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aged Bird(2)
## Caged Bird(2)
叶历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来到咖啡店门口,却发现一名身着水色连衣裙的亚麻色头发女人已经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她周围没有旁的人,于是叶历的接近就变得格外明显。女人微微仰头,亚麻色的头发顺着脖颈曲线流泻而下,被她纤细的指尖拨弄至肩后,金色的单边眼镜链条随动作左右摇摆,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叶历僵了一瞬,而后有些紧张地拉开对面的席位:“你好,佐伯前辈。”
“你好,”佐伯颔首,“到的真早呢。”
“佐伯前辈才是,”叶历拘谨地在位子上坐下, “怎么会这么早就到了?”
“闲在家中也是无事,”佐伯淡淡地说,“索性就提前出来了。”
“这样啊。”叶历在尴尬的氛围中捏紧了手里的书,佐伯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要喝点什么吗?”
“诶?不、不用了,”叶历慌忙摆手,“我喝水就好了。”
“我请你。”佐伯沙弥香头也不抬地翻开了点单,一句话逼得叶历涨红了脸:“不是钱的问题……我不怎么喜欢咖啡。”
“是吗?”佐伯的动作顿了一顿,“那就算了。”
说罢,她将点单插回了透明底座内,托起下巴,静静地盯着黑发女孩的脸。叶历在她的凝视中手足无措地夹紧了肩,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才局促地开口道:“一直听说佐伯前辈在文学领域很有涉猎,但是从来没有机会交流过呢。”
“我这边也是一样,”佐伯翘起唇角,“在校报上拜读过许多你的文章,也看过一两本你推荐的麻瓜文学,很有趣。”
“是吗?”叶历的肩膀松了一下,“那前辈看过林炼磨老师的书吗?”
“没有,但我知道你很推崇她,”佐伯轻敲桌面,“接下来我们要去看的电影也是改编自她的小说,是吗?”
“是——是的,”叶历将手中拿着的书推上桌面,“就是这一本。”
那是一本黑皮封面的书,以繁琐的烫金线条绘着一只笼中鸟,标题是鲜红色的“《囚鸟》”。
佐伯看了会儿书面上那半开半合的笼门,没有去碰它,而是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叶历抿了抿唇,轻声道:“是一个以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为背景的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佐伯沙弥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两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嗯?”
叶历顿时被噎住了。
“我知道是灯子拜托你来的,”佐伯偏头,玩弄起了白瓷杯的把手,“我也知道她拜托了你什么——无非就是劝我听从本心、不要与罗齐尔订婚,对不对?”
眼前的女人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周身就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叶历擦了擦额沿的汗,鼓起勇气道:“既然前辈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赴约?”
佐伯抚摸白瓷杯的手停下了。
“因为我觉得很有趣,”那双翠绿色的眸子从镜片背后看过来,“我想知道你会怎么说服我。”
一切都被戳破,叶历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她耸了耸肩:“我不会说服你,我只是想让你看些东西。”
“一场电影?”佐伯慢条斯理地啜了口咖啡。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四处逛逛——”叶历两手交握,“反正现在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 ※ ※
“说是随便逛逛——但你好像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
佐伯沙弥香摘下别在左眼上的单片眼镜,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掏绸布,却发现这件麻瓜的连衣裙不像长袍一样有口袋——她皱了皱眉头,压抑住从衣袖内部拔出魔杖来清洁眼镜的冲动,缓缓地将镜片戴了回去。
世界重又变得清晰。叶历带路的背影在她左前方五米左右停下,佐伯抬头去看招牌,发现是一家名为“赎光者”的眼镜店。
“……”面对着转过身的叶历,她疑惑地挑高了左眉,“叶同学,你要配眼镜么?”
叶历眨了眨眼:“不,我说了,有东西想让你看。”
说罢,她领着佐伯走进了店里。谢过店员的欢迎后,她们七拐八拐地走过一个个玻璃柜台,最后在一个长柜前停下。
“佐伯前辈为什么会选择佩戴单片眼镜呢?”叶历开口,“你应该知道普通的眼镜更利于视力纠正。”
“明知故问,”佐伯瞥了她一眼,“自然是为了美观。”
“是了,”叶历笑了起来,“花样百出的单片眼镜就是巫师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但是对于麻瓜来说,这是早已淘汰掉的东西——如果你在意美观,隐形眼镜才是最好的选择。”
佐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片泡在液体中的半月形透明物映入眼帘。她敛着眉查看旁边的说明文字,半晌后诧异地睁大了眼:“直接与眼睛接触?这——你是说把这玩意儿放到眼睛里去?”
“确切来说,是覆盖在眼睛的表面,”叶历耐心地解释,“这也是眼镜的一种,初次佩戴可能会不太舒服,但习惯以后就会如同无物。”
“这对眼睛不好吧?”
听到佐伯的小声嘀咕,一旁的店员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不会的,只要注意佩戴时长和及时消毒,隐形眼镜不会带来任何危害。当然,我们要先对您做一个视力检测,看看您是否适合佩戴隐形眼镜,请往这边来……”
“哎?啊——等等,我不是——”
看到佐伯稀里糊涂地被店员拉走,叶历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位前辈不是很擅长应对热情的类型。这对消费者来说可是很致命的弱点……
她一边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边在旁边看着佐伯沙弥香在店员的劝诱下渐渐放松了肩膀,答应了试戴。
当店员将第二片隐形眼镜轻轻推入眼眶,佐伯攥紧的手指也逐渐松开。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忽然一片清明的世界,松动的表情令她看起来柔软而轻盈,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怎么样?”叶历凑上前问道。
“很……很好?”佐伯的尾音有着疑惑的上翘,这让她闪动的翠绿眸子更加惹人怜爱。叶历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喃喃道:“前辈,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藏在镜片的后面真的很可惜。”
闻言,佐伯抬眉看她,仿佛很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叶历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过了线,不禁抿嘴别头,面上浮现一丝微红。
好在佐伯并没有追究她的这句话,只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单片眼镜,而后转向店员,淡淡地说:“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趁着店员离开取货的当口,她站起身来,目光在店内巡游:白炽灯、验光仪、玻璃柜旁的摄像头和头顶的烟雾报警器……这些她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东西都来自于麻瓜引以为傲的智慧结晶——“科技”。而叶历慵懒的解说声则伴随着她从店内到店外、从东街到西街、从大厦的一楼到七楼——电梯启动时,她慌乱地拉住了对方的衣袖,叶历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并将一副墨色的眼镜塞到她手中:“这是3D眼镜,等会儿看电影要用的。”
“3……3D,”佐伯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词语,“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自己仿佛是新生儿一样的感觉。什么事情都需要叶历在前面带路,什么事情都需要叶历来帮忙解释,而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个新鲜的世界——
可当她在电影院的席位上坐下、戴上眼镜,亲眼看见那呼之欲出的特效后,她忽然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喜欢,却也并不讨厌这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的感觉。
※ ※ ※
“感觉如何?”
从电影院里出来,她们重又找了家咖啡店入座。叶历这次要了一杯水果冰沙,边搅动着边询问。
“……”佐伯垂眸,注视着杯中的咖啡,“是个不错的故事,但结局太圆满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观众会抱怨结局过于圆满。”
“不是吗?”佐伯捧起杯子,“你也知道,在那个连巫师界都大肆打压同性恋的时代,麻瓜世界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故事。”
“你觉得巫师界比麻瓜世界更能接受同性恋吗?”
佐伯皱起了眉。
“难道不是吗?我对这方面只是稍有了解,却也知道麻瓜中间反对同性恋的声音多种多样,宗教、道德、人文、历史……你们面对着太多的问题,而巫师只不过是聚焦在子嗣问题上罢了。”
“你说得对,”叶历慢吞吞地嚼着冰沙,“所以现在除了纯血统巫师以外几乎已经没有巫师再反对同性婚姻——即便如此,这项法案也还是被麻瓜抢了先。”
“你说什么?”佐伯惊诧地挑眉。
叶历没说话,而是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儿,直接将页面摆到了她的面前:“英国的同性婚姻法已经于今年3月底开始生效了。”
佐伯沙弥香愣愣地看着那条黑色的标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震颤:“可是……这……为什么……”
“麻瓜世界比你想象得要开放多了,前辈,”叶历推开冰沙,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从这部电影能够公开上映,你就能看得出来了。而且,巫师界最为在意的子嗣问题,事实上在麻瓜世界已经有了一个合理的解答——‘人工授精’。”
随着叶历简短的科普介绍,佐伯的手越攥越紧:“麻瓜——居然有这样的技术?这简直跟魔法——不,就算是魔法也做不到这样——”
她松开杯柄,转而十指交扣:“如果这项技术也能在魔法界普及的话,同性情侣的子嗣问题……就可以解决大半了。”
“从魔药学的角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如果有意研究的话,我想肯定可以开发出效率和成功率都更高的方法。”
“那为什么没有人做呢?”佐伯反问了一句,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是了。根本没有人往这条路上想过——就像我,如果不是今天听到你提到,也完全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方式。”
她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也应该选修一节麻瓜研究了。”
“不,麻瓜研究也不会教这个吧。”叶历微笑了起来。
“让我缓一缓——”佐伯扶住了额头,“这实在是——天啊。我从来不知道——”
“——同性恋曾经被麻瓜认为是一种罪恶,前辈,”叶历直视着那对翠绿的眸子,“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这一群体发声,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开始站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支持他们获得自己该有的权益——就在现在、此时此刻,曼彻斯特有一场浩大的游行正在举行,”她翻飞着手指,点出阿隆·沙克尔发给她的短信,“我们现在动身的话还赶得及,要去看看吗?”
※ ※ ※
佐伯沙弥香带着叶历幻影显形在曼彻斯特的巫师酒吧后,受到了阿隆·沙克尔的热烈欢迎。这位憨厚的大个子给了两位女士一个礼貌的拥抱,然后咧开厚嘴唇道:“没想到佐伯你也会对麻瓜的活动感兴趣!”
佐伯自然不可能说出激起自己兴趣的部分是哪里,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出来逛的人,闲着也是闲着,听叶同学一说,倒也颇有些意思。”
“那你可是来对了,”阿隆热情地介绍,“曼彻斯特的麻瓜平权游行是同类游行里历史最长、也规模最大的,我前几年还参加过呢,今年没赶上他们的报名时间,就只看看了。”
“你经常参与这类游行?”佐伯有些意外。
“啊,”阿隆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笑得有些腼腆,“我是Gay,所以对这方面的活动还挺有兴趣的。”
闻言,佐伯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她竭力隐藏多年的事实,对于阿隆·沙克尔来说似乎微不足道、丝毫不值得掩饰——这份超然的勇气,眼下的她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拥有了。
注意到她带着惊诧的打量,阿隆善意地笑道:“纯血统老有看不起麻瓜的坏毛病,可是要我说,曼彻斯特的麻瓜们是我见过最勇于表达自己的人——”
说着,他推开了酒吧的大门。鼎沸的人声霎时间灌入耳中,一幅全新的画卷在佐伯沙弥香的眼前陡然展开:街道的两旁挤满了人,彩旗和彩色标语在空中挥舞,有人在脸上涂着彩虹小旗,有人身披彩旗,更有甚者将裸露的上半身都涂成了彩虹的颜色——
“雨过天晴的颜色——很美对不对?”阿隆在她身边感叹,“彩虹旗是麻瓜性少数人群的象征。”
叶历盯着街道中央:“居然连警车都来参与游行?”
“一直都有参与的吧,曼彻斯特警局还有专人摄影记录呢。”
“诶,这样啊……”
身边的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佐伯沙弥香却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她的身心都被这幅场景所震撼,踩着欢呼声一步一步升上了云霄——她听得见,这些人并非全都是与她一样,但却依然为像她这样的人呐喊着、欢呼着,这是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光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见到,还是在麻瓜的世界里。
这些人明明不会魔法,却好似对她施了勇气的咒语。她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在家人面前的谨言慎行,想起自己在听到相关讨论时的缄口不言,也想起七海灯子——想起她的拒绝——想起她甚至没有勇气表述心意。
她不禁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假若她早些看到这幅光景——假若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会为她喝彩——
她一定会说出口,哪怕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感觉如何?”
在她身边,叶历小小声地问道。
“很好。”她盯着游行的人群,以微弱的音量回答道。
“那就好,”叶历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么——这本书,就送给佐伯前辈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那本《囚鸟》。
“我祝愿前辈的恋情终有一日能开花结果,哪怕历经艰险磨难——也能像这个故事一样,得到圆满的结局。”
佐伯沙弥香盯着书面上烫金的金丝雀,恍恍然笑了:“谢谢你,叶同学。”
“可是——它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她有爱人了。”
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将那本书推了回去。
“我的父母需要我,而我也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情了。”
叶历的手僵住了。
“即使——看过了所有这些,你还是觉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叶同学,”佐伯背过手,“我很感激你今天带我看过的所有景色,但是……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