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繫鈴解鈴
星期六的傍晚,鵝黃色的路燈一個個亮起,猶如點點星光將街道逐一照亮。照亮街道的同時,也照亮了滿街的行人,人們臉上的笑容在燈光的照耀下更顯愜意,彷若召顯著週末假期是多麼的歡快。
──除了東京池袋這條最熱鬧的街道。
響亮的剎車聲,幾乎劃破整條街,接著是沉悶的撞擊聲。
西木野真姬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矢澤妮可被撞飛,連滾了十幾公尺。
她杏眸圓錚,一時竟無法對眼前發生的意外做出任何反應,直到耳邊傳來路人們的驚呼聲,她才回過神來,朝妮可的方向跑去。
幾個靠的近的熱心路人,試圖要將妮可移到路邊較安全的位置,見狀,真姬急忙吼道:「別動她!」
真姬的聲音充斥焦急而破音,卻照樣起到良好的警告作用,路人們紛紛停下動作,朝她看了過來。
待真姬靠近後,其中一人出聲問道:「妳是醫生嗎?」
真姬點點頭,先朝其中一人說道:「幫忙叫一下救護車。」接著轉頭對另一人說,「幫忙疏導一下交通,讓救護車可以盡快進來。」交代完後,真姬蹲下身子,仔細檢視著妮可的傷勢。
妮可身上有多處的擦傷,有幾處甚至表皮都被磨盡,裸露出鮮紅的組織,自傷口汨汨流出的血液,將妮可身下的板磚染得深紅。不僅如此,她的肩膀和腳都成不自然的角度彎曲,顯然是有骨折的狀況。
真姬看著這樣的妮可,捲起袖子的雙手卻遲遲沒有落下,照理來說她應該要用手對妮可進行初步的觸診,並且確認她的生命表徵與意識狀況。
但真姬做不到——
她就這麼愣愣地看著鮮血蔓延到自己的腳邊,眼前的景象漸漸的與那不堪回首的記憶吻合。
真姬霎時感到頭痛欲裂,呼吸不由自主地變得急促,斗大的汗水至額際滑落。
她張大口想呼吸卻發現胸腔窒悶難受,眼前本來清晰的景象漸漸模糊了起來。
模糊的視線中,周圍的景色竟開始轉變,她彷彿看見幾年前那場意外在她眼前重現——
坍塌的燈架幾乎壓壞了大半的舞台,沒受傷的人員正同心協力的搬動扭曲的燈架,試圖搭救被壓在下方的人,另一旁空曠的地面躺滿被搬出來的人員,各個不是疼的哭天搶地,就是給砸的面目全非,失去了意識,完全無法辨別是否還活著。
與一般從被較少鐵架覆蓋的區面進行救援的人們不同,在舞台正中央,一名紅髮女子,半蹲在坍方的燈架殘骸上,雙手使勁的向下刨著。
女子猶如失心瘋般,不停呼喚著愛人的名字,並將面前斷裂的鐵杆抓起後迅速往後扔。
鋼鐵斷裂的切面十分銳利,女子柔嫩的雙手很快就傷痕累累,鮮血淋漓,但她卻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仍是不斷重複著動作。
毫無預警的,女子的動作啞然而止。
那雙紫色的星眸因驚愕而瞪大,汗水至她刷白的臉頰滑落,失去血色的雙唇抖動著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
於女子身前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窟窿,是她剛剛使勁挖出來的。窟窿底部有著大量的鮮血,鄰近區塊肯定有著重傷的患者。
女子的視線始終凝聚在一點,順著望過去可以看到,在窟窿的左上的位置,有著一角布料。布料上有著層層蕾絲的花邊綴飾,在鮮血的浸泡下給染的通紅。
但女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與自家戀人中午傳給自己的自拍照裡所穿的表演服,如出一轍。
就在女子恍神之際,救難人員也趕了過來,他們很快就注意到在舞台中央失魂落魄的她,一行人飛也似的衝上前,要把女子帶回安全的區域療傷。
被救難人員架起拖離現場,女子奮力掙扎著不願離開卻仍舊徒勞無功,只能望著挖出的窟窿離自己越來越遠,並無助地哭喊著。
「醫生……醫生?醫生!!」耳邊傳來的焦急呼喚,這才讓真姬從惡夢般的回憶中脫身。
注意到真姬蒼白的臉色,路人關心地問:「你沒事吧?」並伸手要去扶真姬。
不著痕跡地避開了路人的關懷,真姬深吸了一口氣,凝了凝神,這才伸出手開始對妮可進行觸診。
根據剛剛撞擊的力道,還有被撞飛及翻滾的距離來推估,骨折是免不了的,只希望不要損傷到腦部或脊椎就好……
真姬一面思索著,一面小心翼翼的確認妮可的身體狀況。觸診結束後,路人也找到了擔架的代替品,一行人便將妮可移到了路邊,等待救護車。
沒多久救護車便到了。
真姬向醫護人員表明自己醫生的身份,人員自然是讓她陪同妮可一同上了救護車,接著火速直奔醫院。
鳴笛的救護車十分吵雜,刺耳的聲音可以輕易的帶動人心底的不安。但站在妮可身側的真姬像是絲毫不受影響般,只是把藥劑注入她的血管內,然後專注地注意著儀器上的數字。
雖然真姬看上去十分冷靜,應急處理也十分得體,但她的心境並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這般沉著。
在手邊缺乏相關器材的情況下,別說更進一步的治療了,連更仔細的確認都無法執行,這讓她感到焦急且無助。
整個心彷彿被懸在刀尖上,鬱悶且不安的情緒壓得她胸悶甚至隱隱作痛。諷刺的是,這感覺不是第一次了,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的同時,眼淚似乎就要這麼迫出眼眶。
就在這時,救護車卻猛然停了下來。
救護車一停下,門便被打開了,來者的面容隨著真姬逐漸適應外頭刺眼的燈光,也一點一點的清晰了起來。
——是急救科的安藤醫生。
與其他護士熟練的將擔架抬下來的同時,安藤不忘開口詢問情況:「患者狀況如何?」
一看是自己熟悉的醫生,真姬霎時鬆了一口氣,交代道:「矢澤妮可,27歲女性,無遺傳病史、無藥物過敏,左肩、髖骨骨折、右腿開放性骨折。」
「西木野?!妳怎麼會在這裡?」像是現在才看到真姬般,安藤滿面錯愕。
但也只是短短一秒鍾的事。
他很快恢復平常冷靜地模樣,一邊推著擔架往手術室奔跑,一邊問:「只做了初步觸診嗎?病人有沒有內……」
話還沒說完,只聽到一旁護士驚叫:「安藤醫生,摸不到病人的脈搏了!」
安藤有些煩躁的嘖了一聲,碎念道:「果然……」轉頭對真姬說,「能支援一下嗎?剛剛急救科才進了兩個患者,現在人手不足……」
聞言,真姬不禁一愣,錯失了拒絕的時機,就這麼跟著大夥一同進了手術室。
以真姬和妮可的關係,其實照理來說真姬是不該參與這場手術的。並不是醫療法規不允許什麼的,主要是因為刀下若是自己的至親,醫生的判斷力肯定會受到一定的干擾。
而在判斷力受到干擾的狀況下,手術的風險就會大幅度提高。
安藤醫生肯定沒有注意到她和妮可的關係,又基於目前光憑一名醫生可能無法處理妮可的狀況,才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怎麼辦?要拒絕嗎?可是這樣妮可就……
真姬表面以極快的速度,換上隔離服並清洗雙手,但內心卻猛烈的交戰著。等到她再回神過來時,她已經站在手術台旁,護士也替她套上了無菌服。站在她對面的安藤醫師一語不發地拿起手術刀,毫不猶豫地劃開妮可失血而蒼白的肌膚。
似乎是哪條動脈破裂了,大量的鮮血充盈腹腔內。
真姬腦裡瞬間閃過五年前,自己只能無能為力地坐在手術室外,苦等著、祈禱著,無助地看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的畫面。
我已經不是那個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在一旁無助地看著、等待著的小女孩了。
真姬狠狠的咬住下唇,原先晦暗讀不出情緒的紫色雙眸瞬間清亮起來。她朝護士的方向伸出手:「拉勾。」拿到護士遞過來器材後,真姬反手一轉,準確地固定好後,協助擴大手術視野。
安藤醫生不愧是被譽為急救科的未來梁柱,在真姬替他擴大手術視野後沒多久,他便開口:「找到了!止血鉗給我。」接過了護士遞上來的止血鉗,冷靜而穩定的阻斷血管。
阻斷了血管後,安藤醫生抬頭看向儀器,見數值仍沒有上升,他再度開口:「西木野,血管的縫合拜託了。」說完便繼續尋找是否還有其他出血點。
耳邊的儀器持續響著刺耳的警告音,卻絲毫不影響真姬的動作,她準確且迅速的將安藤剛剛遮斷的血管縫合好後,又繼續配合著他對其他部位進行治療。
忙乎了好一陣子,這場手術總算是完成了,看著不在發出警告的儀器,真姬長吁了一口氣,緊繃的情緒這才鬆卸下來。
望著躺在手術台上生命表徵穩定的妮可,真姬忍不住激動地紅了眼眶。
救回來了……她總算是親手將愛人的性命給救回來了。
與五年前那個只能在手術室外無限悔恨的自己不同。這回她是親自參與手術,並憑藉著自己的雙手,把妮可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被難以言喻的喜悅及成就感充盈胸口,真姬使勁地呼吸著,努力壓抑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不讓它留下來。
一旁的安藤醫生並沒有發現真姬的異樣,今天急救科實在太折騰了,他只覺得全身彷彿要散了般的疲憊。
「做一下CT吧。」卸下了沾滿鮮血的手套,安藤對真姬這般說道。
真姬點了點頭,將剛卸下的手套丟入垃圾筒中,眾人便將妮可推出手術室。
「西木野妳技術不錯啊,縫合的又快又好,嗯……有沒有興趣轉來急救科?」路途中,安藤醫生如此打趣地說道。
安藤是第一次跟真姬同台手術,合作後才知道對方的技術竟是如此的精湛,實在難以想像她還只是一個實習醫生。
面對安藤似玩笑又似認真的邀請,真姬只是輕輕揚起嘴角:「前輩過獎了,您才是讓我大開眼界呢。」語氣雖然冷淡,卻不失禮貌,甚至還誇了安藤一下。
如此一般的客套話,卻讓安藤愣了好一會兒,原因無他,就是真姬的笑容不似他記憶中的那副模樣。
有"高岭之花 "之稱的西木野真姬,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相當冷漠的,雖然稱不上無理,但其冷淡的本質卻是無人否認的。之前在天台巧遇時,也只是讓安藤對這個學妹再加上一個看上去笑容有些悲傷的印象。
但此刻,掛著一如往常不到15°角的淺笑的真姬,卻令他有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真姬的笑容與話語一如既往,冷淡卻不失禮,就連那嗓音也是與平常相同。
那麼到底是哪裡不同了呢?
安藤困惑的思索著,卻在下一秒瞧見那雙紫色的眼睛時瞬間恍然大悟。
啊──原來……她是真的笑了。
安藤驚訝的發現那雙總是冰冷的眼眸,此刻竟帶著無比的柔情與喜悅,凝視著病床上的患者。
完全沒有注意到安藤打量自己的視線,真姬一邊推著病床移動,一邊注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妮可,似對妮可說又像自言自語的呢喃著:「CT檢查完就沒事了……」
但事情卻總是事與願違──
凝視螢幕上剛掃瞄出來的影像,真姬瞬間便刷白了臉,冷汗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滑落。
顱內出血。
還是很急迫的那種——
真姬快速地在腦中思索著治療的方法,卻在得出結論的那一秒,被莫名的絕望與恐懼籠罩全身。
這樣的手術,對一個疲憊的急救科醫生來說負擔實在太大了,手術風險也是。
基於安全與專業的考量,這場手術勢必得讓腦外科的醫生主刀才行。
也就是說,這麼危險的手術,必須由自己來主刀嗎?
真姬茫然的看向自己的右手,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過大的衝擊,導致內心的不安定,她的右手猶如中風患者般,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嗯……這個不太妙啊……」一旁的安藤醫生也皺起了眉頭,「這個不馬上做手術不行……」
說完後他轉頭看向真姬:「西木野,這手術……」話才說到一半便呀然而止,只因為他瞧見了真姬異常的臉色,他拍了拍真姬的肩,「妳也累壞了吧,我問問腦外科那邊有沒有人能支援。」
安藤拿起電話撥到腦外科,得知在這個禮拜六晚上的腦外科只有池田教授與幾個實習生值班。這也就算了,偏偏今晚還有一個腫瘤病人正在進行手術。
安藤透過電話向池田教授報告了患者的狀況,果不其然的得到一句:「我這邊實在抽不出手。」
但聽完患者狀況的池田教授也了解其危急程度,已不是一般急救科醫生可以處理的,電話另一端的他低吟了好一會兒,再度開口,「你給西木野打個電話吧,就說是我指定她去做的,穿刺抽吸血腫我之前帶她做過,她會做的。」池田教授的聲音不大不小,站在安藤旁的真姬卻一字不漏的全聽了進去。
真姬原先就刷白的臉色似乎更糟了,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抖動著,卻遲遲吐不出半句話。
「西木野……」見真姬這模樣,安藤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硬著頭皮詢問,「能做嗎?這個手術?」
聞言,真姬緩緩抬頭看向安藤,她這一抬頭安藤就愣住了。
他從未看過真姬這樣無助的模樣。
真姬轉頭看向CT室內,躺在儀器裡頭的妮可。
她想救妮可,而且可以的話,她希望能把手術的風險降到最低。
但是,若以她目前的狀態去替妮可做這個手術的話……
其結果可想而知——
真姬放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握拳,握的很緊很緊,一條條的青絲緩緩從她蒼白的肌膚浮了出來。
隨後毫無預警地,真姬向後退了一步,轉過身朝安藤的方向90°鞠躬:「對不起,我做不到。」其聲量之大,連電話另一端的池田教授都能清楚聽見。
「西木野?」池田教授頓了一下,「做不到是什麼意思?之前那次妳就做的很不錯,這次妳就……」
未等教授說完,維持著鞠躬姿態的真姬又大聲複述了一次:「教授對不起,我做不到。」
『碰』的一聲,室內的門被打開,一名護士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醫生,患、患者的意識水平……」
像是聽到了這邊的騷動,原先沉默不語的池田無聲地嘆了口氣:「安藤嗎?開顱你可以做的吧?我等等到一段落就趕過去。」說完後也不給安藤回話的機會,便將電話掛斷。
「把患者推入手術室吧。」安藤放下電話,便轉身走了出去。
真姬靜靜地坐在手術室外面,她低著頭,雙手蜷在胸前十指緊扣。
深夜的醫院相當的安靜,卻突然響起一陣突兀的腳步聲,氣勢洶洶、風風火火地往手術室的方向急速靠近,隨後便真姬的面前停了下來。
真姬緩緩地抬起頭,待她看清楚來者的面容後,卻只是沉默的低下頭,恢復與剛剛一模一樣的姿勢繼續等待著。
被她這樣的反應一激,絢瀨繪里堆積了一晚上的惡劣情緒瞬間爆發,她雙手抓住真姬的領口,將真姬整個人拽了起來:「妳做了什麼?為什麼妮可會出車禍?妮可現在人在哪裡?!」
面對繪里一連串霹靂啪啦的質問,真姬只是木然地與那雙燃滿憤怒的藍色眼睛對視著,隨後像是回答繪里的問題般,撇過頭看向緊閉門扉的手術室。
「還在手術室?」繪里瞥了一眼斗大而明亮的手術中,再度轉回來看向真姬,雙眼內怒氣不減反增,「那妳在這裡做什麼?妳不是醫生嗎?妳不在裡面替妮可做手術,呆坐在這裡做什麼?」
被繪里這樣吼著,真姬也沒有生氣,低垂的臉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到她低低的笑了幾聲:「醫生?是醫生又怎麼樣?」語氣間盡是嘲諷。
毫無預警地,繪里本來架在對方領口的雙手就被掙脫開,只見那雙紫色的杏眸朝她看過來:「妳以為我不想救妮可嗎?」眼底盡是不甘,充斥著悲憤的淚水流淌下來之際,真姬再也忍不住朝繪里嘶吼道,「我就是想救她,我才會選擇坐在這裡!」
「妳看看我的手。」以左手扣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將右手拉到繪里面前,「居然動搖成這副德性,連手術刀都拿不穩要怎麼救妮可?」在繪里的視線中,這雙白皙纖細的右手,不停地抽搐著。
繪里錯愕不已,只得茫然地看向真姬。
見繪里這般不知該如何應對自己的模樣,真姬只是冷笑了幾聲,仰頭望著頂上的日光燈:「什麼腦外科最年輕的實習醫生!什麼腦外科的第一把交椅,我現在只是一個連穿刺針都拿不穩的廢人!如果讓這樣的我來執刀,那跟我親手殺了妮可沒兩樣——!」她的語氣充滿譏諷,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厭惡。
繪里這才瞬間理解到,真姬剛剛那動作不僅僅只是在等待,或許更多地是在為手術室裡的妮可祈禱。
這樣一想,她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眼前這個既悲憤又無助的人。
這時,一個年邁的嗓音自走廊另一端響起:「看妳還這麼精神的跟人吵架,我就放心了。」
聞聲,真姬趕忙以手臂狼狽的抹了抹臉,朝聲音的方向深深地鞠躬:「池田教授。」
來者是一名年約五十歲,身材略顯福態,目光精明的中年男子。他身著腦外科的制服,連白大褂都沒來得及披上,額頭還冒了不少汗水,顯然是剛從另一邊的手術室趕過來。
池田教授走到真姬身前,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認清自己的無力並接受,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話鋒一轉,他原先溫和的目光瞬間多了幾分嚴厲,「但是,下不為例,你得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不做的話,病患就會死,這跟你親手殺了病患其實是一樣的。」丟下這句話,池田教授便加緊腳步,走入手術室內。
兩人就這樣愣愣地望著手術室的門扉,打開、又關上。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手術室正上方的紅燈總算是熄滅了,安藤醫生與護士們推著病床走了出來。
真姬滿臉焦急的湊上前,見狀,安藤有些疲憊的笑了笑:「手術完成了。」他頓了頓,再度開口,「其實原本是要進ICU觀察的,但現在裡面都滿了……」
「西木野妳可以幫忙顧著的話,就可以把這患者送到VIP病房。」說完後,安藤朝真姬眨眨眼,「就麻煩妳了。」說完後便繞過真姬往前走。
「前輩,真的非常感謝你。」真姬朝安藤醫生又是90°鞠躬。
「下次請我吃飯。」安藤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往急診科走,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底部。
「快把病人推去病房休息吧。」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真姬不由得一顫,趕忙轉身,「教授。」
見真姬又要行鞠躬禮,池田教授連忙拉住她,「免了免了,快去吧。我還要回去完成腫瘤手術。」說完他還槌了槌肩膀,「哀這身體真是老了……」
見狀,真姬有些於心不忍:「教授,那個腫瘤手術我去吧。」
池田教授好氣的哼了一聲:「去什麼,妳去陪妳朋友吧,我自己的手術我會搞定。」說完後也不給真姬反駁的時間,便自顧自地往另一處的手術室趕去。
直到教授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深處,真姬才走到妮可的病床旁,與幾個護士一同將妮可推到VIP病房。
護士離開後,病房內只剩妮可、真姬與繪里。繪里有些不安的瞥了眼真姬。
按照以往的情況,這時真姬應該會下逐客令。
繪里不動聲色挪動到窗邊,將窗簾掀了開來,果然如她所料,底下有著好幾台電視台的車,幾個記者甚至跟門口的警衛上演推擠的戲碼。
這狀況要是被下逐客令了……到底要怎麼辦……
繪里不安地想著,又偷偷瞥了眼真姬,卻意外的發現對方如同洩了氣的氣球,癱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自覺自己剛剛的言語有些過分,繪里想了一會兒後,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出病房,到販賣機買了罐咖啡,又走回來。
「給。」繪里把冰咖啡湊到真姬的面前,有些彆扭的解釋,「我心情不太好,剛剛說過頭了。」
真姬伸手接下咖啡,抬起頭望著仍站在自己身前的繪里,沉默了一會兒後,對她招招手,「妳來。」示意她蹲下。
繪里疑惑地蹲下身,真姬卻迅速的將拿在手上的咖啡罐貼到她臉龐。冰冷的感覺瞬間襲了上來,連帶著剛剛被打傷的位置也傳來了強烈的刺痛感。
「嘶──」吃痛的繪里跌坐在地上,掩著臉頰困惑地看向真姬,「妳幹嘛?」
「再不冰敷的話,妳的臉就會腫得跟豬頭似的,明天就又有新聞可以看了。」真姬起身,將冰咖啡塞到繪里手中,走出病房前補了一句,「我不喝冰咖啡的,我去沖杯咖啡等等回來。」
「這什麼跟什麼啊……」繪里一邊呢喃著,一邊拿起咖啡罐往臉頰貼去,臉頰處傳來的刺痛讓她眼淚都差點給逼出來,直囔著,「好痛……」
但這時繪里才發現哪裡不對--
她居然可以和真姬正常交流了?和那個超級偏執狂西木野真姬?!
不不,肯定是錯覺。
在心中暗暗安撫著自己受驚的幼小心靈,繪里往沙發一坐,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再度點開海未剛剛傳給她的訊息,原本鬆了一口氣的情緒,瞬間又壟上一層烏雲。
但現在還有比海未更棘手的事。
依序將各大新聞的主頁跑了一遍,繪里瞬間放棄"這事情可能還壓得下去 "的想法,打開郵件開始編輯著相關指示,然後逐一發給公司相關部門的人員。
專注在處理事情的繪里,並沒有注意到端著熱咖啡的真姬朝自己走來,直到臉頰處再度傳來冰冷的觸感,她才嚇得驚呼了一聲,「呀!」
真姬立馬賞了她一個白眼:「安靜點。」說完後也不理會繪里疑惑的表情,用繃帶將她剛剛跟護士拿的冰袋,固定在繪里紅腫的臉頰上,「一會兒後記得解下來,免得凍傷。」交代完後,真姬便拉了張椅子,坐在妮可的床邊,一面望著妮可、一面啜著手上的咖啡。
繪里就沒有真姬這麼淡定了,她摸了摸臉頰處的冰塊,又看了看靜靜地守在妮可身邊的真姬,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自繪里認識妮可開始,真姬就一直是讓人無法靠近的存在,不僅如此,隨著她跟妮可越來越熟後,真姬對她更是表現出明顯的攻擊性及妒意。
雖然繪里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招惹到對方,但頻頻被這樣對待,她也不知不覺地對這人產生了厭惡,有時候氣不過時甚至會主動挑畔真姬。
直到現在妮可出了意外,他們倆人竟可以共處一室,就這麼靜靜地守在妮可身邊等她醒來,這樣的發展繪里還真是從來沒有想過。
或許,這才是妮可熟悉的西木野真姬吧。
將最後一封信送出,繪里疲憊的按壓著鼻樑,順手拉開罐裝咖啡,啜了一口後,再度點開要進醫院前給海未發的短信。
"海未,剛剛的事是一場誤會,我處理完這邊的急事後,回去跟妳解釋。"
海未並沒有給她任何回覆。
沒有好,也沒有不好。短信頁面裡只是孤拎拎的躺著她剛剛發的訊息,不用往上滑動,就可以清楚的看到先前翼用自己的手機,給海未發的"分手吧 ",以及海未那簡短的回覆。
繪里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單詞,短短的一個『好』,似乎透露出海未的決絕與心死,繪里幾乎都能想像出海未面對手機時,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得好好想想該怎麼跟海未解釋才行……
繪里煩悶的揉壓著隱隱作痛的頭部,努力地轉著過度疲憊而不聽使喚的大腦。
那只是一場誤會,是翼拿著她的手機擅自發了這樣的訊息,而她當時被杏樹及英玲奈壓制著,才會沒能制止翼。
其實只要這樣解釋就好,以海未的個性應該是不會跟自己計較的,不開心的話
,再摟著她多哄哄就好。
但是──
繪里不禁嘆了一口氣。
但是以海未銳利的直覺,怕是很快就能察覺其中不自然的部分,比如說:為什麼A-RISE的人會開這種過分的玩笑,又或是明明是宣傳結束後的應酬,為什麼會和
身為歌唱團體的A-RISE碰頭……等等
其實最糟的狀況也不過就是承認自己在未報備的情況下,偷偷跑去酒吧跳舞喝酒罷了,但是……
繪里自暴自棄地笑了笑,但想起自己當時一口答應下來的約法三章,她掛在嘴邊的笑容霎時僵住。就在她癱在沙發上發愣時,猛地一陣光刺進眼睛,令她反射性打掉對方的手。
「妳幹嘛?」繪里不明所以的瞪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真姬。
只見真姬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將手中的手電筒關掉:「剛剛還以為妳昏倒了,現在看上去還挺健康的。」說完後,順手將仍固定在繪里臉頰處的冰袋拿下來。
「謝、謝謝。」彆扭的道謝完,繪里這才想到,剛剛真姬似乎有叮囑她會凍傷,嚇得她趕緊摸了摸臉頰,確認沒有再傳來痛楚後,才鬆了一口氣。
相較繪里這般驚慌與忙碌,真姬倒是顯得穩重的多,只見她先是拿起病床旁的板子,將妮口周圍儀器的數值,一個個記錄了下來,放下板子後又拿了棉花棒沾著水替妮可擦著嘴唇。
將眼前的景象收進眼底,繪里望著臉上絲毫沒有不耐,甚至神情還透出溫柔的真姬,不禁感到好奇。
如果這才是真正的西木野真姬,那麼之前又是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
思索至此,她再也按耐不住好奇地開口:「五年前,妳跟妮可發生了什麼嗎?」
真姬猛地一顫,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頭看向繪里:「妮可沒跟妳說嗎?」
繪里聳聳肩,「她只說自從意外後,妳就對她身旁的事物異常敏感。」
「嗯……或許在她看來是這樣沒錯。」將手中的棉花棒丟入垃圾桶,真姬緩步到繪里身旁處坐下,紫色的眼睛猛然看上去竟有些空洞,「妮可會被捲入那場意外,都是我害的。」
「怎麼說?」繪里不明所以的看著真姬,在她的記憶裡,那次的意外應該是施工單位的問題所導致的啊?
真姬的嗓音有些飄忽:「那天是妮可的引退演唱會,我們約好在她排練完到開始演唱會前的要一起吃頓飯……但妮可說今天狀態不太好,她想再排演一遍,我看著時間也還夠就答應了……」她頓了頓,「然後沒多久,就聽到一陣砰然巨響,等到飛舞的塵埃散去後,我就只看到被燈架壓毀的舞台,還有許多被壓在底下慘叫、哭喊的人們……」
真姬像是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雙眸中找不到聚焦點,但眼眶卻一點一點地紅了:「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答應就好了……如果我強硬一點把妮可拉到我身邊,她就不會受傷了……一切都是我的錯。」說到這,她低下頭,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麼,放在腿上的雙手緩緩握拳,「明明昨晚還拉著我,硬要我陪她排練新的劇本,她明明是那麼努力做了轉型的準備,卻因為這場意外,打破了所有計畫。」
「當時我才剛進醫學院,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在外面等著,我多麼的怨自己不是個醫生,不然就可以親自執刀,我就可以救她了……」說到這,真姬的聲音猛然染上了哽噎,「但卻沒有想到,縱使我現在已經是一名醫生了,卻仍是只能將妮可的性命託付給值得信任的前輩與老師,在外面等候著、祈禱著……」
「很可笑吧?」真姬終於抬起了頭,但她的臉上掛滿淚水,嘴角勾著嘲諷笑容的模樣,卻讓繪里笑不出來。
繪里搖了搖頭,望著真姬的水色眼睛多了一絲悲憫。
「別那樣看我。」真姬狼狽地抹了抹臉,深呼吸幾口氣將嗓音裡的哽噎壓下,「剩下的事情妳都知道了。」
從一旁的桌上抽了幾張面紙,真姬擤了擤鼻子:「啊還有,其實我是真的挺討厭妳的。」將摺好的面紙丟入垃圾桶,「我當年替妮可轉型時所準備的人脈什麼的……她居然全部用來栽培妳了,那我多辛苦才弄到的……」
繪里真是有點傻眼,這時突然插上一句這樣的話,真是太有西木野真姬的風格。於是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知道。」擦了擦眼角的淚,她又開口,「其實我也挺討厭妳的。」
斂了斂嘴角的笑容,繪里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但是這個是這個,那個是那個,關於妳剛剛講的事,我認為妳已經盡力了。」說到這,她伸手撫上真姬的肩膀,「所以妳也不要再責備自己了。」
聽了繪里的話,真姬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真姬才有些彆扭的別過頭:「感覺被妳安慰什麼的,真是有點不舒服……」
繪里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這是我的台詞才對!」走到窗邊掀開窗簾後,繪里才注意到已經天亮了,伸了個懶腰,「我去買個早餐吧,妳要吃什麼。」
似乎是繪里的話題太跳躍,真姬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三明治。」像是想到什麼般,她伸手抓住往門口走的繪里,「幫我替妮可買……」
轉頭對上一臉侷促的真姬,繪里眨眨眼:「草莓牛奶,對吧?」
真姬先是一愣,隨後悄悄勾起嘴角:「果然我還是討厭妳啊,絢瀨繪里。」
「彼此彼此。」繪里隨意的擺擺手後走出病房,朝一樓的小賣部前進。
將買好的早餐放到桌上,繪里打了幾個電話,確認凌晨的郵件都有確實被收到後,將手機收回口袋裡:「那我先回去了,妮可醒了後再通知我一下。」
真姬半瞇著眼咬著三明治,沒有應話只是對她點了點頭。
「對了。」走到門口時,繪里像是想到了什麼般,又轉了回來,「你們吵架時是怎麼和好的?」
真姬慢條斯理地將吐司嚥下,開口:「我跟妮可沒有吵過架。」
對此繪里十分不以為然的挑挑眉。
真姬喝了口咖啡,再度開口:「都是我單方面再鬧脾氣而已。」說到這她頓了頓,望向妮可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妮可向來都是包容我,每次每次、她總會揚著一張笑臉,把所有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直到我氣消。」
「所以這次輪到我了……輪到我承認自己的錯誤,直到妳願意原諒我為止。」聽完真姬這句像是對妮可說、又像是對她自己說的話語,繪里抿了抿唇,不發一語地走出病房。
「把過錯都往身上攬……直到對方氣消……嗎?」反覆咀嚼著真姬的那句話,繪里無力的靠在電梯的鏡子旁。
算算時間,海未可能要出門去買午餐的材料了……和好後就帶她去餐廳吃飯吧!
在心中打定主意後,繪里便捏了捏身上痠痛不已的肌肉,拍了拍臉讓自己打起精神,對著鏡子又整裡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叮』電梯終於抵達繪里住處的樓層。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想先確認海未是否剛好走出門。這時,她不經意地發現自家門口竟多了一個紙箱。
想著自己應該是沒有訂東西,繪里疑惑的走到紙箱旁蹲下。注意到紙箱並沒有用膠帶封箱,只是平整的蓋好,繪里不禁更困惑了。
她躡手躡腳地將紙箱的上蓋揭開,待她看清楚裡頭的東西後,呼吸猛地一窒,內心彷若沉到海底般,寒徹骨髓。
紙箱裡頭,滿滿都是她的私人物品。
常穿的衣服與鞋子、常戴的首飾、睡前的護膚品、洗漱用具、喜歡的抱枕和杯子……等等,一樣不缺,全部都被好好地收在這個箱子裡。
這些東西……全部都是她放在海未家的物品。
現在却被扔在外面,棄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