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Across the Mirage(4)
## Across the Mirage(4)
“——就这一次,我陪你玩一次。”
小糸侑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女人柔美的声音裹挟着久别重逢的松软,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耳畔;慢了一拍的思维来不及处理主人内心翻涌的情感,身体已先一步动弹——她咧开嘴,朝镜子里的人挤出一个稍显用力的笑容:“谢谢……”
话刚出口,她就察觉到这两个单词染上了些许鼻音。她掩饰似地低下头,用手背压了压发酸的鼻子,又深吸了两口气,才逼迫自己重新抬起头来。
七海灯子还是在以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但视线已不再冷硬得令她发颤。
——这就够了。她想。
这场无懈可击的美梦将七海灯子牢牢地包裹在内,任凭旁人怎样呼喊、摇动也无法破开分毫,既然如此,她只能找准壳上最为薄弱的那点,用言语化成的棒槌将尖钉敲入其中。那尖钉必须、也只能沾满她的心头血,唯有这样,七海灯子才会忍不住去触碰,去怀疑,去由内而外地发现壳的边界。
这是一场单方面用尽底牌的豪赌,而小糸侑赌赢了。
她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道:“前辈,既然你愿意相信我了,那么有件东西我想让你看一下。”
没等对面回答,侑就抄起镜子,揣着它走向床边。放置在床中央的石盆随着她的移动在镜面上逐渐放大,七海眯起眼,道:“你在这个冥想盆上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这个,”侑把镜子垂直放置在床上,镜面对准了冥想盆的盆体外侧,“看得清吗?”
“看得清。”七海低声念诵起来:“这刻的是什么?‘头在叶上(The Head is on the Leaf)’……‘方舟在画上(The Ark is on the Art)’?”
侑将石盆旋转了三十度角,一颗搁置在阔叶上的鹿头映入七海眼帘。鹿的眼睛半闭着,表情安详,肌肤纹理栩栩如生,可见雕刻者刀工了得。再转三十度后,雕刻的场景一变,一幅颇有印象派风格的装帧画斜靠在地上,画中央的地方放着一艘简陋的木舟。
“这是什么意思?”七海的声音里染上了疑惑。
“好像是某种暗号,或者密码。”说着,侑将空石盆竖起来,示意七海看盆底,那里有五个微微凸出的圆轮,每个上面都有一个阿拉伯数字。
“这些数字可以拨动,”侑边说边拨弄着一个圆轮,“每一个都可以从0拨到9,像密码锁一样。”
“密码锁?”七海费劲地回想了一下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单词,“我只在麻瓜研究的课本里见过,怎么会有巫师用这种机械控制的玩意儿?”
“这不是麻瓜制造的,”侑立刻否决,“我试过用咒语破坏这里——你看,盆底这么厚,里面肯定有夹层——但是完全不行,这是用某种魔法材料雕成的。”
“说到这个,你把这盆里的记忆都弄到哪里去了?”七海现在才意识到冥想盆空得太干净了。
“倒了。”侑面不改色地回答。
“什、什么——”
“反正前辈你也不想再看到那些回忆了不是吗?”侑将镜子翻过来,正对上七海错愕的脸。她微微吐了口气,压低嗓音:“那样的回忆,我也不想让你再度想起了。”
女孩的音色是少女特有的清甜,被刻意压低后非但没有变味,反倒还突显出了平日里听不仔细的温润与宽厚。这道声音配上那对压抑着炽热火光的澄黄色眸子,真真切切地击中了七海心底的某个角落——她不自然地撇过脸,感到耳根发烫:“喔……”
侑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讲:“我觉得那首短歌里一定藏着一个五位数的密码,用来打开石盆的夹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根据短歌和图画的内容,将‘头(Head)’和‘方舟(Ark)’分别放到‘叶(Leaf)’和‘画(Art)’上,像这样……”
她挥了挥魔杖,一卷羊皮纸从抽屉里飞出,落在桌面上。
“Head
Leaf
Ark
Art”
“很多重复的字母。”七海评论道。
侑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想,是不是要把重复的部分给消掉……”
“H D
L F
K
T”
“……到这一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侑以羽毛笔尖敲着桌面,“一共有六个字母,假设是以字母表顺序来转换字母和数字,那么H=8,D=4,L=12,F=6,K=11,T=20;完全超出了五位数字的限制,而且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规律。”
“唔,”七海捏着下巴,“六个字母,五位数字……间隔呢?你考虑过这个方向没有?”
“间隔?”侑一愣,“你的意思是字母顺序所代表的数字相减吗?可是这样减的话会出现负数……”
七海靠向椅背,轻声提醒:“排序。试一下以字母表顺序进行排序,然后再相减。”
“D=4,F=6,H=8,K=11,L=12,T=20……2-2-3-1-8?”
侑将镜子靠着书本放好,抱起石盆,开始拨弄盆底转轮上的数字。
半晌,她皱着眉抬起头:“没有反应……应该是不对。”
七海抱起手臂,神色凝重起来:“这就麻烦了。不是间隔,要怎么从六个字母中得出五位数的数字?”
侑咬着下唇,手指反复摩挲着停留在“2-2-3-1-8”的转轮。镜子对面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七海灯子拉过一张羊皮纸,开始写写画画一些潦草的古魔文,好像是打算从算数占卜的角度进行分析;小糸侑却觉得求间隔的想法应该没有错,只是她们在某个地方忽略了什么。
间隔、间隔——她默念着这个词语,脑中开始描摹字母表的行行列列。
忽然,一个想法窜入了她的脑中:将前后的数字相减——她们方才是在算术的意义上求间隔。可是在形式的意义上求间隔呢?这样一来,邻近字母之间的间隔就不再是1,而是0。
“1-1-2-0-7”——小糸侑将刚刚的五个数字通通向回拨了一位。就在她将“7”对准旁边的三角标号后,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石盆的底部打开了,一个有棱有角的东西擦过侑的大腿、滚落在地上。
听到这一通声音,七海灯子诧异地抬起头:“小糸同学?怎么了?”
“我打开了……”侑喃喃地说着,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东西。那是一个装裱精致的镀金相框,框内镶着一张振翅欲飞的雄鹰,它浅色的瞳孔转了一圈,锁定在画面之外的女孩身上。
“画的背面好像有字。”隔着镜子,七海出声道。
侑将画框翻过来,看见了两行用银色墨水书就的小字:
“找到它,
“杀死它。”
“找到什么,这头鹰吗?”侑重又将画翻过来,发现鹰的视线换了个方向。她有些不确定地站起来,走了几步,迟疑道:“这只鹰好像一直盯着门口……”
“可能被施了某种定位咒,”七海托起下巴,“这是要你跟着它的视线走——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解开的?”
她努力将这个问题伪装得漫不经心,却还是隐约透出了几分不甘来。侑瞧着她微微嘟起的嘴,眉眼弯弯地笑了:“前辈先前的思路是对的,答案是1-1-2-0-7,取的是两个字母之间的字母个数。”
“啊——”七海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是这样!不然为什么会给出0这个选项……如果是字母所代表的数字相减,那么求间隔时最小值为1,无论如何都不会减出0来……”
摇摇头,她直起身,拢了拢长袍:“小糸同学,你先跟着这幅画的提示走吧,看看它会领你到哪里。我有些别的事要做,暂时不陪你了——但是我会把双面镜带在身上,如果你遇到什么问题,随时联络我。”
※ ※ ※
切断双面镜的通讯后,七海灯子慢吞吞地来到落地镜前,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衣物,更将领带卸下又重新系好。尽管她在这一过程中反复深呼吸,胸口那股异样又莫名的悸动却还是无法平息。
七海灯子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告白,小糸侑向她告白的方式也平淡无奇,可她却抑制不住地心悸——这种从心底最深处油然而生的隐秘的欢喜,就仿佛她盼到了期待已久的事物——可这怎么可能呢?
我甚至根本都不认识她。她想。
——不,根据小糸侑的说词来看,她们原本似乎是认识的。
七海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毫无意识地捋着胸前垂发。平日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此刻在脑内纠结成一团乱麻,反复地搅动着对立的两极;究其根本,小糸侑与她在冥想盆内看见的那段记忆是最大的变数和偏差——她没有被分进拉文克劳、而是进了斯莱特林——于她而言,这简直是一种恶毒至极的侮辱,不仅是对她个人的,更是对七海这个姓氏的羞辱。
这是一件她不可能去接受、也无法去想象的事。
可是那个女孩却以那样不顾一切的姿态捉住她的手,恳求她看向自己的眼睛——看向那双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撒谎的眼睛。
既然如此,就只有一个验证方法。
七海灯子将魔杖插进袖口,毅然推开了门。
——她要同分院帽本尊谈谈。
放在普通情况来说,这个请求几乎是不可能被达成的。除了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学之际,分院帽都被妥善保管在校长办公室里,想要与它交谈,不但需要一个掷地有声的理由,要走的繁文缛节也一定不少。
她不可能将一己妄想写成书面理由,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程序走完,所以她选择最为冒险的做法:夜闯校长室。
这个天方夜谭般的做法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作为拉文克劳的级长,她有权利在熄灯时间之后的两个小时内进行夜间巡逻;而校长办公室的口令往往是一周一换,所以前天她去接被变形术教授兼校长米勒娃·麦格关禁闭的多丽丝时听到的口令应该还有用。
现下是熄灯时间后的第一个小时,走廊上静悄悄的,整段路程她只遇到了一个藏在盔甲里试图吓唬学生的幽灵。看到七海无动于衷的脸后,那只幽灵灰溜溜地飘走了。
“虚无。”
七海灯子对着八楼走廊尽头的那只石头怪兽说道。怪兽的目光从茫然地指向前方变成聚焦在她的身上,女人与它对视着,神色自若得仿佛自己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石兽向旁边挪开了身子,它身后的墙壁应声洞开。七海灯子攀着扶手走上螺旋阶梯,最后停在一扇带着庞大门环的黄铜门前。
黄铜门的体型与重量极不相符,七海只在交缝上轻轻一推,两扇门就争先恐后地向内敞开。室内传来一声火光爆起的轻响,矗立在墙边的火炬盆自动点燃,将昏黄的光芒撒遍视野。
七海向前走了两步,黄铜门在她的身后自然合上。几个转头之间,她就捕捉到了那顶破破烂烂的黑色尖顶帽。分院帽被放置在一个一米多高的T形架上,四周没有任何防护,但七海还是谨慎地拔出了魔杖,小声地念道:“咒立显。”
确认分院帽之上没有明显的防护咒语加身后,七海慢慢伸出手,在即将碰到那顶软塌塌的帽子时晃了晃指尖。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害怕吗?假如她从分院帽口中得到一个可能的回答,就代表她如今身处的世界是虚假的吗?如果梦境和现实根本就无法被区分,那么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凭什么要失去眼前的一切呢?
在那一瞬间,七海的心中闪电般飞过无数的念头,但她的手指最后还是颤抖着落在了分院帽柔软的布料上。
她回忆起了小糸侑的容颜。
一想到那个女孩,她就觉得胸口发涨。她说不清是为什么,也不明白是好是坏,但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倘若她什么也不做,她一定会失去她。
七海灯子将分院帽扣到了头上。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帽子此刻一定以一种非常可笑的姿势耸拉在她的眼前。
无言的寂静只持续了两三秒,就被一道细细的声音打破:“噢,你来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非男非女,弥漫在耳侧脑后,仿佛直接侵入了她的精神一般。
——你知道我会来?
于是她也以在心中默念的方式反问道。
“我吗?”帽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从你进入到这里起,你的一举一动就全在我的眼里——也许你会说我没有眼睛,但我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孩子。”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亲爱的孩子?”帽子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抓住了这个‘试炼’最精髓的部分——‘我’吗?”
七海如遭雷劈。
“我必须得表扬你,”那道细细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是自从‘拉文克劳的试炼’做成以来,最快找到我的人——虽然这大概与你的幻境本身有关:原本是斯莱特林的你被分到了拉文克劳,这导致你很容易想到症结出在我的身上。”
七海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狠狠地哆嗦了起来。
“这不是真的。”最后,她用真正的声音喊了出来:“这不是真的!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么我也好、你也好,全都可能是假的!你用什么来证明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你要怎么证明我在这里——十七年的记忆——”
“仔细想想吧,”那顶帽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真的有十七年的记忆吗?它们具体吗?清晰吗?鲜活吗?衔接得来吗?你的记忆比单薄的纸又好上几分呢?”
七海忽然不说话了。这一连串的质问狠狠地戳中了她的痛处——脱节的记忆正是她在叶历的启发之下察觉到的第一个异样。
那帽子缓了口气,接着说:“我不需要证明,亲爱的。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留下来——来陪陪我这顶可怜的、孤独的、有思想的老帽子。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可我却是个真实的看守者——我接受了拉文克劳的智慧,是这个幻境的制造者;我与霍格沃茨的那顶魔帽一体同胞,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由拉文克劳的思想主导而已。”
七海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每一个人……每一个进入‘试炼’的人,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吗?”
“是的,”帽子回答道,“这是困扰了伟大的拉文克劳一生的谜题——梦境与现实究竟有何区别?在罗伊纳·拉文克劳的女儿逝世后,她制造了我,也创造了这个千变万化的‘幻境’。
“最开始,她只是在思念女儿时来到这里,与她牵牵手、说说话;可渐渐地,她开始不再满足了。她来到这里,一待就是一星期或一个月,直到最后,干脆任由幻境修补自己的记忆——她的躯体沉睡在外界的病房中,思想却生活在这里,生活在一个女儿还存在的世界里。
“我的孩子呀,请你告诉我——当一个人在幻境中远比在现实里快乐时,她为什么还要回到现实之中呢?她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这儿,言笑晏晏、语笑嫣然,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与母亲隔开那一方墓碑——那一方跨不过的永远。”
七海灯子静静地听着。她的嘴唇不再颤抖了。
“罗伊纳·拉文克劳死了。她的肉体腐朽了,她在病痛中衰竭而死,可她的灵魂却是欢愉的,只因她到死也与女儿同在。
“你很幸运,我的孩子,你能来到这里,并非是你选择了‘试炼’,而是‘试炼’选择了你。你终于可以抛开所有痛苦的、非人的、不愿承认的过去,在这座理想乡里度过心想事成的一生。
“所以来吧,七海灯子——
“你眼前所见的,就是唯一的真实。”
※ ※ ※
端着“指南针”找东西不是件难事,却也不是件易事。小糸侑花了大半个小时,把城堡上下八层楼全都转悠了一遍,才在四楼与旋转楼梯区的接口发现了目标——一幅与手上雄鹰如出一辙的肖像画挂在成千上万的肖像群中,位于最顶端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霍格沃茨城堡里的旋转楼梯区域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旋转梯,事实上,它们大多都是直线的梯子。这块区域被称作旋转楼梯区的原因是,这些梯子本身会不停地移动——这也是霍格沃茨新生最容易迷路的地方。小糸侑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无论那些梯子怎样旋转挪动都不会接到那处离地面约有十二三米的死角。
确定这件事后,她只好咬咬牙,返回宿舍取来了飞天扫帚——谢天谢地她很擅长幻身咒,否则被人发现在熄灯时间过后还拿着扫帚闲逛,搞不好会连着扫帚一起被关整个学期的禁闭。
有些别扭地骑上看不见的扫帚,侑一蹬地面,在呼呼风声中靠近了那幅不起眼的画。悬浮在画的面前,她再度从怀中取出那块小了一大圈的复制品,对照了一下;把画重又放回衣兜里后,她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画上的鹰。
就在侑的手指触碰到画面的瞬间,她的眼前爆发出了耀眼无比的光芒。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来处不明的巨大吸力却如磁石般将她牢牢捉住,带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
她没有撞到画上,她撞进了画里。
伴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小糸侑连带着扫帚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她吃痛地哼了一声,撑着粗糙的水泥地面爬起,而后——一阵清晰得令人心惊的鹰啸刺入耳膜。
女孩的身体僵住了。半晌,她以极慢的速度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巨物。
——那是一头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巨鹰。尖喙利爪,白翎黑羽,比铜铃更大的黄眼睛居高临下地锁在她的身上。
“‘找到它(Find it)’,‘杀死它(Kill it)’……”
小糸侑终于明白了那两行银色小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