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顾罔的秘密
十二岁时,林一偶然发现了顾罔的一个秘密。
顾罔有很多秘密。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往往会活得很辛苦,因为她不仅要防备着旁人窥探,还要防止自己说漏嘴。
林一发现的这个秘密,正是顾罔自己说出来的。
那年腊月初七,合铃渡十分罕见地下了场大雪,顾罔也十分罕见地喝了酒。
顾罔从不喝酒,也不许林一喝。她说酒是穿肠毒药,入喉便可令智昏欲起。她说,习剑与修行无异,只有摒绝七情六欲,才能参悟剑道之真理。
可那天顾罔不仅喝了酒,还喝了许多,喝得十分醉。
林一捧着雪球跑回来时,顾罔已双眼迷蒙,面现酡颜。林一不曾见过这样的顾罔,凑过去担忧地喊了声“师父”,顾罔却将头靠到了她小小的肩膀上。
林一的身子立刻僵住。从她记事起,除了练剑纠正动作,顾罔从不曾对她这样亲昵。这让林一有些无所适从,夹杂着欣喜的无所适从。
顾罔碎碎念似地低声问她:“外面的雪下的还大么。”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染红了林一的耳根,也染红了林一的脸。林一屏住呼吸,一字一顿地回答,“下得很大。”
顾罔又问:“我们去打雪仗好不好。”
林一说,去打雪仗,好。
她的心跳得太厉害,好像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顾罔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她说,阿驹,真好。我们回来了。真好。
剑炉的火烧得十分旺,林一手里的雪球已开始融化。
这是林一第一次见到雪。她曾无比向往诗词戏文里的雪,枯木裹银装,一夜春风至,那雪似乎总是美得令人心醉。
可真正握在手里时她才知道,雪化的水竟这么冰,这么冷。
那个大雪的午后,顾罔靠着她的肩膀沉沉睡去,睡得安稳而香甜。
林一想,顾罔的梦里,一定有一个叫“阿驹”的人吧。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驹”对林一来说都是一个谜,她不知道“阿驹”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与顾罔是什么关系,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
但这并不妨碍她暗暗嫉妒这个从未谋面的“阿驹”。
她总是会想起那日顾罔叫“阿驹”时的温柔,想起顾罔欢喜的笑声,想起顾罔脸上的泪痕,想起那堆空了的酒坛。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顾罔这样念念不忘?
这答案林一至今都不明了,但至少,她已经知道“阿句”是谁了。
因为她发现了顾罔的另一个秘密。一个与林一有关的秘密。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秘密呢?既然明知道这世上的秘密多半都守不住,又何苦处心积虑、担惊受怕地背着这些担子生活。
何况谎言总是与秘密如影随形,秘密被公之于众,谎言也会被一并戳破。可有些谎言戳破的时候会很疼,凌迟般千刀万剐的疼。
既可伤人,也可伤己。你看,秘密是不是种顶厉害的兵器。
此刻林一的秘密即将被姜三看穿,她也一样觉得痛苦。
但这痛苦与姜三无关。因为这痛苦是她秘密的附疽,她背负这秘密一日,痛苦便增加一分。非刮骨剜髓,不能去也。
林一从来都不是个十分听话的徒弟,所以她从那时起便学会了喝酒,学会了以毒攻毒,一醉解千愁。
可惜现在林一手中并没有酒。她的手中只有一把剑,一把可以杀人的剑。
“林姑娘要想守住秘密其实很简单——杀了我。无言不在,我这么个废人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姜三又朝林一逼近了一步。
她牵起林一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可紧张的却不是她,而是林一。
“你什么意思?”
“我在向林姑娘表示诚意。”
姜三微笑道:“我这会儿问你,并不是想逼你给出一个答案。我只是想让林姑娘知道,如果你有需要,不管是什么,我,幻影阁,都可以帮你。”
林一冷笑一声。
姜三本比林一矮上几寸,可即便仰视,她的眼神里还是带着让林一难以忍受的压迫感。这样带着压迫感的诚意,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让她老实顺从、不要耍花招的警告。
“三小姐的诚意我受不起。但我早就说过,在找到清婉这件事上我们是一致的,三小姐不必担心我会破坏你的生意。”
姜三摇头,“林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担心这个。没关系,我刚说的话一直作数,林姑娘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语毕,姜三终于朝后退回几步,笑容也恢复如往常,端庄大气,温婉可亲。可就算这笑容看起来再怎么真诚亲切,它也仍只是副面具,属于猛虎的面具。
姜三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向林一提供帮助,一定是有所图。
她想要什么呢?
林一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或者说,她觉得自己知道了答案。
林一她们回到修心苑时,无言已在院内。她在心底苦笑,不由得感慨姜三城府之深。如果方才她真的动了杀心,此刻怕是已倒在无言的剑下。
慧极必伤,每时每刻都这么算计不觉得累么。
这句话林一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知道姜三一大早便派无言下山处理幻影阁的事务,便故作轻松地朝无言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不是说要到晚上吗。”
无言摆手,表示事情已处理完,又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姜三。林一见状赶忙转身叫道:“别在我面前拆啊,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幻影阁的事。”
姜三笑了笑,示意无言把信收好,道:“林姑娘不必害怕,这信也没那么要紧。无言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如就开始吧。”
林一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姜三道:“开始什么?”
“林姑娘忘了早上的事吗。”
林一猛地记起鸿鹄亭内姜三说的话,原来,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她知道,如果看到自己被无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姜三一定会十分高兴。姜三这种人的快乐,总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林一神情复杂地看了无言一眼,道:“三小姐一定要强人所难吗?你知道我这人一点都不喜欢动手,更不喜欢跟一定打不过的人动手。”
姜三道:“林姑娘该多些信心和勇气。对手强大了,你才能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不足。这道理,顾前辈应该也教过你吧。”
姜三这句话,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激她。如果是后者,那么姜三又一次成功了。
因为顾罔的确说过,真正优秀的剑客会将每个对手都当做学习的对象,遇强,则愈强。
木瓜已朝无言刺了过去。
这一招意料之中地落空,就像林一第一次与无言交手时那样。
但在错过她肩头的云门、中府二穴那一刹,林一立刻手腕翻转,变刺为抹,顺势转至无言身后。
剑几乎横在无言颈上。
无言虽缩身逃开,却已落了下风,林一手中剑光点点,灿若繁星,出招快且猛,竟将无言逼得只顾防守,难以还击。
但看到这一幕的姜三仍然笑着,而且笑得十分开心。
放眼整个剑气盟,即便算上长老和顾继明,能将星河剑用到林一这种地步的也是寥寥无几。
上次交手后,林一显然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无言相距尚远,强攻难胜,所以选了招式繁多、以快闻名的星河剑法,试图将主动权占据到自己手中。
如果无言用与上次一样的招数,林一也许真的有获胜的机会。
可姜三知道,无言是不会输的。
星河剑法适合速战速决,不适合长久缠斗,但无言并不是林一能够速战速决的对手。时间一久,星河剑的快与多反而是累赘。
因为林一的神经会疲劳,她的力气会衰减。她疏忽一招,无言便重新占回上风。
林一已必输无疑。
无言此刻用的剑法与先前截然不同,出招方式与角度刁钻且狠厉,招招逼人要害。那剑仿佛是活物一般紧追林一,林一如何闪避都是无用功,毫无甩脱的可能。
恍惚之间,林一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不是无言拿着剑,而是剑带着无言。
或者……这就是师父所说的人剑合一?
林一大骇。她的心已乱,无言的剑停在她胸前。
她又一次输了。
“好!”
姜三拍手赞道:“林姑娘这手星河剑用得出神入化,实在难得。无言,以后你可要多找机会向林姑娘讨教。”
无言点头收了剑,林一却仍沉浸在失败的沮丧与震惊中,头虽低着,嘴角还是不由自主浮现一抹苦笑,“三小姐还是别笑话我的好。”
姜三道:“输给本门功夫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林姑娘不必太过介怀。”
林一惊道:“无言方才用的是剑气盟的剑法?可我……”
顾罔早已将剑气盟的剑法悉数传授于她,当时她虽不知顾罔的师承,也不知这些剑法的来历,却还是在顾罔的严厉监督下一一掌握了。可无言刚才用的剑法,她竟从未见过。
剑气盟的剑法,她从未见过的应该只有一种。
林一猛然醒悟,难以置信地望向无言,“你方才用的是失魂十七剑?”
无言又一次点头。
“即便无言这样的资质,要完全掌握失魂十七剑也有些冒险。她方才的招数多半改良过,虽避免了反噬的危险,却也大大限制了这剑法的威力。”
姜三拿起无言手中的剑,眼中忽然闪现出异样的光,“可就连这改良过的剑法,也足以打败武林中不少所谓的‘高手’,真正的失魂十七剑,威力一定远在这之上。”
林一又记起方才的那种感觉,那种有剑无人、以剑带人的感觉。
那感觉太可怕。但对一个剑客而言,那感觉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人剑合一是无数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林一也是个剑客。虽然她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剑客,还是不能免俗地成为了这无数人之一。
她也终于知道,姜三想要的是什么。
“据说,当年陈长老与顾前辈过从甚密,甚至有说法称,失魂十七剑是陈长老与顾前辈一同创立的。虽真假难考,但陈长老至今未将掌握这剑法的诀窍传给任何人,第十七招也从未在人前用过。”
姜三朝林一浅笑道:“陈长老以失魂十七剑成名时,正是顾前辈离开剑气盟的时候。也许,陈长老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人。也许,顾前辈的徒弟,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林一没有再说话。
但姜三说的话,每一句她都听得十分清楚。
这样的机会,放在任何剑客面前都是个巨大的诱惑。林一做不到六根清净,说不动心当然是假的。
不过她知道,姜三只是在帮她假设选择的可能性,如何选仍在她自己。
那么,她会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