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Masquerade(3)
## Masquerade(3)
鲁道夫·戈尔茨坦收到那封改变了他一生的信时,还不叫“鲁道夫·戈尔茨坦”。他被称呼为小安迪,又瘦又矮,是斯旺西市立孤儿院里最不受欢迎的一个。
小安迪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他老实有礼、寡言少语、干活也勤快,唯一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戴着眼镜。那副又破又旧的黑框眼镜笨重而不合度数,是职员不知从哪里拣来的淘汰品;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挨了一顿骂,还被没收了珍藏在枕头底下的两本童话书。
“你近视就是因为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名职员当着他的面把书一撕两半,而小安迪只能手足无措地将碎片扒拉回来。他边拼边哭,泪眼婆娑间惊奇地发现那本书忽然完好如初。
从那天起,小安迪就明白自己身上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是他在被拳打脚踢、呼来喝去的生活中仅剩的动力,支撑着他瘦弱的身体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酷暑和寒冬,直到那封信终于找到他。
“你就是‘小安迪’,是吗?”
他的面前是一个表情肃穆严厉,眼神里却透露出几分慈祥的老人。
“这是给你的信。”
她弯下腰,将一封有着翠绿色墨迹的信递到他的手里。
“孩子,你是个巫师。我们有你的名字,打从你一出生就有了。”
鲁道夫·戈尔茨坦——他的名字是这样写在霍格沃茨的准入之书上的。这所学校给予了他名字、身份与尽管捉襟见肘却勉强够用的助学金,将他带进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鲁道夫觉得自己是应该感恩的,即便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走进了另一个噩梦之中。
“你来自哪个家族,鲁道夫?”他在学校遇到的第一个斯莱特林如此问道,“我没有听说过你的姓氏呢,是分家吗?”
彼时他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惹得对方拍腿大笑:“怎么答不上来?你该不会是个泥巴种吧!”
——泥巴种?那是什么?
鲁道夫内心的疑问很快被周围人的笑声淹没:“怎么可能!”“对啊,斯莱特林怎么会有泥巴种——”
“——不、不是!”他奋力喊出声,“我不是泥巴种——”
他在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之前就否定了它,宛如他在一段不停被否定的人生中挣扎。
“我受够了这一切,七海——”
他悲悯地看着姿态防备的黑发女人,仿佛穿过她看到了自己。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奥德里奇,因为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东西。”
——哪怕那只是一个伪造的身份、一个名义上的远房表弟,也好过他与这个世界全无联系。
“是吗,”七海的表情逐渐趋于讥讽,“所以你就是那个出卖斯莱特林的人?”
“我没有出卖斯莱特林,七海,”鲁道夫·戈尔茨坦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物什,“恰恰相反,我在践行萨拉查·斯莱特林的准则——”
“——录音机?”小糸侑认出了那个黑色的设备,发出一声惊呼。七海灯子面色一凝,心头不祥的预感逐渐成真:“你要做什么?”
“把证据提交给缄默人,”鲁道夫·戈尔茨坦轻声细语地说,“你使用时间转换器的证据。”
“——!?”七海的脸刷地变白了:“你不能——”
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扑,想要将那黑色设备夺过来,可她再快也快不过黑发男人的一句话——
“提交。”
——录音机从他手上消失了。
“鲁道夫·戈尔茨坦!”七海失态地大叫出声,“沙弥香和我哪里对不起你?你——”
接二连三的爆响声打断了她的话,在周遭学生的尖叫声中,两名全身被黑袍包裹的巫师出现在理应无法进行幻影移形的霍格沃茨礼堂内部,一人一手地将七海灯子摁压在地。侑下意识地拔出了魔杖,却被其中一人看也不看地缴了械:“除你武器!”
“七海灯子,我以涉嫌制造‘2·14时序混乱事件’为由将你逮捕,”拘束着女人的黑衣巫师沉稳地开口,“缄默人编号16号。”
“你的魔杖将被依法没收,由神秘事务司代为保管,”另一个人语速极快地接上,“缄默人编号21号。”
“你们不能——”七海用力地挣扎了两下,换来更进一步的束缚,“放开我!”
“将嫌犯押解至神秘事务司,即刻启程。”缄默人16号公式化地将她的魔杖递到同伴手中,“有什么话都留到审讯室说吧,七海小姐。”
“前辈!”小糸侑捡起魔杖,不依不饶地再度对准了那两人,大吼道:“放开她!”
“你不会想要向我施咒的,小姐,”缄默人21号也抬起魔杖,“除非你希望自己以妨碍公务为由被逮捕。”
“我——”侑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七海打断:“够了!”
女孩垂眸看她。女人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颈背,遮挡了大半张脸,看不出悲喜。
“放下魔杖,侑。”
小糸侑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
“谢谢,”七海平静地看着她,“有一句话之前没来得及说,侑——你今天很美,真的。”
最后一个单词的音节落下,她与缄默人一同消失在空气里。
※ ※ ※
“哈——哈——”
小糸侑在魔法部的地下大堂中奔跑。她碰掉了一个女巫手中的文件、踩到了一个男巫的脚、被两架传递消息的纸飞机绊了一跤——她来不及停下、来不及道歉、也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裙摆,只知道一味地向前奔跑。
“我要见七海澪小姐,拜托了——”
最后,她在访问登记处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要求道:“我要见七海澪小姐——”
“——您的工作编号?”柜台后的盘发女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不是魔法部职员,我是——”侑一时语塞,“我有一个紧急口信要给她,是有关她的家人——”
“——现在是晚班时间,小姐,”那女人狐疑地扫了一眼她身上来不及褪下的晚礼服,“请您先进行来访者登记,然后再阐明口信内容,我们会在七海澪小姐结束手头任务之后通知她前来领取留言。”
侑抹开汗湿的头发,面容焦急:“我不能当面见她吗?拜托了,真的是非常紧急的事情——”
盘发女人冷淡地打断她:“——我很抱歉,但您必须按照程序来。七海小姐隶属魔法法律执行司,并不是谁都可以随便面见的。”
侑焦虑地咬紧下唇。她重又想起片刻前佐伯沙弥香对她说过的话:
“小糸同学,你现在立刻去魔法部,找灯子的姐姐。一定要当面见到她再说具体情况!我这就回去找父亲——她怎么会跟‘时序混乱’扯上关系?!这可是重罪!”
——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
小糸侑在刺骨的羞耻感中低下头,泪水几乎要冲破眼眶。
当初不答应堂岛卓就好了。不跟踪她就好了。不追根究底、乖乖喝下那滴遗忘药水就好了。
——真的吗?
她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着:这样你就不会与她相识了。
那也好过让她的学业和进路都毁于一旦——
——不,即使重来一遍,你也还是会一样照做。因为你舍不得放手。
小糸侑很不争气地想哭。
这样不行……
她用力地忍住涌到嘴边的呜咽声。
我要救她!
一想到七海灯子可能正在遭受怎样的待遇,她就觉得心脏如同快要碎裂般疼痛。
——我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想一想,小糸侑,快点想一想!
她睁开紧闭的双眼,转身朝电梯口跑去,边跑边拔出魔杖,在柱子后面用了个幻身咒。确定没有人看见她后,她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巫挤进电梯,在他耳边悄声问道:“打扰了,先生——请问法律执行司在哪一层?”
“第二层啊。”男巫下意识地回答。
回答完后,他皱着眉回头:“你新来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电梯里的其他三个人像见鬼似的看着他。
“诶?”那男巫疑惑地扫了一眼三个男人,“刚刚……谁问我来着?”
“没人问你啊,”一个络腮胡纳闷地看着他,“我还想问你跟谁说话呢。”
“啊?”胖男巫可笑地张大了嘴,“我幻听了?”
“也许是吧,你能不能让一下,我到了。”另一名身穿紫色长袍的巫师抱着手臂,不耐烦地说。
“……哦。”胖男巫摸不着头脑地让开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电梯,小糸侑才按下第二层的按钮。
——快点,快一点……
她焦虑地咬着唇,在电梯门开到一人宽时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然后——一阵熟悉的、如同穿过水幕般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现出了原形:法律执行司在这一层的出口设置了某种反咒。
侑的心脏咯噔一跳,待到再抬头时,已经在跟一个刚从办公室门口走出来的男人大眼瞪小眼了。
“呃……您、您好?”侑试探性地开口,“请问……七海澪小姐在吗?我找她有事。”
“你找澪?”这是一名面容俊朗的亚裔男巫,他将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是哪位?”
“我是她妹妹的朋友,”见对方似乎与澪熟识,侑索性将话说开,“有一条紧急的口信要带给她。”
那男巫迟疑了一下。借此机会,侑看清了他胸前铭牌上的名字:市谷知雪。
——嗯?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哪里?肯定是跟七海灯子有关。好像是在很久之前……
年轻的男巫踌躇而狐疑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不信任。小糸侑用眼角余光瞟到他正将手慢慢伸进袍子,不禁烦躁地甩了甩头,然后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礼服——
“——啊!”侑恍然大悟,“您是不是借过七海前辈一套麻瓜的燕尾服?”
“诶?!”市谷知雪大吃一惊,停住了手,“你怎么知道?”
“她在复活节假期之前借的,对不对?”侑急切地追问,“她说要出席正式场合,通过七海澪小姐从您这里借走的!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就是我邀请她去玩的!”
“……喔,”市谷惊奇地看着她,“你真的是灯子的朋友啊?那你跟我来吧——她怎么了?”
※ ※ ※
“无可奉告,嗯?”
一个脑后梳着马尾辫的金发男人在审讯室内反复踱步,背在背后的双手把玩着一根紫杉木魔杖。
“七海小姐,再这样下去,我就不得不考虑集团犯罪的可能性,并以此来起诉你了。届时你将面临的就不再是单纯的退学和监禁,你会被送去阿兹卡班——我是说阿兹卡班,你听懂了吗?”
七海灯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这男巫的马尾辫让她想起她心爱的女孩——虽然她的女孩今天没有扎辫子,但也还是如同往日一般清新靓丽。
仿佛读透她心中所想,男巫嗤笑了一声:“看来你很擅长应对摄神取念啊,七海小姐。”
“你比我爷爷差远了,”七海翘起嘴角,“再多学几年吧。”
金发男人怒极反笑:“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你的罪行适用于保密法第32条,吐真剂已经在配送的路上了。”
闻言,黑发女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保密法第32条是涉及严重威胁社会安危的条款,你不能——”
“——你的行为在我看来完全符合这一条款所规定的内容,七海小姐,”男人将手搭在桌沿,咄咄逼人地压视着她,“不知来历和去向的时间转换器,原因不明的时序混乱——自从今年2月14日以来,我们一直在找你、还有可能存在的目击者。你知道擅自使用时间转换器并引起时序混乱可能为整个魔法社会带来怎样的危害吗?嗯?好好配合,把事情从头到尾交代清楚,你还有机会在这辈子看到外面的阳光。”
“我拒绝。”七海冷冷地看着他,“我只引起了12小时的时序动荡,且范围有限,并未危害社会安全。你敢动用吐真剂,那就是刑讯逼供,我保留上诉你的权利。”
男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七海小姐。这扇门一关,没有人在乎我用了什么手段。你说我‘刑讯逼供’?那我就让你知道真正的‘刑讯逼供’是怎样的。钻心剜——”
“——住手,亚历克斯!”一名黑衣巫师忽然出现在室内,“你又在用不可饶恕咒!还想被停职第二次吗?!”
“我只是想让这丫头尝些苦头,这样我就可以更好地摄神取念,”亚历克斯狰狞地看向来人,“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事情不一样了,”黑衣人看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七海灯子,“我不知道这丫头什么来历,但是魔法法律执行司介入了,他们要求神秘事务司将犯人移交过去。”
“——该死的佐伯!”亚历克斯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冲冲地拉开了房门,“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的任务结束了!剩下的交给法律执行司那群蛀虫们去干吧!”
说罢,他恶狠狠地瞪了七海一眼:“算你走运!”
两名审讯员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一只雪白的猫头鹰扑棱着翅膀,从通风口飞进了室内。七海灯子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那只雪鸮绕着她飞了一圈,稳稳地落在地面上,然后伴随着轻微的啸叫开始变形——它的身体变大、拉长,逐步显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灯子!”七海澪一把扑抱上去,“你还好吗?威廉姆斯那混蛋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姐姐!”七海惊诧地喊出声,“你怎么——”
“以前没告诉过你,我是个未经注册的阿尼玛格斯,”七海澪放开妹妹,面色苍白,“我听小糸侑说了,你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你听侑说了?”七海焦急地打断她,“她被捉进来了?怎么会,我明明没有供出她——”
“——你为什么不供出她?”七海澪拔高了声音,“你应该知道这种时候只有配合调查一条路可以走!她的证词可以证明你是无意造成时序动乱的!”
“我不能!”七海痛苦地向前挣扎,“我不能——我爱她,姐姐!”
七海澪倒吸了一口气。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七海灯子低着头,紧闭着眼,以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开口道:“我爱她,我决不会让她背上一生的污点。”
“……即使这会让你背上一生的污点?”七海澪颤巍巍地倒退了一步。
“是,”七海攥紧手,“我愿意。”
“你……”
澪一时失去了言语。她震惊地看着自家妹妹,心头五味杂陈:“你为她这样,她知道吗?她值得吗?不是她有错在先,才造成那场时空动乱?”
“——就算如此,”七海抬起头来,泪光在眼中闪烁,“我也不会后悔与她相识——姐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七海澪看着她,再度陷入了沉默。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最后,她轻声说,“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要把事情一个人背着——你以为她会愿意看见你为了她被重判吗?”
七海似乎也恢复了冷静,柔声道:“我不会有事的,姐姐。希斯汀·卢瑟福德欠过我一个人情,去找她,她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你什么时候跟大小姐打的交道?”七海澪吃了一惊,面色随即缓和,“她要是愿意帮忙的话就好说了!我这就回本家,灯子,你等我回来——”
想了想,她又道:“另外,小糸侑不是被捉进来的,她是自己跑来找我的——如果这能让你安心一些的话。”
七海一怔,随即长长地吐了口气:“太好了……”
她露出了被逮捕至今的第一个微笑:“谢谢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