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16章 月黑风高夜,劫道杀人时

马车跑得很快。

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

这是辆很华丽、很舒适的马车。香车连骢马,锦幔饰玉轴,大多数人坐在这样的马车里,都会觉得是一种享受。

但林一丝毫不觉得是享受。她只觉得如坐针毡。

因为这马车是胡不值送给她们的。或者说,是胡不值换给她们的。

姜三来时乘的是马,走时却坐的是车。因为胡不值并不是个锱铢必较的生意人,她愿意用一辆豪华的马车去换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而姜三是个锱铢必较的生意人,有赚头的生意她当然会做。

何况她此刻心里十分不痛快。她不痛快的时候,当然没心情再骑上个把时辰的马。

她不痛快的时候,当然也希望林一陪她一起不痛快。坐在胡不值的马车里,就足够让林一不痛快了。

一想到胡不值的笑容与声音,林一就觉得身上像有无数只猫在挠一样。猫的确是种可爱的动物,但有无数只猫来挠你,并不是件可爱的事。

林一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想要搓搓胳膊,驱散这种古怪的不适感,手触及衣袖时却突然愣住。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不值园中只有胡不值一个女人,那,是谁帮她换的衣服?

“哼。”

对面的姜三见她呆呆地拽着袖子,冷笑一声,“后悔了?”

林一回过神,无奈地看向姜三。

一整个晚上她都想开口解释,但姜三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因为姜三从上车开始就闭了眼。

就算知道姜三多半是假寐,林一也不敢试探着去叫醒她。这个晚上已经足够漫长,她并不想再生任何事端。

此刻姜三终于开口,她也终于有了解释的机会,“我是跟着洛师姐去的。”

姜三又一次闭上了眼,冷冷道:“我知道。”

林一道:“清婉未必在不值园里,但洛师姐与胡夫人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不错。”

“这会儿洛师姐也许已经回到剑气盟。”

“哦。”

“我们是要先发制人,还是守株待兔?”

姜三的眼睛仍是闭着的。

“随便。”

林一苦笑道:“三小姐打算一直这样跟我说话吗?”

“你,很好。”姜三慢慢睁开眼看向林一,“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动这么大气了。林一,你可真让我惊喜。”

姜三的声音穿过锦帘,赶车的无言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 幸灾乐祸的笑容。

但林一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姜三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惊喜,只有快要压制不住的怒火。

林一小心翼翼地道:“三小姐总该让我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了吧。”

“你为什么不去见陈永宁?!”

林一一愣,“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姜三的手紧紧拽着坐垫的一角,仿佛那坐垫就是林一,而她马上就要将那坐垫彻底撕碎,撕得碎如粉齑、灰飞烟灭。


她当然是因为这个生气。

幻影阁的阁主历来都是聪明人,而姜三不仅很聪明,还很善于利用自己的聪明。所以她看人一向很准。

可她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凡谋必中。这一点她早已清楚,她并不是无法接受失败的那种人。

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在林一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林一确实有些小聪明,相处这些日子,她算是个不错的帮手。不过,她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姜三自诩阅人无数,当然觉得已将这白纸一般的小丫头看透。

而剑气盟的这堆烂账,姜三心里早有准备,所以截止到今晚,事情的发展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她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在林一心里,顾清婉居然比失魂十七剑更重要。

她已挑明陈永宁的心思,按她对林一的了解,林一就算没下定决心要失魂十七剑,这晚也必定会去见陈永宁,风吹不走、雷打不动。

其实姜三也不是一定要她今晚就去见陈永宁。陈永宁就在剑气盟里,姜三并不着急。

其实林一今晚随便在哪里都好,只要不是不值园。

可林一偏偏就来了不值园。姜三的精心筹谋,就这样被林一这颗不安分的棋子给搅了。

这无疑是个充满巧合的夜晚。

而这世间的事,多半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巧合推动的。巧合有时是人为,有时是天意,但不管哪一种,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提醒。

对姜三而言,这提醒只有四个字:骄兵必败。

如果姜三不是赢了太多次,不是觉得自己已将林一看透,这个晚上,她就该先派无言去确定林一的行踪。

所以姜三大动肝火,也不仅仅是因为林一没去见陈永宁,还因为她自己。

她实在不该犯这么低劣的错误。


“就算我去见了陈长老,她也未必会将失魂十七剑传给我。”

林一颤巍巍道:“何况我学成……对三小姐有什么好处?我是不会教给无言的……”

林一的声音越来越小,姜三的拳握得又紧了些,“对我有什么好处跟你无关。我既然向你提了,当然会帮你。但前提是你确实想要。你想吗?”

“想。”

林一道:“但我更想尽快找到清婉。陈长老一直都在剑气盟里,可洛师姐未必每天都会来乾安城。”

姜三冷哼一声,“没想到她竟这么沉不住气。”

“也多亏她沉不住气。” 林一点头说了这一句,却猛地想起件事,神情怪异地看着姜三。

“三小姐今夜去不值园,不是因为我吧?”

姜三没有看她,也没有答话。

因为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离剑气盟不过二十里,官道两侧虽有密林,却也少有贼人敢在此造次。

但少,并不等于没有。

月黑风高夜,劫道杀人时。路中间站着两个黑黢黢的彪形大汉,光头赤膊,肩扛钢刀,实在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强盗。林一掀开帘子瞥了眼,不由得在心里一声叹息。

“几位小娘子这么晚还在外面,不知道危险吗?”

林一微笑,“知道。”

个子稍高的那个奸笑一声,朝马车又走近了几步,“那不如来哥哥这儿,让哥哥好好保护你。”

林一摇头,“知道你有危险。”

林一说出第一个字时,无言已从车上跃起。

林一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无言已卸掉那个大汉的钢刀,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个矮的见状想冲过来,林一却身形掠出,顷刻站至他面前,笑道:“你也不知道危险吗?”

那强盗用十足十的力气将钢刀挥起,这一刀下去,一定可以砍下林一的脑袋。

但林一只有这一颗脑袋,她并不想被任何人砍掉。

所以这一刀砍进了土里。那强盗只顾低头拔刀,林一朝他百会穴轻轻一点,他便登时栽倒在地。

林一叹道:“我要是你,下次出门一定戴顶斗笠。头剃这么光,生怕别人找不准命门么。”

那强盗当然没有回答她。因为林一的“轻轻一点”并没有那么轻,他已经昏了过去。

林一朝无言道:“这会儿太晚了,不如你与三小姐先走,我将这二人捆好,扔到乾安城的衙门口去。”

无言当然也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坐在马车里的姜三。

“无言,杀了他们。”

林一大惊,连忙走至无言身边按住她的剑,“别别别,大半夜的杀什么人啊。您稍等,我马上就把他们捆好。”

姜三冷笑,“你倒是好心。这俩人手上可不一定沾着多少血。”

“沾着多少血也该交给衙门去查。何况他俩这三脚猫功夫,估计也就是第一次,万一罪不至死呢。”

被无言制住的大汉连连点头求饶,林一朝他抱歉地笑笑,“你太高了,我下手要重一些,可能会有点疼。进了大牢可一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那强盗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便挨了一手刀,重重倒了下去。

锦帘被震得扬起一角,姜三心里的火又窜高一丈,怒道:“无言,还不走!”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阵诡异尖利的哨声。


姜三脸色猛地一沉掀开锦帘,发现被林一点了穴的那个强盗已悄悄抬起头,这哨声,正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看起来,林一的“轻轻一点”还是过轻了些。

无言的脸色也是一沉,伸手将林一拽到车上,正欲扬鞭催马,两侧的密林中便传来阵阵异动。

“金刀会。”林一听得姜三低声念了这三个字,心中寒意更甚。因为如今风头最盛的强盗帮派,就叫金刀会。

手持金刀,遍地寻宝,这群人不仅求财,更嗜杀成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是他们平日多盘踞在江南一带,怎么会突然派一大批人来剑气盟附近?

姜三不及细想,朝林一道:“约莫来有三四十人,你负责南侧,无言看着北边。心定住,别慌。”

林一应了一声,屏息静听林中动静。她的手牢牢攥住剑柄,手心却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似乎是她十九年来,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又一阵尖利的哨声响起,密林中突然冲出一大批赤膊汉子。他们的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大刀,他们的步伐敏捷而迅速,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人。

林一第一次同这样的强盗交手,心中不免有些没底。不过几招之后她便发现,他们来人虽多,但多数比先前那两个高明不了多少,舞起刀来章法杂乱,全凭一身蛮力。

林一找准时机撂倒了几个,正想放松警惕,却在与下一个人交手的时候,明显察觉到了异样。

这人的刀似乎和别人的有所不同。他的刀上嵌了五个硕大的金环,刀身更长,刀刃也更宽。

这个人的刀法也和别人的不同,出刀稳健刚猛,且收放自如,刀风几次擦过林一耳畔,却总能在错开的一瞬就立刻收手,重新起招。

林一强接了他砍向腰腹的一刀,被力道震得胸口发闷,不防备他又手起刀落冲自己的右臂而来,连忙闪躲,却还是被划了道不浅的伤口,血流汩汩,登时浸红了薄衣。

她对刀法无甚研究,自然不知这是江南苗家图王刀的路数,姜三却借着月光与刀影看得清楚,急道:“奔流剑法,攻他鸠尾、膺窗!”

姜三这一点拨,指明了那人的功法罩门,他的招数愈发狠了些,林一却醒悟过来,终于看出这刀法的破绽:太过刚勇,却欠流畅,换招时罩门难护,用以柔克刚、连绵不绝的奔流剑法应对最宜。

林一稳了稳心神,强忍疼痛,诱他接连换招,身形闪避时便刺他鸠尾、膺窗二穴,来回几十招之间对方已中数剑,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吐了口鲜血昏死过去。

见他这般,林一自是得意,却突听得马车边一声巨响,姜三惊呼一声,车厢已被劈成两半。

那匹强健潇洒的骢马,自然也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马头还在大口地喘着气,另一半的马头则在血泊中翻了白眼。

无言正被三个同样手持五环大刀的汉子围攻,眼见姜三遇险,心下着急却脱身不得,手上的招数竟乱了许多。

但姜三看起来却冷静得出奇。马车已毁,她便自车上跃下,神色漠然地看着那劈开车厢的大汉,背在身后的手却伸向袖中。

那人的刀即将落下。再次落下的时候,被劈成两半的就是姜三。

但他的刀不会有再次落下的机会了。

因为他抬起手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一剑穿心,自后背贯穿胸膛。剑光是冷的,剑上的血却是热的。

他选择举刀杀人的那天,是否做好了终有一日死于他人手下的准备?

暴戾与痛苦同时定格在了他的脸上,这张脸记录的只有死亡,别人的死亡,和他自己的死亡。

所幸林一没有看到这张狰狞的脸,因为她拔出木瓜的那一刻,这张脸便同那具硕大的躯体一起重重砸在地面上。

姜三的手垂了下来。她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随后看到了林一的脸。

她向林一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比她过去的笑容要真诚许多,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也带着对林一的感激。

林一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可那笑容里,却有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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