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名镇上的酒鬼
遇到姜三前,林一曾在一个小镇上住过月余。
小镇很小,方圆不过十几里,不依山不傍水,没什么名胜特产,也不在交通要塞上,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很少有外人会在这里逗留。
所以这镇上唯一的客栈生意并不好。而一家生意不好的客栈,如果不是黑店,往往在价钱上就会对客人非常宽容。
当然,林一在这里住这么久,并不单是因为便宜。
她一路紧追着顾罔去了不少地方,虽说总是差那么一点,却也渐渐发现了个规律:顾罔每去一个地方,必会杀一个人。
林一当然不愿意相信顾罔是个滥杀无辜的女魔头,所以更要早日追上顾罔问清真相。而她与顾罔前后脚来到这镇上,却没听说哪家掘了新坟,她知道,顾罔一定还在这镇上。
在这样的地方,一个生人总是十分显眼。林一稍作打听,便发现镇上多了个青衣负剑的神秘女子。此人头戴黑纱帷帽,行踪不定,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过她打听到的也仅此而已。这个神秘女子出现在城北王麻子的夜半惊魂里,出现在赵员外门口小叫花子乞讨的破碗里,出现在城西李小姐求姻缘的寺庙里,可偏偏从来不曾出现在林一的视线里。
无论林一是昼伏夜出,还是夜伏昼出,顾罔就像是算准了她会什么时候出现、在哪儿出现一样,绝不给她发现自己踪迹的机会。
虽说林一这一路也曾跟丢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就像是顾罔用了什么特殊的法术,这世上所有人都看得到她,唯独林一看不到。尽管她依旧毫无理由地相信顾罔还在这镇子上,但日子久了,难免也要沮丧难过。
人在沮丧难过的时候,酒就是最好的药。而一个好的酒友,又会让这药的效力倍增。
这客栈的老板就是个好酒友。
老板姓关,镇上的人都叫他老关头,因为他的确是个六七十岁、鬓发斑白的老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喝酒自然比不得年轻人凶猛,只是小壶小杯地浅酌,量也不大。但老关头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在酒桌上,一个有趣的人可远比一个酒量大的人难得。
其实说老关头有趣,倒不如说他古怪。因为他宰羊杀鸡时毫不手软,却连半根青草都舍不得踩。他的客栈里只有荤腥,没有丁点儿素菜的影子。
老关头说,草木之物是这世上最有灵性、最干净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畜牲都统统比不得。它们都该好好地生于土地死于土地,拿来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实在是罪过。
林一问他,晒成草药治病救人也不行?
老关头答,不值得,无论救人还是害人,制成良药还是毒药,都不值得。
于是林一又问,那做成酒,值得不值得?
老关头说话的时候很慢,他的脸上已长满了皱纹,留着稀疏的长胡子,就连眼睛也不再明亮。他坐在那里,就像一棵即将枯萎的老树。只有谈到酒的问题时,他的脸上才会闪现出一丝年轻的光芒。
林一如果看过老树开花,她就会发现,老关头脸上的笑,正如百年老树开花的神态一般。
老关头说,酒是例外。
所以我们知道了,老关头虽然喝得少,却是个十分彻底的酒鬼。
林一也是个酒鬼。英雄惜英雄,酒鬼碰酒鬼。两个酒鬼坐在一起,自然有喝不光的酒和聊不完的天。
于是林一住在镇上时,一半时间是在找顾罔,另一半时间,则是在和老关头喝酒。老关头从来不问林一要找的人是谁,也不问林一为什么要找,类似这样的话题,他们也只讨论过一次。
那次林一在镇上晃了一整天,依旧没得到任何顾罔的消息,回到客栈时已近二更,老关头却没上门板,一个人坐在大堂里,面前摆着两坛酒和一盘猪头肉。
林一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肚子里的老酒虫终于醒了吗。”
老关头道:“天天看你抱着酒坛子,吃斋念经的老和尚都要心痒。”
林一打开坛子,嗅到一阵浓郁的酒香,不由得赞叹道:“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我在这儿这么多天,你都没说还藏着这么好的女儿红。”
老关头不搭话,也不喝酒,她便自己对着酒坛喝了几口,却始终不动筷子。
她这一天粒米未进,就算是酒鬼,空腹喝酒也不见得是享受。不过林一现在并不想享受,她只想赶快喝醉,最好醉到大吐一场,醉到不省人事,醉到所有酒都变成眼泪。她仍旧是笑着的,可这笑容却比哭还要凄惨。
老关头夺下她的酒,朝门外看了看,道:“你来这里已经一月了。”
林一也朝门外看了看,一轮圆月高高挂在远处的天上,周围没有星星,没有云,什么都没有。她来的时候,月亮也是这样挂在那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依旧没有找到顾罔。
林一点点头想继续喝,老关头却还是牢牢按住酒坛,道:“还不打算走吗。”
林一摇头,花了些内力去夺那酒坛,酒坛却依旧纹丝不动。老关头的手就像一道封印,林一使得力气越大,老关头压在酒坛上的力道也越重。
这是一个普通的酒坛,自然只有四分五裂的结局。
但一个普通的客栈老板,绝对没有能力阻止林一喝这坛酒。
林一看了看淌了一地的酒和碎瓷片,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老关头,突然笑了起来,道:“可惜了这坛酒。”
老关头也笑了起来,道:“你若去喝旁边那坛,就没什么可惜了。”
林一道:“酒有一样的,人却没有。”
老关头道:“无论是酒还是人,执念太重都只会伤人伤己。你道是深情感天动地,旁人却未必想要这深情。”
碎片在林一的右手上留下几道伤,沾了酒的伤口更疼,混了酒的血,似乎也红得更刺眼。
林一举起受伤的右手,自嘲般地笑笑,道:“前辈一番好意,林一心领了。只是……若不争取一把,怎么知道她不想要。”
老关头长叹一声,道:“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林一道:“一定。”
老关头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年轻人啊,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也罢,也罢。你在这里等着,这几日便能见到她了。”
林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激动地望着老关头道:“你认得她?”
老关头点点头,道:“我不仅认得她,还知道她在找什么。如果……”
老关头的话还没说完,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异响。林一心头一动,一个翻身便窜了出去,屋顶上的人却已经在三尺开外。
但林一不会允许她再消失了。
不到半柱香时间,林一便追着她到了镇外的林子里。这树林虽然不密,却也有许多参天大树,背后还靠着一条河,一旦进了林子,再想跟上就难得多了。林一咬咬牙,又连着跃过几段路,终于一个跟头挡在了那人的面前。
青衣,长剑,帷帽。
月光如匹练倾泻。
人就站在林一面前。
林一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个神秘女子一定就是顾罔。
因为顾罔不是左撇子,眼前指着林一的这把剑,却是被左手拿着的。
林一这一路想了许多要对顾罔说的话,此刻全部变成沉甸甸的石头,牢牢压在她的心上,几乎要把她坠死。
林一想走,女子却似乎没有让她走的打算。
“那狗贼跑哪儿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也很冷,每个字都很冷,好像一说出口,就掉在地上结成了冰。
这让林一想起了顾罔。顾罔的声音比她的更冷。
林一突然反应过来,道:“你在追别人?”
女子冷笑一声,道:“何必再装。你们要不是一伙儿的,为什么拦住我?要是不说出那狗贼的下落,我就一剑杀了你。”
林一苦笑道:“这里既没有狗,也没有贼,只有一个蠢蛋。”
林一突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她该说明这蠢蛋是她自己,不是旁人。
这女子的剑出的极快,的确一剑就能要林一的命。林一不愿意把这命交出去,所以她也拔了剑。
她的剑虽快,林一的却更快,而且每一招都与她完全相同,不像打架,更像是在照镜子。她以为林一是故意戏弄,怒火又涨了几分。
而太过愤怒,就容易出现纰漏。
所以林一赢了。不仅赢了,还封住了她的穴道,挑开了她的面纱。她现在只能像根木头一样立在原地,任由林一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林一在挑开面纱之前,觉得帷帽之下会是张美丽的脸。因为有着那样声音的女子,上天一定会给她与之相配的相貌。
在挑开面纱后,林一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她的声音和相貌相比,实在逊色太多。林一见过的人里,竟没一个能美过她的。
就连顾罔也比不过。
不过她的五官虽比顾罔精致些许,身形气质倒十分相似。只是顾罔比她更清冷,无论喜怒哀乐,神情总是十分淡漠。而眼前的女子始终太过年轻,尚未完全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她的脸已经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一双杏眼也正在狠狠地瞪着林一。
林一道:“你是剑气盟的人?”
女子狠狠瞪了她一眼,算是默认。林一笑了笑,道:“算起来,你也许还该叫我一声师姐呢。”
女子又狠狠瞪了她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因为她的哑穴也被林一封住了。
其实换做平时,林一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美人的。但这天晚上她始终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让林一十分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镇上。
“我与剑气盟也有些渊源,所以不会害你,今晚的事完全是个误会,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谅解。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林一话说得干脆,走得更干脆,倏忽之间身影便已消失在林中。
那女子正在原地暗自心急,突然觉得耳边传来“突突”几声,她的穴道一麻,身子立刻松了下来。她捡起脚边已经有些碎裂的石子,又看了看林一离开的方向,手上突然发了狠,把石子掷了出去。
石子入夜,就如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但这姑娘却没有像石子一般,自此从林一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因为这姑娘如今又一次用剑指着林一,此情此景,恰如当日。
这姑娘,当然就是洛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