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12章 害人之心不可有

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曦初露,顾继明已开始在后院练功。

他总是起得很早,这一习惯他还未习武的时候就已养成。

遇到苏琚前,他和顾罔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孤儿。镇上的客栈老板看他俩可怜,便让他们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管吃管住,不至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每天天不亮,顾继明就会起床去河边打水,与顾罔一同擦洗桌椅,将店面收拾停当等客人上门。尽管生意最好的时候,这里也只有十几二十来个客人。


苏琚也是在一个清晨来到这小镇的。

那是一个六月的清晨,尚有几颗星光芒黯淡地悬在天际,顾继明提着水桶走在有些湿滑的石板路上,呼吸间满是露水气息,清凉彻骨。

房檐上隔夜的雨水滴答落下,沿街店铺多数关着门,夜香郎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归家,小镇仍睡意昏沉,顾继明却精气十足。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孩子总是精气十足,不知疲倦,无所畏惧。那时他的人生漫长而充满未知,他期待着这些未知的实现,也期待着每一个清晨的到来。

他沿着长街走了许久,身后的马车声愈来愈近。他回头,马车已停在身边,车夫朝他问路,顾继明却失了神。

他看到了那个头探出车窗的小人儿。她正朝着顾继明笑,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好看。

比顾继明见过的所有朝霞都好看。


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他与苏琚再如何情深,相守的时间还是太短,短到他还没适应丈夫的身份,就要独自承担起做父亲和母亲的责任。

苏琚临终前只嘱托了他一件事——将顾清婉好好养大,不要让她受委屈。可这唯一一件事,顾继明似乎也搞砸了。

顾清婉和年轻时的自己十分相似,这相似曾让顾继明欣喜,希望顾清婉能对他多几分理解。可到了后来,这样的相似却让他无可奈何,也将顾清婉推得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拉不回来。

那个天天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小丫头,那个满眼崇敬地喊“爹爹好厉害”的小丫头,早就不见了。


顾继明长叹一声收了身法,一旁等待着的苏云连忙递上毛巾,就像过去十几年的每一天一样。

“姑爷是先喝茶还是先用早饭?”

她原是苏琚的贴身婢女,后来虽做了顾继明的填房,对他的称呼却不曾改过。顾继明擦了擦脸上的汗,道:“过会儿再说吧。方才似乎岔了气息,你先去吃,不必等我。”

苏云点头朝屋内走,转身就看到了脚步匆忙、面色凝重的莫清关。

莫清关朝她喊了声“师娘早”,便直奔顾继明而去。苏云心知他是有事,应了一声,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些。

“什么事这么着急?”

莫清关见苏云已进屋,低声道:“三小姐她们……已经知道师妹不是被绑了。”

顾继明本就有些不舒服,听他这么说,脸色更加难看。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问道:“她的意思呢?”

“看起来……如果不告知真相,她怕是不会再帮了。”

顾继明在石凳上坐下,闭眼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罢了,派人请她们过来吧。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莫清关点头称“是”,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那……要不要也叫上清和?”

顾继明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依你。”


连天峰上鸿鹄亭,茶已凉,人未走。

林一没有听错,的确有东西碎了。碎的是被莫清关捏在手里的那只茶杯,方才只是透着裂痕,杯体还完整,此刻却已经成了塌成了一堆碎片。

林一她们走近时,一只松鼠自桌上跃下,引得姜三惊呼了一声。林一赶忙低头憋住笑,仔细去看那杯子。

看这程度,杯子刚才应该是已经完全碎了,只是被这松鼠一震才裂开。捏碎一只茶杯倒没什么,可碎而不倒,用的不会是手上的蛮力。她倒真没看出来莫清关的内功已到了这个程度。

“这杯子好端端怎么碎了?”

林一压住心里的疑问,抬头对上柳清岚探询的眼神,“大概是被方才那松鼠撞碎了。可惜可惜,三小姐用的东西,肯定价值不菲。”

“成了碎片,它就没价值了。”姜三捏起了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何况它已经脏了,不要也罢,有什么可惜的。”

莫清关的那幅字仍摊在桌上,柳清岚此时注意到,“这不是莫清关的字嘛,笔墨纸砚都摆上了,他早上在这儿写的?”

林一担心柳清岚又把话头转回去,连忙道:“莫师兄只是带我们过来看看风景。对了,昨晚柳师姐歇息得太早,有件事我倒忘了提。”

柳清岚一想到昨晚自己没喝多久便醉了,不由得有些羞赧,声音也收敛了些,“什么事,但说无妨。”

“家师顾罔也曾是剑气盟中弟子,与陈长老关系甚笃……”

柳清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你师父是谁?”

当日在回廊的只有几位长老,顾罔又实在特殊,所以林一的身份盟中弟子并不知晓。但顾罔这个名字弟子们多半如雷贯耳,即便柳清岚非剑宗弟子,也同样对这位传奇前辈兴趣颇浓。

林一有些惭愧地笑道:“昨晚本该告诉师姐的,但师姐也知道我师父……这几日在盟中,一直想找机会正式拜访陈长老,但贸然登门总觉得不好,所以,希望柳师姐能向陈长老提前通报一声。”

柳清岚道:“还当什么事呢,这么一本正经。师父不是那种看重繁文缛节的人,放心吧,我这就回去告诉师父,她老人家肯定高兴。难怪我觉得跟你投缘,原来咱们是正经的师姐妹啊!”

林一神色一滞,继而又恢复了笑容,“柳师姐抬举,我这种便宜徒弟怎么能算到剑气盟里。那就麻烦柳师姐了。”

柳清岚连连摆手说她“客气”,又再三表示一定把话带到,终于离开朝山下走去。


林一松了口气,还未待转身,姜三的声音便幽幽传来。

“柳姑娘形貌昳丽,性子直爽,这么好的姑娘,昨天让你去请人家喝酒,怎么还推辞那么久?”

“昨儿上午我看到的她可不这样。”林一道:“不过真没想到,柳师姐竟这么好相处,倒也十分明理。”

姜三笑吟吟道:“那昨晚的酒,林姑娘一定喝得十分痛快了?”

林一心中“咯噔”一声,虚道:“没有没有,柳师姐没多久就醉了。”

姜三不开口,仍是眼带笑意地看着她。

林一心中愈发不安,终于耐不住她的打量,硬着头皮道:“我不是为了套话吗?不编点故事打动人,柳师姐肯定什么都不说。知道了清婉师妹常穿的衣物不在屋里,我们今儿个才有了跟盟主谈判的资本啊。消息都打探到了,三小姐就……”

姜三截住了她的话,道:“祸从口出,妄言必失。这道理林姑娘似乎记得不清楚。也好,无言这些日子不大与人动手,不进则退,晚上她回来,你就陪她过几招吧。”

林一记起上次与无言交手的惨状,瞠目结舌许久,才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姜三挑眉,“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

林一心中思绪翻涌,知道再争辩只会比这更糟,苦笑道:“三小姐说得是。只要您老人家能消气,我挨顿打也值了。”

姜三见她一脸苦相,心下得意,不再说话,专心欣赏起了连天峰上的景色。林一则满怀愁思无处解,一脸郁闷地拨弄着桌上的碎瓷片。

好在不多时,一个小僮便来了这亭子传话,请两人去顾继明处。两人到的时候,顾继明师徒三人皆已在屋内坐定,却都一言不发。林一与姜三对视一眼,便大步朝屋内走去。


洛清和本在做早课,突然被叫过来自然困惑不已,但师父与莫清关二人面色凝重,她也就不好多问什么。此刻见林一她们来,自觉这事八成与顾清婉有关,心中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慌乱。

“三小姐,林姑娘,这几日辛苦了。”

姜三道:“辛苦的不是我,是幻影阁。顾盟主,我今天来就是跟您交个底,虽说这生意做不做我是该无所谓的,但顾小姐毕竟是您的爱女,我也不忍见您父女分离。既然大家都是想找回顾小姐,还是坦诚相待的好。”

姜三的话说得丝毫不客气,脸上更是冷淡,顾继明不曾被小辈这样拂面子,心里当然有些不舒服,但此事他理亏在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

“三小姐的心情我理解,只是小女出走的原因不止牵涉到剑气盟,我本答应绝不让第三人知晓,如今……唉,我顾某人自认磊落一生,没想到,晚年竟要做这背信弃义之事。”

顾继明拿起茶杯又放下,手捋长须,似还在犹豫。林一见他满面愁思,不由得有些不忍,正想劝慰,顾继明却又开口了。

“此事,和宋京长老之死有关。”

此言一出,洛清和的脸色一变,林一与姜三皆是大惊, 莫清关倒无甚异常,只是静静听顾继明道出个中缘由。


顾清婉出走前,明镜堂的郭华郭老堂主曾来过一趟剑气盟。

他此次来得隐秘且突然,瞒过明镜堂上下,只带了一个贴身护卫,剑气盟中也鲜有人知。捂得这么严实,当然是为了保住不能与外人言的秘密。

这秘密,便是郭万重的真正死因。

郭万重死后,郭家虽收敛了尸身,但因与剑气盟无法达成共识,僵持许久,待宋京自戕时,郭万重停灵已有月余。

好在当时还未入夏,郭家又一直以冰块供于棺底,尸体也无甚异味。可下葬前两天下人夜间守灵,却听到棺材里“砰砰”直响,把一个小厮当场吓昏了过去。

待主事的人赶到时,那响声倒是没了,可自棺内散发的恶臭却漫出了灵堂。郭老堂主当机立断下令开棺,在场的人们也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因为棺材里躺着的已不是个完整的人,而是四分五裂的尸块。

郭万重的遗孀见状,当即跪倒棺前痛哭。郭老堂主却紧紧皱起了眉,思索这件事的蹊跷之处。

他年轻时在苗疆曾听当地人提过一种奇毒,名曰食尸散,此毒提炼自蛊虫,毒性剧烈,沿经脉游走全身,发作时人与猝死无异,但过上十天半月,尸身便会自内炸裂散出毒素。

郭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散落的尸块,终于找到根藏于肋骨之间的细针。他嘱咐明镜堂的人严守秘密,亲自去了趟苗疆,确定针上残存的正是食尸散。因着郭万重的尸身一直有冰块降温,毒素才会延迟至今发作。

可那细针,是郭万重的暗器。

明镜堂虽以掌法闻名,早年间的暗器功夫也同样厉害。只是他们自恃名门,觉得暗器始终不大光明,便严控门人所用暗器数量,并在暗器上做郭家标识,虽用暗器,却不做暗人。

扎在郭万重身上的那根针,正属于郭家。

郭华又仔细盘问了郭万重身边的小厮,终于找到了他这个宝贝孙儿剩下的细针,每一根上,都涂着食尸散。

郭万重大约本想毒害宋京,却阴差阳错地将暗器扎在自己身上,断送了性命。郭华想明白了这一层,痛心疾首一夜难眠,第二天便来了剑气盟。


要真算起辈分,郭华其实比顾继明的师父还要高些,再加上宋京的事刚过去不久,顾继明见到郭华,心中实在有些惴惴。

可郭华示意他屏退旁人后,却“扑通”跪在了顾继明面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郭华能够查出郭万重真正的死因,旁人也一样能做到。郭华知道,与其让剑气盟自己查明真相,倒不如他先来负荆请罪。

何况他此行不仅是为了向宋京道歉,更是为了保住明镜堂的名声。为了这名声,他愿意搭上自己的命。

顾继明当然不会逼郭华再以命换命。因为以命换命本就是无稽之谈,宋京虽是他们郭家逼死的,可就算郭华死千次百次,宋京也再也不能复生。再者郭万重已死,这仇,也就算报了。

何况明镜堂乃东南八堂之首,顾继明身为剑气盟的盟主,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几番思量后,顾继明决定此事自此了结,劝慰郭华宽心,并立誓绝不向他人透露。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地,竟让顾清婉知道了。

宋京是她的师父,师父蒙受不白之冤枉死,做徒弟的当然不愿罢休。七月十四当晚她与顾继明争执许久,愤而离去,称如果顾继明不把真相公布,她就会在八月十五的大试上昭告天下。


话说到这儿,林一终于明白为何顾继明要在八月十五之前找到顾清婉。

这世上也许少有提前一月就绑人的绑匪,但一个女儿,是愿意给做错事的父亲多些改正时间的。

可此事的离奇复杂,还是让林一大吃了一惊。她此前不曾有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什么叫人心险恶、波云诡谲,至此时,她才算真体会到了

“其实晚辈倒觉得,顾小姐的做法未必是坏事。”

姜三朝顾继明道:“顾盟主碍于身份,不得不给明镜堂这个面子。可顾小姐是宋长老的爱徒,徒弟为师父鸣冤天经地义,何况顾小姐不是从盟主口中得知此事的,他们也怪罪不到您这里。”

顾继明长叹一声道:“三小姐说得不错,那日小女走后,我也的确动了这个心思,想着不如干脆将计就计,也好替宋师兄正名。可是……”

“可是什么?”

顾继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小女出走的时候,将长离剑也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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