帮一课打扫卫生,给地毯抓虫子。”
“也差不多了。”分析官低头啜饮饮料,“纳米病毒机械蛛。用这套设备可以很轻松地找出它们的位置,注入电脑疫苗,将目标全部烧毁掉。”
果南惊奇地眨眨眼:“难道你整晚检漏代码,就是为了找出那些非法后门是从哪来的?而这就是结论,是这些小机械造成的咯?”
“别问那么多。赶快喝完就去干活了。”
小原不耐烦地放下杯子,抓起火机和烟盒,作势就要走。
“喂,你等等我。马上就好了。”
然而一口咖啡进去,浓如毒药的酸涩味就让果南噗地喷了出来。
8:15
候补执行官灰头土脸地来到鉴定室,樱内梨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她总是来得很早。
“早安。”
“早啊,果南桑。”
副科长冲她露出笑颜,精致的妆容让对方看起来很成熟。
“昨晚雨好大啊,你有及时回家吗。”
“当然了。跟你说再见后我马上就走了。”
果南撒谎道。为了不让对方闻出自己身上的烟味和咖啡味而大步走向了另一台操作机。
“樱内小姐呢?”
“唔,我?很晚才回家,不过有人送我回去。是绚濑监视官。”
果南眨眨眼,脑里浮起金发长官闪亮又狡黠的笑脸。
樱内轻轻按压着脑门,从昨晚开始她的头就一直在痛。
“我很吃惊呢,她居然订婚了。你知道她的爱人是谁吗?”
“不,不是很清楚。”果南冷静地混蒙过去。
“哦?她可是把你带来公安局的监视官呢,难道就不会对你说点私事吗。”
“——我从不过问长官们的私事。”
果南心想。她的确无意了解公安局人员的情感世界,到目前为止听到的一切都只是被动地接受而已。
“再说,其实我不是很信任他们。你懂的吧。我是下属,是个潜在犯,而他们手上捏着我的档案,我的行为治疗评估结果,我的一切……从这点上说,他们不是能交心的对象。”
“也对。毕竟那些长官可能腐烂到连罪犯都不如了,何谈让人交托信任给他们?”
樱内冷漠的语气让果南紧张了起来,她小心地转过头,副科长还是在按部就班地操作着系统。
“樱内小姐……?”
“啊对了,果南桑,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樱内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去见旧朋友吗,那么就这两天,不,就今天吧,上午我们一起去看看小曜,怎么样?”
“呃?去见曜?”
果南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
“曜昨天回国了哟,伦敦世锦赛夺冠后日本队全员回来休整,但很快他们又要出发到澳洲备战了,下次至少要一个月后才能回了。能见她也就这几天了。”
樱内的手指击在键盘上。啪嗒。啪嗒。
“反正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今早放个假也没问题吧?”
“但我现在这样子……”
蓬头垢面,浑身烟臭,还背负着让人难堪的色相值,这种模样,去见一位贵为世界冠军的老朋友,合适么?
“抱歉,我不能去。”她心虚地拒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见曜吗。”
“怎么会,我当然想见她。但不是现在。”
“果南桑真是古板呢。曜不会介意这些的。”
“但潜在犯不能随便外出的,我要监视官陪同才可以出去。”果南还在拒绝。“所以……”
“——果南桑。”
樱内大声打断了她,像是在重压下爆发的挣扎的嘶鸣。果南惊得楞在了椅上。
“陪我去一下洗手间好吗。”樱内扶着桌子站起来,苍白的指节紧紧卷在一起。“拜托了。”
早晨的卫生间空无一人。她们在洗手盆边进行谈话,为了保证不会让人偷听,樱内的双眼一直盯着入口。果南忐忑不安地跟她保持距离,站在干手机前面。
“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并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曜,她整晚都没回我电话。”
樱内像是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一直在揪扯着自己的领口,仿佛那个扣紧至喉咙的衣领让她瘙痒不已,却碍于礼貌不能把它解开来。为了缓解紧张,她说话途中还咬起了食指的指节,在上面压下了一个深深的红印。
“那早上呢?她也没回应你?”
“没有。我打车去她家里看了,没有人,没开灯,行李箱都在,家居整洁,没有外人破门而入的迹象,但钱包和通讯器不见了。我问了保安,生体信息记录曜是昨晚23:12的时候离开的,打着伞,独自步行,也许是去附近乘坐轻轨了。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樱内面无血色,近看之下,果南才发现她眼睛附近有一圈黯淡的乌黑,难道浓妆是为了遮掩这种疲倦的脸色而化上去么?
“你陪我去跳水队的集训营地找她好吗。也许她是去和队员们玩了通宵而已……”梨子再度恳求。
“我明白你很担心。可是,为什么非要是我呢。”
果南揉了揉太阳穴,靠在墙上说:
“我一个潜在犯,去了又有什么帮助?现在你就在公安局里,最该求助的不该是监视官吗,让他们替你调查不是更好么?”
“那你能给我说出几个值得信任的刑警的名字么,果南桑?”
樱内冷笑着,指甲因紧张掐入了手心。
“明明连你都不信任监视官,却让我去向他们求助,你是真的在为曜担心,还是在敷衍我呢?”
对方带着些许敌意的眼神伤害到了果南,她畏缩了,曾因潜在犯身份而饱经挫折的自尊心在樱内的逼视之下摇摇欲坠。她无言地别开了脸,妥协道:
“……可没有监视官,我连公安局的门口都出不去,你又打算让我怎么陪你去找曜?”
“不用担心。我有方法让你通过大门的生体检查。至于外出所需的许可,我回头再给你补上,候补执行官严格来说还是治疗期间的患者,只要医疗部点头,不需要监视官,以我目前的职位跟着你出去都够了。”
樱内一把抓住果南的手,低声述说着自己的计划。
“我看过你的训练档案,你接受过特种兵训练及枪械训练的对吧。请跟我来,我在自己的安全屋里藏着几把自卫用的小型手枪,我们一起去,如果曜真的失踪了,你和我一定要靠自己把她找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受训的事?”
樱内疯狂的设想惊吓到了果南,她本能地拒绝了这种邀请,甚至反手抓住了樱内,质问道:
“那些训练从没记录在正规档案里,以你的权限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
“这重要么?比起曜的安全,你现在问的这些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樱内看起来快要发作了。
“果南桑,如果你真的把她当朋友,就请你把你在这里学到的一切都用来帮助她吧。你都已经是潜在犯了,难道还不能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吗!”
果南感到自己受到了歧视,她生气了:“那你又怎么确定曜真的身处危险之中?证据呢?她失踪甚至不超过24小时,只是一晚不回电话,那根本不能算作理由吧。”
“她的确不见了。”樱内肩膀发着抖,一只手捂住了嘴,突然哭了出来:“我收到了……绑架威胁的邮件。照片上的人是曜。”
果南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绑架……开玩笑的吧?”执行官的身体都僵硬了,她紧抓着樱内的手问,“邮件呢,让我看看。对方有什么要求?”
樱内却哭着摇头:“早就删掉了。要是一分钟内我不清掉邮件,犯人就会马上撕票。他们会每一小时发一次新的照片过来,还有……曜说的话,她的尖叫声,我不知道犯人在对她做些什么。就从二十分钟前那封为止,我已经见到从曜身上剪下来的衣服,头发,指甲,**的毛发,再这样下去……下一张照片会出现什么东西,我连想都不敢想。”
果南追问:“他们到底有什么要求?总不会无缘无故把曜捉起来吧。”
“……没说。什么都没说。你知道吗,这是最可怕的。”樱内颤抖着抱住自己的手臂,泪水划花了她的妆容,“他们知道我的行踪,仿佛就在某个摄像头后看着我。我偷偷把第一份邮件的内容拍摄下来,下一份就即刻提醒我别玩这种小把戏。一种心理恐怖主义。他们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可恶,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案?”
“我不信任监视官们。你懂吗。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公安局里的人。说不定这件事就是他们做的!”樱内咬牙切齿地说。
“不会的——就算整个公安局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但有一个人肯定是例外。”
果南扶着樱内的肩膀,冷静劝告她:
“东条希。她说她曾在背后找关系帮助曜进入国家队,她关照过曜,就肯定不会加害于她,来吧,我们去找她吧。”
“不可能。”樱内下意识地就否定了,“你肯定被骗了。曜才不会靠这种无稽的裙带关系,她是凭实力入选的。”
“不管真假,我们都必须要借助监视官的力量啊。”
果南当机立断。她想樱内只是不知道希意欲为过往的错误赎罪的内情而误解了对方。但曾帮助过曜这一点已足够让执行官把东条希划分为同伴了。
“她可能已经结束支援任务了回来了。我现在就呼叫她。听着,樱内小姐,不管你对刑警有多不信任,但除了他们,就没人有能力对付那种亡命之徒了!”
“说得没错。”
东条希的声音竟从身后传来了。寒意猛地渗进了樱内的脊背,她回过头,就看到紫发的监视官,她曾紧追不舍的猎物从出口向自己走了过来。
“想买麻薯就该去麻薯店,想解决案件就该交给专业人士,只要有监视官在,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
“长官……”
果南正想开口,却被东条抬手阻止了,她走到樱内跟前,从口袋拿出一只小号取证袋,塞到了副科长的胸袋里,微微一笑:
“你送的礼物,现在还给你了。”
一滴冷汗流过樱内的脑后。她看到希嘴唇在动,应该是在说话,可梨子耳里像是被蝉鸣堵塞了一样什么都听不到,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手中已经抓着取证袋了。
她僵住了。是她自己刚把袋子拿下来了吗?这几秒钟的记忆像是中断了,成了磁带中寂静的空白,她想不起刚才做过什么了,只见她的手心里,那只大一寸塑料袋中躺着两只散架的纳米病毒机械人。认出这些残骸后,她感到流过全身的血液都结冰了。
“果南酱先去一下分析室吧,我和樱内会处理这件事的。”
听完果南的复述,希不慌不忙地拍拍她的肩。“没事的,你去和鞠莉会合,待会需要你们时我会直接呼叫。”
樱内却突然插嘴道:
“鞠莉。你意思是说那个分析官也在这里?”
“她一直都在啊。潜在犯除了留在公安局,还能去哪里?”希反问。“果南应该也知道的吧。”
樱内突然明白自己被欺骗了,松浦果南隐瞒了她,明知小原在公安局却谎称对方下落不明。琥珀色的眼睛迸出恼怒的目光,果南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那我先走了。”
这么一来果南只好退出了谈话,她快步离开,顶着樱内刺人的眼神走了出去。就这么一瞬间,她从梨子唯一信赖的同伴变成了敌人。即使担心着曜,她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
厕所里只剩她们两人。东条希走到洗手盆前,扭开水龙头。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
樱内的头痛更严重了。她捏紧手中的取证袋。“离下一封邮件送来已不足半小时了。”
“马上就会解决。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希洗完手,扯出纸巾擦干,转身对她说。“就在这五分钟之内。”
“别以为我会相信你。”
“你大可以继续自己的这种傲慢,副科长。”
希把纸巾塞进垃圾桶里,抬起头看着镜子,樱内的表情在镜中展露无遗。
“只要你在待会见到自己恋人被切下来的手指时不觉得后悔。”
樱内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浑身发起了抖。
“好啊,你承认了,果然监视官都是一群人渣!”
她走到东条希身后大喊道:
“别以为用曜就能威胁我,只要我动动手指,你们做的丑事就都会传到到处都是!内务省,内厅,连议员和首相都会收到一份我搜集到的证据!我绝不会让你们逃掉的,绝不!”
“很好。那这就是第一根了。”
东条希竖起自己的左手的食指。樱内的私人用腕表随机发出了一声高亢的“滴!”,接收邮件的提示音。
“照片附送给你了。打开看看?”
“你这个混球……”樱内抓着东条希的肩,把她拽过来,推到洗手台上。“少唬人了。你要是敢伤她一根毫毛,我都会把你们赶尽杀绝的!”
“第二根——”
希又在樱内面前竖起了一根手指:左手的拇指。樱内的腕表再度发出了尖厉的啸叫。她的理智在那刻彻底断裂,她扬起手掌,狠狠扇在东条希脸上,一下,两下,监视官的鼻子流出了血水。
“曜在哪里!”
希抬起第三根手指。樱内往她脸上打去。尖叫如约而至。而这位监视官竟还在笑。
接下来就没有提问也没有回答了。她一下接一下地打在希的头上,机械的啸叫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堆积起来。形成连串急促尖锐的长鸣,她像有一窝马蜂在暴躁地飞行,刺痛着她。
“不要……!”樱内泣不成声,肩膀往后摆,双手像是痉挛了一样抬了起来,脚跟扭动,后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呜啊……啊,曜,呜呜……”
樱花色的腕表滚在地上,尖叫不断。十八封未读邮件。它们的图案标示在表面上不停旋转。
“把她还给我。呜……把曜还给我啊。”
东条希没出声,她扶着洗手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和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在裤腿和衬衫上。她打开水龙头,清洗沾了血的手,清洗伤口,水流击在抛光的瓷面上,发出冰冷的声音。
“让他们停下来。”樱内扭曲的哭声不停敲打着墙壁。“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做。不要再伤害曜了。”
监视官沉默不语地处理完伤口,拉好领子,抬头注视镜子,淤青和红印在她的脸上逐渐聚集起来。她伸舌舔过裂开的嘴角,白热的剧痛滚过口腔。她无声对镜中的自己给出一个笑容。
她往门口走去。
“在中午之前签署搜查结束令,销毁血样,销毁你得到的全部资料,回去单位,提交辞呈。接着,乘坐下午这趟飞机去南方。”
东条像是施舍狗食一样把一张登机磁卡丢到樱内脚边。
“以后别再让我在东京见到你。”
24
松浦果南沿路回到第四分析室,惶恐与痛苦一路追逐着她,直到她重返这个充满烟与咖啡气味的空间里也没有停止,幽灵爬到背上,逼她直视留在记忆中樱内那个恶毒的眼神,还有曜,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室内只亮着一盏小灯。暖黄色。一株细长的灯茎从茶几旁伸出来,卷成花朵的形状,像冬日暖炉上的橘子一般发出了甜蜜温柔的光芒,把昔日冰冷的场所点缀得无比温馨。
小原就在这阵光芒里。她睡在沙发上,盖着毯子,在宽大的软垫上蜷曲双腿,初生婴儿般摆出了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看到她,果南仿佛得救了一样,手足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她放轻脚步,走到鞠莉身边,在地毯上坐下,四肢摊开,背靠扶手,从肺部深处发出不安深重的叹息,就像一位被吊着太久的受刑者终于得到了赦免。
鞠莉呜咽了一声,手扬起来放在额头上,脸扭了过去。毯子滑到腰部以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敞开的领口下黑色的内衣,完全没有防备。她就按早上的打扮在这里睡下了。
“还真的睡着了啊?”果南伸手把毯子拉上来盖住鞠莉的胸口,嘴里叽咕个不停,“睡觉也不知道把衣服穿好点。”
“嗯……”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鞠莉嘴里喃喃发出迷糊的声音。她拨开毯子,头部左右轻晃,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她抓住了果南晾在一旁的手,指尖用力掐着它。伴随破碎的话语,小原的脖子昂了起来,头扭到了离果南很近的地方,简直就是低头就能碰到的距离。她尚在梦中。
“……小原?”
果南跪在地毯上,对方不安分的睡眠让她担忧了,她摸上鞠莉的额头,手背沾了一层黏糊的凉汗。看来她睡了很久。这时,手上传来的力度加大了。小原的梦呓变得清晰起来。
“妈妈……”
她的手攀上了果南的肩,抓住她的衣服。执行官不敢动弹。
“妈妈……你在哪里……”
眼泪。果南看到泪水从鞠莉闭起的眼皮下流了出来。梦中传来的呼唤声益发悲伤。鞠莉挤近她,贴上她的心口。她抓着果南的背,全身虾一样拱了起来,像是巨浪拍打上岸的鲸鱼,在生死关头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不要离开我。他们会来抓我的。妈妈……妈妈。别走。”
不知道受到了哪种情感的驱使,犹豫几秒,果南就张开手臂迎接了这个脆弱的求助者,她摸上那头金发,在光芒中倾听着这些古老的哀鸣,它来自意识深处,突破了理性屏障,在梦的统治下狂涌而出。小原的低语带来了奇特的安慰,它蝴蝶般拍打着松浦的耳膜,引领汗味和香水味穿过她的感官,留下一股浓郁的女性气息。她像是刷过牙再睡的,脸上只有一阵淡淡的薄荷脑香气,曾经让果南觉得臭不可忍的烟味消失了,淡化成火柴燃尽后的苦涩气味。关于暴雨的回忆在这刻不请自来:那夜,她们在酒吧里相互挑衅,在电闪雷鸣的天气里激烈地争吵,却又在风平浪静后的夜半月光之下分享了回家的路,一前一后,她跟在小原洁白的裙摆后,觉得自己是对方投在地上的蓝色影子,怎么走都赶不上她,在乌黑云间时不时升起的雷声响得如同她的心跳。小原会听到么?
“呜……”
鞠莉用力皱了皱眉头,为耳边快速的鸣响而烦躁不安。她热得快受不了了,于是睁开了眼。
果南马上松开了手,挣开对方的束缚。小原也发现自己靠在了不熟悉的物体上,可在双手脱离果南重回空虚的过程中,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梦中被抛弃的痛苦仍在占据她的头脑。
执行官默默把鞠莉的手摆回沙发上。对方硬拖着不清醒的意识,吃力支起了身,她还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用手遮住灯光后,单凭这长马尾的发型,小原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果南满脸通红地跪坐在地毯上,只是灯光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红。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条大狗在用吻部触碰猎物,“你醒了?”
“……”
醒来就看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鞠莉心里别扭得不行。她一扭头又睡了下去。
“……不关你的事。”
“……待会再睡吧。小原。”
果南拽了拽毯子。“出事了。樱内说我的一个老朋友被绑架了。现在东条前辈正在处理着呢。”
小原疲惫地从毛毯里露出一只眼睛,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粗重的鼻音让果南觉得她感冒了。
“烟。”她含糊地说。
“……”
果南只好乖乖到控制台前拿起烟盒和火机,递给分析官。
烟很快就燃了起来。松浦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小原在沙发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的衬衫下摆早就拉了出来,衣领大开,头发蓬乱,全无形象可言,可即使是这种懒散的样子,这只漂亮的猫科动物依然有着美妙的腰线,像一张绷紧的弓。猫派的樱内会喜欢它吗?如果动物也有色相,会有饲主会愿意养一只犯罪指数高达200的猫么。给猫金币吧。果南想。总有些人无法彼此一见如故的。
“说吧。”
直到第三根烟抽完小原才容许果南开口。两分钟内她就复述完了全部情况。鞠莉却只是双眼迷离地看了看她,似乎很不以为然。
“所以,你邮件也没看到,连朋友也没试着联络,单凭那女人的一面之词,就差点要跟着她离开公安局拿枪去干架了?你是想等着被永久囚禁在隔离机构么?真有勇气。”
果南很严肃:“樱内不会说谎的。曜也是她的朋友,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她还假借抽血之名到各个课系的指挥室放了纳米机械人窃取机密资料呢,你怎么不为她辩护一下?这种违法行为,要是正式起诉了,足够判处终身监禁的。”
“……也许她只是正义感太强了。可樱内不是坏人。”
“我不许任何人做出对希不利的事。如果你要帮她说话,那现在也别想找我帮忙。”
小原舒出一口烟,烟雾环绕的感觉如此舒适,她昂着下巴软在柔软的靠垫上,像在说,谁都别想再把她从这种舒服的状态中叫起来了。
果南支着腮:“那假设樱内在说谎。你又如何证实这个猜想?”
“监控录像啊。找出你朋友和樱内昨晚留在市内摄像头里的行踪,就算真的入案,最开始也得从失踪者最后的出现地点找起的。”
“那我去找。”果南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控制台前。“能借我用吧?”
“随便你。”
小原侧过身,一只手枕在脑袋下,把烟弹在垃圾桶里,姣好的胸部这种睡姿中挤在一起,鼓出。果南感到自己不敢再把视线投过去了。于是她坐了下来。
她调出停车场纪录,找到绘里的车子离开的时间,而后对照着樱内的地址搜索公寓楼大门相应的录像。昨晚快凌晨一点,雨还在下,樱内在公寓门口像是跟人在通话,站了十多分钟才走进楼。而后坐电梯上楼,穿过走廊,钻进屋里。果南把时间快进到三点。
“你为什么要盯着她门口看啊?”小原不解。
“……这个嘛。”
果南摸了摸鼻子,她虽然帮忙整理过大量案件资料,可对调查的技巧还是掌握不深。
“樱内说她曾打车去到曜的家里,照理来说,回家后应该还会出来一次。我想找出她大概何时离家的。应该就在凌晨三点到六点之间。”
“黑进大厦管理系统,查出她刷卡进屋和离开的时间就好了啊。”
果南生气:“我又不是正经的黑客,这种事谁懂做啊?”
“蠢死了。”小原骂了一句。“把外延控制板拿来给我。”
候补执行官照做了。十三寸电脑屏幕大小的控制板,小原在上面飞快输入着数据,不一会,大屏幕上弹出几个新的视讯框,其中一个是樱内在下行的电梯里,她的表情很平静,还拿出了小手镜查看妆容,唇角咧开微笑,就是今早那个精致漂亮的化妆。可果南却惊讶得坐不住了。
她指着监控录像下方的数字叫道:“不可能的。截止到今早八点,她至少都收到了四封邮件,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还这么悠哉悠哉的从家里出来去上班。”
小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按下回车键,左上角的视讯框现出了一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主角是在世锦赛上凯旋归来的跳水队。大批媒体正在场下等待明星队员的出场。
“新闻发布会在九点半正式开始。如果渡边真的被绑架,昨晚不可能会没人报案。”鞠莉说。
“……我本来以为不管官方还是樱内都收到了类似的邮件威胁,才没有向刑警求助。”
果南愣愣地站了起来。看着屏幕上正向大楼门口走去的酒红色长发的女性:“那樱内到底想做什么?”
小原却没接话。她盯着控制板里的媒体现场,陷入了沉思。
“联络东条希。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命令。
松浦马上呼叫了监视官。嘀嗒。嘀嗒。通话接通了。
“我是松浦。长官。”果南压低声音。“请问你正和樱内在一起吗?”
“对呀。我们正在医疗部,怎么啦?”
希的声音听起来放松又愉快,像是在休假途中的旅人。
果南很诧异:“……你们怎么会在那边?那宗绑架案呢,处理完了?”
“那个待会再说。果南酱,你和鞠莉二十分钟后过来指挥室吧,我现在还忙着呢。”
“蠢狗自己去就行了,我要睡觉!”鞠莉冲着果南的方向大吼。
“嘛嘛。反正想来的就自己来吧。我先挂啦。”
松浦这下彻底懵了,她抬头望向分析官,像在指望在小原四周漂浮的烟雾能给她一个正确的解释。可鞠莉兴趣缺缺地丢开了控制板,坐起身,从裙袋摸出一只发圈,把金发全绑了起来。单马尾,只在耳后留下了两撮碎发。这让她看起来很像另一个人。
“让开。我要查资料。”
果南乖乖起身。抱着胳膊注视大屏幕。小原套上白大衣,扶着控制台坐下,她点起烟,再度沉思,两分钟后她命令果南给她端了杯咖啡过来,这才戴上眼镜,开始了搜查作业。她最先进入了的是IR检索系统。
“这个叫樱内的,我本来以为她应该是在单位受到排斥的那类人,职位是升了上去,却不受重用,不然不至于被单独派来公安局调查三课的事故。”小原说。
果南眨眨眼。小原是在主动对她评论这个谜团吗?
“本来以防疫所的地位是没能力限制公安局的,调查也不过是走文书过场罢了,樱内会冒着毁掉人生的危险来掘出监视官的丑闻,除了她自身正义感作祟,我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因此,我从不认为她会是个真正的威胁,反正这么下去,她早晚会玩完的。”
小原的双手快速地敲击着键盘。
“但现在我感觉,她未必是单枪匹马闯进来的。”
“你想说她背后有人在指使?”
“不清楚。与政府为敌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如果是专门针对西比尔,这却是个挺危险的信号。”
小原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烟。鼻梁上镜片折射着白光。
“色相系统虽然只是个奴役民众的工具,可它的出现并非毫无缘由,能运作近半个世纪,还在不断调整、进化,也证明它在维护社会稳定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然而樱内却想对全社会曝光公安系统人员选拔的丑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记得她说过自己讨厌西比尔,也讨厌用数字来衡量人类的本质……”果南低声道。“她肯定想搞垮这个系统吧。”
“有一百个这样的人,就会是一次暴动,有一千个一万个,就是一场革命了。五年前曾经有个免罪体格者以集体色相值来弹劾西比尔系统,然后后来发生了什么?京都大暴动。东条希就是在那次事件中丢掉自己的左手的。自那之后,以色相值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社会精神卫生系统,连同官僚和相关法律都进行了大洗牌。只不过因为媒体管制,你们这些普通人过了很久才知道事件的余波而已。”
“现在连官僚里都出现了这种人。”软件正以极高速检索着某个不明资料储存库,小原眯着眼等待结果,“看来玩完的不知道是谁呢。”
搜索过程中弹出成排的的防火墙警告框,小原无视了它,陆续分析电子防壁变动模式,开始传送病毒,小危机迅速解决。跳出一面蓝色的小原点开了下面的检索结果。
数字瀑布再次占据了屏幕,数秒后,一份公民医疗报备表格展现在果南面前,左侧是樱内的照片,右侧则布满了图形密码文字,解码程序正在逐行翻译出来,文字中间跳出了几张脑部三视图,还有几种近似今早找出的纳米机械人般的昆虫子,圆球形的,三棱柱形的,它们上面满是蓝色电子纹路,还有细小的触手,像是某种单细胞旋毛虫,又像是早已被消灭的艾滋病毒病原体。
“这真是让人意料不到。”
小原扬起眉毛,对这个结果感到些许惊讶。
“这是什么?”
松浦呆住了。表格翻译完毕,一份荧光色的大脑神经路线图出现在最下方,能清楚看到上述机械在脑里的分布情况,它们无孔不入,生根发芽,俨然成为了一座电子元件建成的帝国。
“——这是电子脑手术。”
鞠莉弹了弹烟,往后靠在椅子上,解释起来:
“一项在上世纪末就提出了理论雏形的人机一体化电子生物技术。但限于目前科技水平,能做到对人体最安全的改造方法就是往大脑注射微型机械,让它们附着连接在脑神经上,然后在颈脖后方留出一个隐秘的数据接口,方便日后的调整或诊治。”
“相当于……义体器官的一种吗?”
果南目瞪口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吞了吞口水。“没想到连脑子都能换?”
“不是换脑子。你这蠢货。”小原啐了一口。“简单的说,就是使用机械把你的脑部变成一台微型计算机,增强大脑处理信息功能,还能有限度地接入局域网,但脑子还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是这种手术价格高昂,副作用也还不明确,现在除了富裕阶层没人能承担得起,公安局内部也只有九课这种特种部队进行了改造。但就和医用生化内脏、全身义体技术一样,早晚都会成为未来社会的必备品。”
果南还处在惊讶之中,她冲屏幕转动手指,嘴里结巴:“所以樱内,她把自己的脑子搞成了电子线路?她变成了机器人?”
“都说了不是机器人,怎么解释你才懂啊。”
鞠莉大翻白眼。
执行官双手都摆了起来:“那、那她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手术,她大脑损伤了,需要治疗?”
“不。”小原动动手指,从厚生省数据库里调出了樱内的医疗记录:“她身体很健康,体检正常,十九岁时还登陆了卵子银行。但这个手术,看年纪应该是在她高中时做的。当时有能力进行这种手术的医疗机构屈指可数,多数是隶属军方的医院,只有这一家是面向平民的私人企业。”
她操作光标。左侧小屏幕上弹出了一条蓝色图标:AQMEDIC(水星创科)。
果南认出了这个标志,那是常在东京湾附近摩天大楼上以全息投影展示出来的一枚商业图标。
“这就有意思了。”
小原轻笑起来。一只开心的猫。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对着九点十三。
“还有一分钟。”
分析官压灭烟,站起来,整理衣服,拔下发圈,晃了晃头,把金色的发丝拨到肩上,然后露出了果南所见过最邪气的一个微笑:
“剩下的问题还是交给东条长官来解答吧。”
25
“来啦。”
门一开,东条希就冲走进来的鞠莉和果南打招呼了,她看起来很放松,不但坐在了桌子上,手上还捧着占星杂志。果南注意到对方换了一套正式的服装,竖领长袖修腰上衣,黑色开衩长裙,一双暗色高跟鞋,头上还带着贝雷帽。
在她手边放着一个铝合金箱子,很像樱内曾经拿着的那个,盒盖开着,上面印有AQMEDIC的商标,十几条连接线从箱内伸出来,接在了操作台的主机群上,优木杏树正拿着一块外延板飞快地输入着数据。果南好奇地走了过去,却惊讶地看到箱子里那个插满了数据线的物体,竟然是一只包裹着金属外壳,形似大脑的机械体,它是如此光滑冰冷,交叉的十字凹槽嵌在前叶的位置,与来自侧面的管道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宛如贝壳般精密的纹路,却会让看到它的人心惊胆战。
“漂亮吗。”东条讪笑着,越过果南的肩,瞟向了正靠在墙上抽烟的鞠莉,“这就是所谓的未来——日本首个离体电子脑的完成品。”
小原没理会:“先回答我。入侵樱内大脑的人是不是你?”
希耸耸肩,优木却转过椅子说:“用入侵这个词未免太粗鲁了,我们只是到她的记忆里散了个步而已。”
鞠莉哼了一声。果南却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樱内小姐的脑?”
“当然不是了。”希微微一笑,“不过如果没有这东西,我们无法轻松突破那些大脑设置的电子锁和攻性防壁。这个脑,相当于一个连接着所有在水星创科进行过电子脑手术的人的局域网,而且里面还有其它更重要的犯罪信息——”
“一场可能会颠覆我们现有常识的伟大革命。”
“快了。”优木说,她的手不停歇地敲击着键盘。
“能突破吗。”东条也坐到了控制台边,“用RTC运算式,计算单位改为十进制。”
“不能。它用2级标准重构了防火墙。是老式病毒?”
“让一课那边也准备好攻性防壁。要上了。”
优木设置的分散型病毒正在合体,全方位围攻着目标,显示在图像上的一根根红线犹如万箭齐发的导弹,刺向了中间立体的大脑。复数终端发出大量模拟信号,中枢系统区域周围防火墙逐个突破,污染值已达到临界点,目标电脑活性正在下降,开始侵蚀分区。果南紧张地盯着那只电子脑,深怕它会突然爆炸。
这场电子对攻很快分出了胜负。刑警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大屏幕上排出了层层叠叠的实验文件和加密档案。优木调出了其中几份,进行解码。
一份全英文报告表在屏幕上弹出来。
“找到了。”希眯起眼。
“为两百多个流浪汉进行的非法手术得来的珍贵资料,在额前叶注入昆虫子改变化学因子传递通路,这会使西比尔使用的四分心智计算法彻底失效。换而言之,一旦接受了这种手术,你将可能永远摆脱色相的束缚——”
“这些黑暗中的受试者应该都被灭口了。幸好他们还能放过明面上做电子脑改造的人,还算有点良知。”
“那这只脑本来的主人,他是打算用这种技术做什么?”果南既震惊又愤怒。“这实在太过分了!”
“一位水星创科的主任医师,在医学界有个绰号叫巴吉度,是当今社会极少数作了全身义体化的人,他原本是男性,却使用了女性义体,本来今早要乘坐飞机到长崎,但昨晚就被我们拦截了。”希说。
“长崎。”小原琢磨着这个词,“看来他真正的目的地应该是出岛?”
“没错。”优木说,“他打算把这种技术散播到出岛的难民中去,等他们作了最低程度的电子化改造后,以自己的电子脑作为Hub电脑把难民的思想全部连接起来,调控集体色相值,一旦全体通过了色相检查,他们就有资格申请归化。但,政府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当初立案使用色相来筛选难民进入日本社会,也只是为了拖延他们。官方给出的数值极其严苛,除了缴纳足够税收,五年内色相波动还不得超过20,这几乎是没人能做到的。”
优木讪笑:“要是难民中有这种人才,他早就成为监视官了。要知道我们晋升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就职十年或以上,色相值最高不到50,这已经够苛刻了,但比起难民归化的标准,那可是小巫见大巫。”
“要不阻止电子脑技术传播,要不就逐渐舍弃色相系统,开发新的能针对未来人类的判断善恶的标准。其实,目前日本能做的也只能是后者,因为人类对自身机械化的热情是无法逆转的。”
“等等。”果南打断了,“意思是这一系列事件,包括樱内的调查,都是在给政府施压放弃西比尔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樱内在公安局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只是目标和那位医生不谋而合罢了。”东条转过椅子说,“她本意只是想彻查公安局内部是否有和非法药物生产挂钩的监视官,刚才我已经在洗手间里让她全说出来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小原走到控制台边,抱着手臂,“那女人进行电子脑手术的原因是什么?她跟你不一样,脑袋可从没受过外伤。”
“啊,这个嘛——”希把手指弯成一把枪的形状,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觉得你应该会理解,鞠莉,作为同样热爱艺术的音乐家,却突然对音乐失去了领悟力和灵感,那种痛苦可是会要人命的吧。”
小原生气:“你给我说清楚点!”
“大概是某种创伤后遗症吧,但没接受过正式治疗。”优木摆摆手,代之解答这个问题:“可能连樱内自己都没察觉其存在。按她说的,那是在得知内浦消失后慢慢失去了弹奏钢琴的能力,她小时在内浦湾游泳时差点遇溺,却因祸得福,对音乐的悟性突然暴涨,小学到国中接连拿下了几个青少年大奖。估计是为了重获她深爱的音乐,才接受了水神创科的给出的实验方案。”
“爱与死亡是音乐永恒的主题啊。”
东条希站起身,盯着鞠莉:
“——也许拥有濒死体验的人会更接近艺术的核心,对吗,鞠莉?”
小原没有接话。她避开希的视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燃火抽烟,领口还是开到胸口前,黑色的胸罩若隐若现。果南又把目光移开了。
“那樱内小姐现在在哪……?她不会出事吧。”
“别担心,我们已经给她妥善安排了,肯定比入狱的下场好。”优木说。
“少来这副伪善的嘴脸。”小原冷笑:“会利用渡边曜来制造体验迷宫注入到樱内脑里,意味她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要是不消除,那女人也只会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罢了。”
“怎么,你同情她?”
这句话是对鞠莉说的,希的双眼却看向了果南。
“她们的确是一对,等渡边正式成年后还会结婚。怎么样,有人因此要为她求情吗。”
屋里一片寂静。候补执行官脑里却乱成一团。她该说什么。到现在她也看出了梨子和曜是比朋友更深一层的交情。可为了一位失联多年的朋友的恋人去冲撞监视官,指责公安局的执法手段,这值得吗?
果南的嘴唇动了动。可她什么都没说。在躲开希目光的一刹那,她就退缩了。
这时从小原的方向传来了轻蔑的一瞥。果南冷汗直冒,眼神闪烁地移到分析官身上。她是在瞧不起自己么?果南抓紧自己的双手,低下了头。
“劝你还是早点习惯这种事吧。”希这句话就不知是对谁说的了。她走近去,摸了摸鞠莉的脑袋,却被对方挡开,“要我说的话,樱内其实配不上那孩子。”
优木这时站起来,戴上属于自己的贝雷帽,对希打了个手势。希点头,轻轻弹了下鞠莉的前额。
小原别扭地抬起头:“你要去哪。”
“这个电子脑作为证物之一,局长和首相要跟内厅交涉。公安局说白了也只是当权者的棋子而已。”希用手背蹭了蹭鞠莉的脸,这次她没有躲开,只是眼神有点委屈。“我很快就回来,下午一起喝茶吧。”
“嗯。”
“果南酱也一起来吧?”
松浦一愣。小原却马上生气地鼓起脸。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今年的星座运程啊。”希笑出声,手上捏了捏鞠莉的脸,戏弄着她。“真的,多亏了你,果南酱,不然我都忘了要订占星杂志呢。”
“后来我才发现,今年遭遇水逆的原来不是水瓶座,而是双子座才对——”
优木整理好资料和箱子,跟希一同走了出去。只留下两个潜在犯在烟雾中面面相觑。
傍晚。
金发的分析官走在防火楼梯上,迎着夕阳呼出一口烟。松浦跟在她身后,手上拿着一罐希硬塞的红茶叶。下午茶谈话刚过半小时,六课全员难得齐聚。没人讨论工作,关于服装和化妆品的闲谈成为了茶会的主题,无聊又乏味。可她也只能熬过去。
而中午从小原的口中,她知道了这么一些事:文书签署了,针对三课的意外调查草草收场。樱内在中午就被防疫所人事科除名,所有档案更改为加密状态。她乘坐出租车去了机场,根据航班信息搜索结果,她将在14:40前往冲绳。监控录像中的她神色憔悴,长时间坐在候机室内,直到工作人员来提醒才记得去登机。
这就是最后了,她没再追查樱内的行踪。早上的新闻发布会中,渡边曜以日本近三十年来最年轻的夺金选手身份曝光在媒体的闪光灯下,捧着鲜花,脸露微笑。她长大了。可果南觉得她已经没脸再去见这位朋友了。
小原从头到尾都没评论这个事件,她是否早就习惯了?
“你相信吗,色相系统在以后可能会被废除的事。”
果南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话题。而鞠莉没搭理她。
“也许有生之年,即使色相降不了,我们还是能离开这里呢。”
“劝你别做梦了。
小原抽出一根新的烟,用烟头点燃,甩掉,一脚踩在上面:
“潜在犯存在与否不在乎于使用什么评判标准,而在于政府是否需要这个群体。一旦我们的出现会使执法成本下降,政府就会想尽办法追捕我们,反之,我们就会作为劳动力和生育工具回归社会。无论在哪,市民都是国家机器中的一枚零件而已。”
“但你真的没想过要恢复自由身吗?”果南反问。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你家在日本也算是特权阶级吧。为什么你被关在这里他们却坐视不管?”
果南压低声音询问:“你就当我思想低劣吧,可这世上能逃脱色相检查的手段那么多,药物也好,电子脑手术也好,凭你爸爸的能力,肯定能让你色相迅速降下来啊。先离开公安局,到外面再躲起来,这样不能么?”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小原冷冰冰地反驳。
“一开始,我以为只要色相下降就能走了,所以才努力地向这个目标进发。但慢慢地,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简单。”
“我会留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人需要我留下来。而我无力反抗,你懂吗。”
“……为什么?”
果南还想继续问。小原这时却从裙袋里抽出一张电镀线路卡,把它砸到果南手上,对方差点就拿不住了。
“这个给你了。以后别再来烦我。不然我就给你的牛奶里加他妈的十斤梅干。”
小原说完扭头就往下走。
“这、这你是从哪知道的!小原!”果南满脸通红,抓着那块电子板追上去,“再说这是什么东西啊,喂,回答我!”
“那就是你的模拟训练。”
小原头也不回也说。
“用了它,有什么后果可不要怪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