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4章 复杂的有钱人

按林一最初的打算,那五百两黄金拿到手,她和姜三就可以从此江湖不见。

林一虽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般的商人是做不了无忧馆这种生意的。

所以姜三不仅是个有钱人,还是个复杂的有钱人。而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危险。

没人喜欢危险,林一也不例外。

离开合铃渡前,她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坏人,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恶,来自说书人口中的奇诡故事。

可这江湖里的人,往往比故事里的人还要可怕上百倍。因为江湖里有许多复杂的人,却没有说书人来告诉你他到底是好是坏。一旦看走了眼,你的故事就会是个悲剧。

林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不喜欢太复杂的人。可五百两黄金近在咫尺,那个“不”字,林一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好在林一不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姜三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姜三让她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但不会干,还会拿走报酬溜之大吉。

想到自己逃走后姜三气急败坏的样子,林一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笑得太得意,林一就忘了她并没有逃走,姜三也没有气得火冒三丈,而是依旧带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坐在她对面,正在像看猴一样看着她。


“心情这么好,看来伤口恢复得不错。”

林一猛地回过神,低头喝了口茶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就多了些许谄媚。

“还要多谢三小姐照顾得好。您这儿随便一杯茶都要用上好的君山银针沏,要不是中毒,我大概八辈子都过不上这么锦衣玉食的日子。”

姜三道:“你喝过?”

林一摇摇头,姜三诧异道,“那你怎么知道这是君山银针?”

林一面露得意之色道:“我不单知道这茶是君山银针,还知道这园中种着十八学士,这宅子里随便一个下人都穿着云纹缎,就连我屋里点的香,都是用天竺来的檀香做的。忆竹苑尚且只是个不常来的别院,正宅的排场,想必还要强上许多吧。”

“林姑娘见多识广,很好。绿玉,你过来。”姜三放下手中的茶,笑容依旧淡淡,声音却多了不少寒意。边上站着的丫鬟赶忙跪下,身子不住打着哆嗦。林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姜三又缓缓开口道:“让你照顾林姑娘,可不是让你陪她聊天的。”

姜三话音未落,就朝无言使了个眼色。眼看无言的剑将出鞘,林一顾不上肩上的伤口,一把冲过去将绿玉护在身后,愤怒地盯着姜三道:“为这么小的事,你就要杀她?”

姜三的目光牢牢盯着绿玉,绿玉抖得更加厉害。姜三冷笑道:“奴才妄议主人家务,可不是小事。何况我也不是要她的命,只不过,是让无言割了她的舌头而已。”

林一感觉到绿玉的恐惧,回头对她轻声说了“别怕”,又往她身前挪了挪,挡住姜三的目光。

“第一,你自己说的,这里只是你朋友的地方,要罚也不该你来罚。第二,绿玉姑娘从没跟我说过任何这宅子里的事。本就无过,更不能罚!”

姜三道:“不是她说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林一“哼”了一声,道:“此地距君山不到百里,眼下又正是第一批君山银针的采摘季,三小姐是爱茶之人,一定不会错过。云纹锻价格虽稍贵,街边铺子倒还常见。至于十八学士……早几年我们镇上一个屠夫突然发了家,新宅子里栽着不少奇花异草,专门在镇上办了赏花会。那时我有幸见过一次十八学士,此等名花,自然印象颇深。”

姜三听出她话外之音,面露不屑道:“林姑娘信口开河的本事实在令人佩服,怎么不接着说下去,把檀香也一并圆了?”

林一道:“如果我解释得了,三小姐就放过绿玉姑娘?”

姜三笑了笑,道:“若绿玉当真无过,我自然不会罚她。”

林一看着她的笑容,心下更加气愤,冷冷道:“三小姐贵人多忘事,这檀香的来历,可是您告诉我的。”姜三一愣,继而突然笑着拍了拍手,道:“林姑娘聪慧过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姜三幼年曾生过一场大病,虽然保住性命,却留下了病根,需要常年服药调理。因为担心与药性相冲,她很少用香,唯一能闻的,也只有性温的天竺檀香。

在无忧馆时林一见她吩咐伙计倒了屋里的香,曾经好奇问过,姜三便多解释了几句。这几日她时常来看林一,却没让人熄掉屋子里的香,林一对香味虽不敏感,也知道这香必是天竺檀香。

这道理其实简单,此时姜三想明白了,就知道至少檀香这件事林一确实没撒谎,那么之前的“信口开河”,也未必是假的了。

人有时就是这样,如果对方说的十句话里,有九句你都将信将疑,但有一句确定是真,其他的话,可信度就高了许多。所以这世上最高明的谎,一定是让人看不清、辨不明、真假混杂的谎。

这小丫头,倒还有些头脑。

姜三在心里笑了笑,起身走至绿玉身边,眼睛看着她,话却朝着林一说:“祸从口出,妄言必失。这道理林姑娘最好也牢记。再怎么巧舌如簧,也不是每次都能颠倒黑白的。”

姜三话已说完,却依旧不看林一,径直走远,无言紧跟着也离开。林一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坐在石凳上。一边的绿玉赶忙跪下,低声道:“奴婢多谢姑娘大恩,要不是姑娘……”

林一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她起身道:“我说的话她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再者,本就是我害了你,祸从口出,妄言必失。的确没错。”

绿玉道:“三小姐对规矩看得极重,又和我家主人是至交,主人不在,下人但凡有过错被她发现,一律严惩不贷。奴婢曾亲眼见过一个姐姐因为打碎杯子,被三小姐挑断了手筋……”

林一心头的寒意更甚了许多,道:“她对所有人都这么狠毒吗?”

“倒也不是……狠毒,只是三小姐做事果断,心思更是缜密,我们这些下人往往看不明白,” 绿玉环顾了四周,确认没人后,凑到林一耳边悄声说道:“听说前些日子剑气盟有一名弟子被逐出师门,让三小姐碰上了,带回别院……”

“带回别院怎么了?”

“做成了……人彘……”

林一只觉得背上汗毛“蹭”地竖起,她早知姜三危险,却没想到如此危险,仙子面孔,却是鬼魅心肠,着实可怕。三十六计走为上,林一觉得,自己的逃跑计划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但姜三对一个剑气盟的弃徒下如此重手,一定有她的道理。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一闭眼沉思片刻,蓦地反应过来,睁眼长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绿玉见她这般,不解问道:“姑娘叹什么气?”

林一苦笑道:“叹我不该来,也叹我,不能走。”


烛火轻摇,姜三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面前跪着的人一言不发,过了良久,姜三才放下匕首朝那人道:“她当真这么说?”

“奴婢亲耳所闻,绝无半分虚假。”

姜三笑了笑,道:“你膝盖不好,别老跪着了,坐下吧。”

绿玉应了声“是”,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定,复又开口道:“只是奴婢实在不明白,三小姐为何要编出这种故事来骗林姑娘。”

姜三道:“林一如果执意要逃走,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能留住她。此去剑气盟她是关键人物,有些话顾继明一定不会告诉我,但未必,不会告诉林一。所以,必须让林一心甘情愿跟着我去才行。”

绿玉道:“这一点奴婢明白,但是……”

姜三未待她说完,便开口道:“论头脑,你倒真该多跟林一学学。她一定已经想到了,那个弟子,十有八九是我安排在剑气盟的人。我这么蛇蝎心肠的人现在要去剑气盟,你说,她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绿玉恍然大悟道:“如此一来,她只有跟在三小姐身边,才能知道您究竟要做什么。三小姐果然心思精妙,奴婢不及万分。只是……今日在园中,林姑娘竟能把不存在的事说得头头是道,奴婢担心林姑娘这么聪明,跟小姐走得太近,会破坏小姐的计划。”

姜三轻笑一声,道:“区区一个林一,我还应付得来。我要歇着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待我们动身后,你便安心在别院歇一段日子,过不了多久,你家主人就要回来了。”

绿玉的眸子突然亮起,惊喜道:“主人来消息了?”

姜三点点头,让无言递过去一个锦盒,道:“你家主人知道你在剑气盟这些年受委屈了,他眼下正忙不能脱身,所以托人找了西域的药,对你的膝盖有好处。”

绿玉用略带颤抖的手打开锦盒,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再度向姜三致谢,随后便退下了。无言关好门,回头却看到姜三的目光仍停留在绿玉坐过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谎,就能让她这么开心。谎言实在是人最可爱的发明。无言,你说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希望自己相信呢。”

无言摇摇头,朝她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姜三黯然,笑道:“罢了。无论哪一种都不重要。睡吧。”


烛火已熄,桌上的匕首却在暗夜里闪着寒光。

姜三在这个晚上又一次失眠了。她身子虽弱,但平日也无大碍,只是夜间有时会胸口闷痛至极,就算服药也无法缓解。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一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于是她想起了绿玉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想起了林一盯着她时愤怒的眼神,想起了林一问绿玉的话。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狠毒吗?”

换在平时,姜三并不会介意林一的这句话。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人各有命,可与言者无一二。其他人可以轻易评价她,她也可以轻易评价任何人。因为动嘴总是比动手要轻松许多。

只不过再坚强的人,独自忍受痛苦的时候,心里也难免会泄露出几分脆弱。姜三说过的谎太多了,多到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

也许她比故事里的自己还要狠毒得多,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可怕。

但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林一大概已经相信了。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也只能是故事里的姜三。


林一果然已经相信。

姜三告知要去剑气盟时,林一没有太大的反应,即便她已经知道姜三是奔着长离剑去的,也还是答应了帮姜三说服顾继明。她甚至比姜三更着急,顾不上伤刚好利索,就催着姜三动身。

因为林一知道,早一天弄清楚姜三的阴谋,她就能早一天从这个龙潭虎穴中脱身。

何况剑气盟是顾罔的师门,顾继明是顾罔的弟弟,她心里始终是存了一丝希望,虽然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却还是忍不住试一试。

只不过,她希望见的人还未见到,意料之外的人却意料之外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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