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师兄与洛师姐

顾继明请姜三来剑气盟，是为了救自己的女儿。

而姜三来剑气盟，是为了借长离剑。

说是借，但租约开口就是三年，饶是顾继明救女心切，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他虽是盟主，剑气盟却也并不姓顾，他若轻易借出去，难免会被说成是以权谋私。

毕竟长离剑非但是顾罔留下的最后一把剑，还是当年挽救剑气盟于危难的神剑，甫一出世，就登上了珍宝玲珑榜的榜首，而且一登就是五年。此剑自此被长老们指为盟主佩剑，顾继明也只有遇上盟中大事才会动用此剑。

但这是他唯一能和姜三做交易的筹码。顾清婉失踪已近一月，除了一封信，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信上说，要赎回顾清婉，就必须交出长离剑。

顾继明当然不能交。作为武林第一大派的一把手，他绝对不能和绑匪谈条件。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剑气盟，而剑气盟，是不会和下三路的无耻匪盗谈条件的。

但顾继明暗中探访数日，又拜托了几位可靠的朋友一同打听，依然没有顾清婉的下落。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个地方能打听到他女儿的消息，这地方一定就是幻影阁。

姜三就来自幻影阁。

幻影阁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但幻影阁的生意，又和无忧馆不同。无忧馆做的是买卖人命的生意，幻影阁做的，则是买卖消息的生意。

在江湖中，准确的消息是件难得的宝贝。有了消息，有时能挣来一笔横财，有时能挣得一个名声，有时，还可以挣到一条命。

所以幻影阁立足江湖近百年，阁主换了一个又一个，生意却始终很好。

没人会问幻影阁的消息都是从哪里来、怎么来的，因为有些答案虽然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却不能捅破，一旦捅破，不少人便不能再冠冕堂皇地敬幻影阁一杯茶。

他们只需要知道，幻影阁的消息从来都不会出错。

所以，姜三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但她做生意却不为钱，因为她已经非常有钱。

一个人如果有了很多很多钱，往往就会想要很大很大的权力。而这种权力，只用钱是买不到的。

也许姜三也是这种人。

因为幻影阁的消息通常不需要用钱买，而是要用别的东西换，也许是一份人情，也许是一个朋友，也许，是一件宝物。

不过无论是谁，知道的秘密越多，不想让她活着的人也就越多。所以姜三很少亲自出面，不得不出面的场合，也多半只装作是幻影阁中的弟子。

何况谁会相信，这个看起来温柔端庄的小姑娘，就是神秘的幻影阁阁主呢？

顾继明就不相信。

他本不愿跟幻影阁扯上关系，但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总是什么法子都想试一试的。数日前，他托人联系上幻影阁，幻影阁接了这单生意，却没明说要什么价，只说会派一个特使亲赴剑气盟调查。

这特使，自然就是姜三了。

绑匪的信在姜三手中被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又递到林一手中。信的内容很简单，除了交待要以长离剑换顾清婉，还让顾继明不得张扬，否则就只能等着为顾清婉收尸。

这绑匪，还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林一腹诽了这一句，心里却已经开始琢磨。姜三此行居心叵测，说不定整件事就是她设的局，为的，就是让顾继明交出长离剑，但顾继明对姜三却不像有疑心。林一不知道姜三与幻影阁的关系，自然想不明白顾继明为何会如此信任一个外人。

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顾清婉早在七月十四就已失踪，为何绑匪会把交出长离的最后期限，定在一个月后的八月十四。

“藏剑阁素来是盟中重地，守卫森严，就连师父也不能随意进出，如果要临时调用阁中名剑，不管是谁都需登记在册。但今年八月十五恰逢盟中三年一次的大试，师父会提前一日取出长离，绑匪一定是得知了这一点，才会如此要求。”

林一正暗自思索，对面的人却像看出她的心思一样，直接解了她的疑虑。林一将信放下，朝那人笑道：“多谢莫师兄指点迷津。”

不管什么门派，似乎都会有一位颇得掌门器重的师兄，或者家世不凡，或者身手不凡，或者相貌不凡，而且一定年少成名，不仅在江湖上小有声望，还往往会捕获不少门派世家姑娘小姐的芳心。

莫清关，就是剑气盟的这位师兄。

莫庆关出身武林世家，又自幼拜在剑气盟门下，是顾继明的嫡传弟子。即使有这样的家世和师承做后盾，莫师兄在武功修为上也从不懈怠，再加上面目俊朗，器宇不凡，可谓是家世好、身手好、相貌好的“三好青年”。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完美的女婿，顾继明当然会替自己留下。顾清婉与莫清关青梅竹马，十六岁生辰一过，二人便订了婚约。所以对莫清关来说，如今失踪的不仅是他的师妹，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说起来，剑气盟中除了顾盟主，与清婉姑娘最亲近的就是莫少侠了吧。不知道清婉姑娘失踪前后，莫少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莫清关神色凝重道:“我与师父仔细回忆过许多次，都没记起顾师妹有什么异常。那几日盟中也风平浪静，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姜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莫清关，一边的林一又开口道:“按顾盟主的说法，盟中其他人至今还不知道清婉师妹失踪了？”

顾继明点头道:“我担心那绑匪在剑气盟中布有眼线，只好称清婉这些日子奉命外出了。除了我与清关，盟中就只有小徒清和知道这件事。”

听到“清和”这个名字，姜三突然来了兴致，道:“早听闻顾盟主门下两位弟子都是武艺高强、根骨奇佳的少年英雄，如今只见其一，不知清和少侠现在何处?”

莫清关道:“实在不巧，清和白天带了几位师弟师妹下山去收租，应该还要过会儿才回来。三小姐如果着急，我现在就派位师弟下山找清和他们。”

“不急，明日再见也无妨。”姜三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起身向顾继明行了一礼，道:“在下自幼养成习惯，每日亥时便要入睡。眼下天色已晚，还请盟主恕小女子无礼之罪。”

顾继明连忙起身道：“今日舟车劳顿，早该让三小姐好好休息的。清关，送三小姐与无言姑娘回去。”

看着姜三与顾继明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林一不由得有些心虚，向顾继明笑道：“盟主与我……有事要谈？”

顾继明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林姑娘也该去休息的，只是……当年一别，老夫已有二十年未听到师姐的消息了。老夫想知道，这些年师姐过得如何？”

林一本不想和顾继明独处，可她一向受不了别人掉眼泪，更何况是顾继明这样的长辈，那样的场面会让她尴尬得无法自处。

当然，顾继明的眼泪并没有流下来。但林一已经看到了顾继明眼中的泪光，就不能让一个思念胞姐的弟弟失望。于是姜三与无言在莫清关的陪伴下先行离去，留她在屋子里，为顾继明补上他与顾罔缺失的二十年时光。

其实林一没有太多能告诉顾继明的。她以为自己有许多事可讲，但真到开口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与师父相处的这些年，只用半个时辰就可以讲完。

因为顾罔实在是个十分简单的人，她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款式的衣服。在林一看来，这样的生活实在清苦过头了，但顾罔从不这么觉得。

顾罔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顾继明似乎也觉得顾罔这样很好。

林一知道自己不是讲故事的好手，但顾继明却是个好的倾听者。他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听着，可林一知道，他一定想起了许多旧事，因为他的脸上，有时会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少年意气。

所以英雄迟暮，始终是件残忍的事。

曾经鲜衣怒马剑指天下的少年郎，如今只是一个飘荡在记忆中的幽灵。那幽灵永远年轻，顾继明却已开始老了。他像大多数老去的英雄一样，鬓发已经微白，肌肉日渐松弛，偶尔连拿剑都会晃神，从心底涌起一股不知缘由的无力感。

他也像大多数老去的英雄一样，不愿面对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顾继明很少主动回忆过去，因为他难以忍受清醒时的巨大落差。但这个夜晚是例外，林一的出现，似乎把顾罔的一部分带到了他的身边，也把他自己的一部分带了回来。

他似乎明白了林一身上那股奇怪的熟悉感，那感觉也许来自顾罔，也许，也来自他。对顾继明来说，这本该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如果林一没有问出那个问题的话。

尽管他知道，林一迟早会问出那个问题。

林一问他，顾罔为什么会离开剑气盟。

这问题就像一句咒语，将顾继明从回忆中硬生生拉扯回现实。顾继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当年的事是一个错误。既然你师父从未告诉你，我也不能再提。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她。”

这答案虽不能让林一满意，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林一见顾继明没有松口的意思，也就不再强求，道：“师父不提，我自然不会问。但还有一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还请顾盟主明示。”

顾继明面露困惑，林一继续说道：“您为何对姜三这么信任？”

他诧异地看着林一，道：“你不知道她是幻影阁的人？”

林一摇摇头，对幻影阁她只是略有耳闻，谈不上了解，更是无从知晓姜三与幻影阁的关系。顾继明见她这般，长叹一声，道：“难怪。我还好奇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她身边。林姑娘，你实在不该跟她扯上关系。”

“是啊，我实在不该跟她扯上关系。”林一低声重复着顾继明的话，像是感慨，更像是自嘲。

屋外的夜色更浓了。这样的夜晚似乎总带着危险的气息，非常适合谋划一些见不得光的阴谋。但林一没有什么阴谋可以谋划。她现在只想知道，在姜三的这场阴谋里，自己究竟会扮演什么角色。

如果说姜三是狡诈老练的猎人，也许，她只是条还不错的猎犬而已。

对这一点，姜三一定不会同意。因为一条还不错的猎犬，可不会在没有猎物的时候就吵醒猎人。

但林一却在深更半夜，把姜三从难得的美梦中吵醒了。

姜三是被打斗声吵醒的。无言已经醒来，见她起身便点了灯。打斗声来自门外，姜三示意无言开门，自己披上披风跟了出去。这天晚上的月光很好，所以姜三很容易就看清了门外站着的林一，和指着林一的那把剑。

她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怒气，仔细打量了会儿拿剑的女子，道：“这位，可是洛清和洛姑娘？”

洛清和一愣，道：“你认识我？”

林一也是一愣，道：“你就是洛清和？”

姜三瞥了一眼林一，又开口道：“我不认识洛姑娘，却认识洛姑娘手中的剑。听说顾盟主曾为两位爱徒亲手打造了一双一样的佩剑，另一把，白天我曾在莫少侠手中见过。”

“三小姐好眼力。”洛清和同姜三说着话，剑却依旧指着林一，道：“但师父请三小姐来，可没允许你手下夜闯我盟重地。”

如此一来，姜三就明白了。问题很显然是出在林一身上。

姜三没有再看林一，而是向洛清和笑道：“林一是顾罔前辈的徒弟，算起来也是半个剑气盟的人，与顾盟主颇为亲切，这其中定有误会。刀剑无眼，不如洛姑娘先放下剑，我们进屋来谈？”

姜三递出了一个台阶，不过林一显然没有顺梯而下的打算。

洛清和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林一并不在乎，脸上的笑意反而深了许多，道：“误闯天机楼是我不对，但剑气盟这么大，我一时迷路也难免。洛师姐如果觉得不妥，不妨带我好好认认剑气盟的各庭各院，才能避免再错啊。”

洛清和转回目光，依旧颇为愤怒，冷冷道：“你要是还不交代为什么去天机楼，我就一剑杀了你。”

林一的眼中依旧含着笑意，姜三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她按住了无言想要拔剑的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月色如水，万籁俱寂。实在是看戏的好时光。

洛清和不喜欢林一。

这件事原本和林一这个人的关系不太大，因为洛清和不喜欢很多人。

不过她不是那种背地里把你骂的狗血淋头，表面上还能一团和气的好姑娘。不喜欢谁就不打交道，非要无端招惹，她也绝不吃亏。

剑气盟的人都知道洛清和是个独来独往、冷冰冰的面瘫，只是碍于她功夫拔尖，又是盟主最疼爱的直系弟子，很少当面说什么。但如果搞个“某某滚出剑气盟”的投票，洛清和一定是第一。

因为她做什么都是第一。

大多数时候，洛清和不喜欢的人也不喜欢她。

林一是个例外。

林一喜欢洛清和，因为林一不是剑气盟的人。

而且洛清和长得很漂亮——这一点谁也不会否认。林一就喜欢这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冷美人。

所以当洛清和拿剑指着她的时候，林一有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林一说，她是上天派来融化洛清和这块冰山的。

姜三说，她就是来犯贱的。

当时那把剑距离林一的喉咙只有零点零一寸，她知道洛清和不会真的杀了她，但她要是再说错一句话，她的身上就要多一道伤口了。

林一旧伤初愈，并不想再添新伤，所以她缓缓开口道：“洛师姐待我这般热情，我就放心了。”

洛清和杏眼一瞪，手上的力道便又重了几分，怒道：“放心什么？”

林一笑道：“放心洛师姐，还没忘我们那一夜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