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Across the Mirage(3)
## Across the Mirage(3)
“小怜,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宏君的?”
那是魁地奇世界杯结束后的一个傍晚。擦拭着手中的碟子,侑在哗哗水声的间隙提出了这个问题。
小糸怜拧抹布的手停住了,她偏头发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呃……”侑把脸在肩膀上蹭了一下,“就是有点好奇。”
她没有转身看怜,却能想象出对方打探的目光该是怎样在她的背上巡游。好在小糸怜没有追究,而是长长地“嗯”了一声:“我想想啊。”
停顿了一会儿后,她重新拧起抹布来:“哎,说这个话题还真是害羞呢。我跟宏君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是我先表白的,但其实只是有好感,还没有太喜欢。他那会儿是公认的校草,成绩又好,很多女生都想跟他交往试试,我也就是那个心态。
“后来慢慢跟他相处下来,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他学年比我高,准备毕业的时候我还在读大二,不懂他有多大的压力,只知道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了。
“他本来是想考研的,可是家里人不同意,于是他就去找工作;工作找得不顺利,面试机会寥寥无几,还接二连三的失败,然后还要抽空陪我……有一天他就崩溃了,对着我发脾气,丧气话说了一大堆,真的很过分。”
说到这里,怜扬起一抹有些怀念的笑。
“可是啊,就算是面对着那样的他,我也依然觉得很可爱也很帅气。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吧——在一个人光鲜亮丽的时候心动很正常,但是对着他难堪失态的模样也能心动,就说明是真的喜欢了啊。”
“这样啊……”
小糸怜的这番话很好懂,她却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七海灯子是个狡猾的逃兵,在那番搅乱她心神的告白的第二天就溜得无影无踪,独留她一人在一个月的分离中苦苦思索“喜欢”的涵义。
在那一个月里,她们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联系,通通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闲聊和问好,谁也不曾提过旁的事。这让她有时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没有告白,她也不需回应;可这终究不是真的,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七海灯子将控制这改变的扳机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大可以松开扳机、直言拒绝,将它交还到七海灯子的手中,可她不甘心——她喜欢七海对她的关怀与依赖、喜欢七海待她特别、喜欢七海只对她露出的笑容,但这些全是由于七海灯子喜欢她——倘若她为这份感情画下休止符,那些还会在吗?若是叫七海不要停止,又无异于给予对方期待、消磨对方情意,这样自私的做法,她实在无法接受。
到最后,她的面前只剩下扣下扳机这一条路。她确信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喜欢七海灯子的,因为七海灯子对她来说是如此特别,特别到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也抱有同样的感情。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贪恋着被喜欢的感觉,还是真切地喜欢着七海这个人。
而如今,她得到了答案。
即使七海灯子忘却了过去、不再对她抱有分毫情意,她依然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心弦、惹人怜爱。
“……这就是‘恋爱’……?”
——是啊,这就是“恋爱”。
察觉到这一点,她心中百感交集。感伤与欢喜交织着上升到头顶,侑面红耳赤地蹲下身,将头埋进了臂弯。
※ ※ ※
胡桃木门的底部滑过紫色地毯,在距离第一排课桌仅有十数厘米的地方停住。七海灯子跨过门槛,偏头打量空旷的教室内部;摆放得杂乱无章的课桌群中央,一个棕发男人翘腿坐在桌上,口中叼着一根魔杖样的甘草糖。
见她进来,男人扯开猩红色的领结,从长袍领口里拽出一块金色的怀表:“你迟到了,七海。”
“抱歉,”七海轻巧地把门合上,“稍微遇到了一些事情。”
“是吗?”男人咔哒一声咬碎了甘草魔杖,露在口外的那截糖棒掉在了地上。他挠了挠卷发,好整以暇地摊开了手:“那就开始吧——什么事让你非找我面谈不可?”
“是关于主席竞选的,奥德里奇,”七海靠在了讲台上,“我有戈尔茨坦的料。”
格兰芬多的男级长挑起眉:“哦?是什么?”
七海张开双臂,撑在面前桌上:“我话说在前头——这个消息一旦公开,鲁道夫·戈尔茨坦就绝无可能再与你竞争了。所以,”她眯起眼,“你也得拿同等的东西来交换。”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七海,”奥德里奇拧着嘴笑,“如果你真能拿出把戈尔茨坦干掉的料,格兰芬多的票仓就会是你的。”
七海不带感情地扬起嘴角:“我需要一张纸面契约。”
“这不是问题,”奥德里奇迫不及待地倾了倾身,“只看你的料有多大。”
“好吧,”七海直视着他,从袖口缓缓抽出两张订在一起的白纸,“戈尔茨坦是麻瓜出身,这是他留在麻瓜孤儿院的档案。”
奥德里奇瞪大了眼。半晌,他伸手抓起桌面上那两张薄纸,快速扫读起来:“1998年入院,父不详,母不详,2009年担保出院,担保人米勒娃·麦格……哈哈哈!”他拍腿大笑起来,“他撒谎了……他说他是纯血!一个泥巴种居然被分进了斯莱特林!哈哈哈!还成为了级长——这太好笑了!”
笑罢,他折起纸来:“你是从哪搞到的,七海?”
“这与你无关,”黑发女人抱起手臂,“写吧,契约书。”
奥德里奇盯着她,目光晦暗不明。他取出魔杖,动了动嘴唇,一纸羊皮卷和一根羽毛笔凭空降落在桌上。七海灯子看着男人用舌尖舔舐羽毛笔的尖端,抿紧嘴,状似不经意地发问:“说起来,你们格兰芬多是不是有个人叫小糸侑?”
“小糸侑?”奥德里奇抬起头,“啊啊,是啊,她是我们魁地奇队的找球手。怎么了?”
“她今天跟我说了些很有趣的话呢,”七海端详着奥德里奇的神情,“我在想,如果是你教的,那未免也太蠢了。”
男人瞥了她一眼:“她说了什么?”
“你不知道?那就有意思了,”七海微微一笑,“难道我还得去查赫奇帕奇不成?你们格兰芬多总不至于跟斯莱特林勾结到一块去吧?”
奥德里奇坐直了身:“她不是我的人。你既然跟她接触了,还看不出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拉拢她,但是你想完全掌控这种人是不可能的,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七海转了转眼珠。奥德里奇以为她在试探自己,这说明小糸侑今天的行为的确跟奥德里奇没有半分关系。
——那么,小糸侑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或者说,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
思考这个问题一路后,她敲响了拉文克劳公共休息室的鹰首铜门。清脆的扣响声落下,一把如歌唱般轻柔的女声从鹰喙中传出:
“梦中人怎样发现自己身处梦中?”
“什么?”七海愣了一下。
她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却一时想不到回答。
鹰首门环的问题从不简单,大多时候需要看透其本质才能得到答案。尽管如此,七海却也是第一次遇见让她卡壳的问题——
“梦中人怎样发现自己身处梦中?”
像是怕她没听清似的,那悦耳的女声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七海的脸色逐渐变得不太好看。要是她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就得在公共休息室门口站着,直到有人能够回答上来为止。
纠结了一会儿,她试探着答道:“……在梦醒来的时候。”
门环没有反应,七海的心往下一沉。
——完全身处梦中的人哪里会有自己在作梦的自觉?这就像“你如何证明自己此时此刻不是在作梦”一样,是个无法自证的问题。
她闭上眼,想到了白日里小糸侑的那番说辞。假如她的说辞是真的——她又是如何发现自己“身处梦中”的呢?
“梦中人怎样发现自己身处梦中?”
鹰首门环的问题重复了第三遍。七海猛地睁开眼,发现一个抱着书的小个子女生来到了身边。
“这个问题本质上是无解的,”叶历抖了下怀里的书,“梦里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在梦中。不过要是有意识地去辨别的话,可以试着回忆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处的——梦往往开始的非常突然,而且缺乏细节。”
“非常实用的建议。”鹰首门环的音色染上了笑意,铜门随之缓缓旋开。
对上叶历投来的目光,七海一时感到尴尬万分:“呃,我……”
作为一名拉文克劳的级长,居然被人发现答不出门环的问题……
她窘迫地摸了摸下巴,叶历将这一动作收在眼底,了然地笑起来:“没关系,我会替前辈保密的。”
“谢……谢谢。”七海松了口气。尽管她与这女孩接触不多,也知道对方是个守信可靠的人。
或许是受了这个问题的影响,即便七海已经跟着叶历踏入公共休息室、走上通往女生宿舍的扶梯,小糸侑的脸也依然盘踞在她的脑海中。
抚摩着扶手上雕刻精致的片片鹰羽,七海尝试着回忆清晨自己是如何醒来的。确认记忆没有断层后,她的思绪跳到了昨天、前天、大前天……逐渐模糊的日常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异样。
——紧接着,她打了个哆嗦。
日常,是的。任谁也不会清晰地记得前天或大前天的哪一顿吃了什么饭、喝没喝饮料、见了多少人、上课时又有没有绕道,可是不该每一天都是如此大同小异的日常——也许哪一天跟朋友下巫师棋输得刻骨铭心,也许哪一天自己的提议没在级长会议上被采纳,又或许她什么时候去了霍格莫德村……这些统统没有。
她的记忆里仿佛只剩下日常。
毛骨悚然感从尾椎窜上脑干,迫使七海僵硬地停下。她拼命搜索着记忆,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些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例如她是如何当选为拉文克劳的级长的。
她记得那一天,完完全全地记得,可是她的脑中只有文字,没有画面。米勒娃·麦格朗读名单时的寂静、喝彩和祝贺,以及她发表的致辞——这些东西像拼图般一块块浮现出来,却晕乎乎地掩在雾里,缺乏了必要的真实感。
七海灯子大力关上房门,面色苍白地望着试衣镜中的自己,迟疑地解开蓝色领带、脱下胸前绣着铜色老鹰的外袍,然后——
那面被她胡乱塞在兜里的双面镜掉了出来,在地上反着光。
※ ※ ※
在叩门声响起以前,小糸侑都没有发现桌上的双面镜接通了。那叩门声像是隔着棉布在敲似的,既弱又闷,于是她起初还以为有哪只小动物跑来顶门了——结果是七海灯子在镜子那端叩着镜框。
那张她本以为不会再见——至少今天之内不会再见——的俏丽脸庞出现在眼前时,小糸侑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她结结巴巴地唤了声:“前、前辈?”而后才顺着对方打量的目光将视线下放到自己敞开的睡衣领口上。她急忙扯了把衣领,极不自然地伸手顺了两下在床上滚乱的头发,局促道:“怎么了?”
“打扰你休息了?”镜子那边的七海歪了歪头,神情淡漠而平静,找不出半分白日里的失态。侑猜不透她的来意,摇摇头道:“没有,我没在睡觉。”
七海从她身上打量到身后,眼尖地看到了放在床上的石盆:“你把那个冥想盆搬回宿舍了?”
“……对,”侑心下一紧,有些迟疑地应道,“那上面……有些东西,我在研究。”
“我以为把自己的道具玩透是准备行骗的第一步。”黑发女人似笑非笑地说。
——她果然往这方面想了。侑咬了下唇,有些倔强地顶回去:“那不是我的道具,我也从来不骗人——”
——尤其是对你。
她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镜中的七海挑了挑眉,将指尖搭在一起:“嗯,我今天也听说了不少你的事情,的确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侑扯了下嘴角:“这样啊。你打听了一天,却还是找不到我背后那个不存在的人,所以就亲自来审问我了,是吗?”
“我不会称之为‘审问’,”七海淡淡地纠正,“但我的确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请吧。”侑抬头看了眼窗子,发现是开着的,窗帘也在动,说明有风进来。
——可是该死的,这房间里怎么这么闷?闷得她胸口发紧、呼吸困难。
现在的七海灯子对她越冷漠、越嘲讽,她就越是频繁地想起以前对方对她的好,想起那些辗转在各式瞬间里、被她错失的情意,想念得心尖酸痛,想念得让她几乎没有看着镜中人的勇气。
可她必须看着。她不能退缩。
“你跟卢瑟福德是什么关系?”
七海灯子的声音很好听,柔雅沉稳中透出几分厚实大气,即便是如同拷问的当下,听在耳中也十分享受。
“没有关系。”侑干涩地说。
七海不置可否:“你是怎么知道卢瑟福德有‘拉文克劳的试炼’这个传统的?”
“是你告诉我的。”侑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缓缓开合,七海灯子叹了口气。
“说实话。”
女孩平静地看着她:“我从不对你说谎。”
七海敛眉瞧着镜中人,想从那对暖黄色的眸子里找出破绽,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坦荡。坦白说,她很欣赏这样的姿态,可是这种姿态眼下却成为她碰壁的墙,环堵得水泄不通,毫无死角。
“你是怎么把这个双面镜放到我身上的?”她换了个角度发问。
“我没有这么做。”
“那么是谁这样做的?”
“是我们商量好的,”侑眼神微暗,“进入‘试炼之间’前,我们将双面镜分别带在了身上。”
“噢,”七海笑了一下,“那可真有先见之明。”
她以为自己的嘲讽能多少激起女孩的一点怒意,却发现对方的神色中更多的是忍耐和哀伤——她这么看着她,好似她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你怎么能说的是真话呢?
七海灯子倏然攥紧了拳。
“你是怎么伪造那段记忆的?冥想盆里的那段。”
——你怎么能说的是真话?这样一来,我的生活不就是虚假的了吗?
“我没有,”女孩吐字清晰,“那就是你的记忆。”
“你没有一句话,”七海松开了手,“是我想要的回答。”
“如果你想要的回答就是肯定这个虚假的世界,”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七海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是什么让你如此坚信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呢?”
镜子对面的女孩忽然笑了起来。
“是你。”她说。
“你说什么?”七海微微睁开眼。
“是你,前辈。”小糸侑掐紧拳头,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颤抖:“……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七海不知道正常情况下突然听见这句话该是怎样的反应,但她清楚绝不会是自己这样。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底仿佛盛开了无穷无尽的花;风一阵阵刮过,而那些花摇曳着、呐喊着她听不清却已滚到喉头的那个字,那个在她初遇这女孩时就条件反射喊出的字——
“侑……”
有太多的情绪夹杂在她欲说还休的这个瞬间:惊诧、不解、莫名的宽慰与柔软的欣喜。女孩没有开口解释一分一毫,她却毫不费力地理解并接受了这句“喜欢”的含义,更有一股扑入镜中,拥住对方的冲动——
七海灯子被这样的想法吓坏了。她惊惶地向后退缩,撞到了椅背,手也无力地松开,任由双面镜砰然倒下。微张着口,她怔怔地看着窗外高悬的星空,鼓点般的心跳如雷声炸响在耳际。
紧接着,世界晃动起来,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从百米高的拉文克劳塔楼垂直坠落,惊叫声来不及出口就被没入水中,黑绿色的湖水咸涩得呛口,令她情不自禁地扼住了喉咙——
“前辈!前辈!你还好吗?回答我,前辈!”
——她骤然从湖底浮起。托举着她的那道声音温暖而干净,宛如蜜糖般沁人心脾。
七海从恍神中醒来,重又翻开了镜子。
“前辈!”镜中人的忧虑之色溢于言表,“你怎么了?”
“没事,我……”七海下意识地安慰她,话到一半却卡了壳,“你……”
镜子里面,女孩的双眼明澄得发亮:“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七海不忍地偏开了头。
小糸侑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那你……刚刚……?”
“抱歉,”七海发现自己再也拿不出敌意了,“我可能是太吃惊了,所以……”
镜子那端沉默了片刻:“对不起,突然这么说,你很困扰吧。”
“是很困扰,”七海扬起眉毛,“你把你的动机补全了,这样一来,我更加挑不出你的漏洞了。”
侑勉强地笑了一下:“那为什么不试着相信一次呢?我的说法。”
七海灯子张了张口,没说话。就好像无法承受女孩眼中的重量那样,她将视线投向桌面;小糸侑则在一片寂静中支起手,任由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肆意巡游。
——好长的睫毛。她不合时宜地想。
如果亲吻那双眼睛,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要是早点与她相遇的话……
抬起头的七海不知女孩心底的叹息,只道对方的眼神太过赤裸,不由得轻咳一声,面上有些不自在的微热:“小糸同学。”
“在。”侑从九天外被拉回来。
“你的说辞实在是非常、非常地离奇,”七海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她,“我还是觉得你可能中了一个非常高超的混淆咒,但是——”
侑屏住了呼吸。
“——就这一次,我陪你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