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33章 青蝇琴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位周老先生说,水陆草木之花中,他独爱莲。他夸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高洁。至于牡丹,是真国色,也是真流俗。


可他把莲花夸得天花乱坠,却也没忘加上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句话让林一困惑了很久。虽说“亵玩”的确不妥,可只能远观这一点,着实让林一不解。


她一度怀疑这位老先生患有视近怯远症,而且比胡不值还要严重,眼中物非世间物,所以他担心自己看到的莲花并非真正的莲花,这才只敢远观。


所以,林一一度觉得这位老先生有些可怜。


不过再后来,林一就不这么觉得了。后来她非但不觉得这位老先生可怜,还觉得他有些狡猾。


再或者,该说他透彻。


因为这世上有些事原本就只适合远观。远远看着的时候,不必去想这莲花底下的污浊泥淖,也瞧不见那些衰败的茎叶花苞,更不必自己劳心劳力,将莲藕一个个栽好。


远远看着的时候,可以纯粹地享受它带来的愉悦,至于那些根植于它血脉中的、并不怎么美好的东西,是可以悉数抛却忽略的。


就好比说书人口中的江湖,总是风云跌宕快意恩仇,英雄豪杰遍地走,大侠抬脚便可日行千里,永远精神抖擞来去潇洒,碗大的疤隔天就好,转个弯儿就能撞见大人物,走在路上都能被秘籍砸中脑袋。


如果林一只是台子底下的听众,她也许会觉得这故事虽然有些不真实,但却还算痛快动人。


但如果林一信了说书人的鬼话,以为江湖就是说书人说的那样,一心要成为故事里的大侠,她就会发现说书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因为真正的江湖里,刀砍在身上会疼,路走多了脚会起泡,不带行李上路可能会在冬天冻死。


因为真正的江湖里,砸在脑袋上的秘籍往往都不是什么正经秘籍,转个弯儿就撞见大人物?也往往是精心安排的“偶然”。


就比如对姜三来说,遇见静音和来盖雪楼确是互为因果,只不过,前者是后者的因。


静音在盖雪楼有固定的雅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琴师”八岁入道门,当时便宣布再不参加琴赛,此后也甚少在人前露面演奏。关于她江郎才尽的言论因此一度甚嚣尘上,不少好事者还亲自跑到清静观去问静音。这清静山上的小小道观,从此再也少有清静日子。


许是被流言蜚语扰得烦了,三年后静音竟破了誓言,参加了落霞城、也是本朝规模最大的琴赛——大圣遗音赛。


对本朝修习音律的人来说,蜀中落霞城是当之无愧的圣地。


此地凡有人家处,皆闻丝竹声,诞生过无数音律名家。琴笛箫瑟、鼓钟埙笙,随便挑样乐器,乐师前三甲里,必有落霞城人士。


而在八音之中,落霞城最具盛名的,便是琴。


好马配好鞍,落霞城出过“天下第一琴师”,自然也出过“天下第一琴”。


和静音这位“天下第一琴师”比起来,落霞城的“天下第一琴”,年头要久远得多,名号也更权威些——上了年纪的东西,似乎总是要更可靠一点。


此琴名为青蝇琴,造于三百年前,出于琴艺世家宫家的先祖之手,形制古朴,琴音苍劲,曾跟着这位大师渡千尺水,踏万丈山,最终安定在落霞城,成为宫家的传家宝,也是为数不多的、曾登上过珍宝玲珑榜前十名的乐器。


百余年前新旧朝更迭,落霞城换了前缀的国号,也差点丢了音律传统。战乱过后,为保住这一脉文化,城中几大家族自发组成“圣音会”,纷纷为音律复兴出谋划策。彼时宫家已是吃老本儿的破落户,许久未曾出过什么名人,便将青蝇琴主动献给了圣音会,才勉强为家主在会里换来个话事人的位置。


不过这世间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那之后,宫家的运势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先是宫家的长女嫁给了落霞城新上任的府尹,随后他家那个三岁才会说话的痴傻孙子,竟被发现是个奏琴谱曲的天才。宫老太爷连说是祖先开眼,也就没好意思再管圣音会把青蝇琴要回来。


之后这些年,宫家更是人才辈出,到了如今的宫家家主宫伏羲这一代,圣音会的会长之位,几乎已被宫家牢牢攥住,青蝇琴在不在宫家,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宫家虽没了天下第一琴,却又出了天下第一琴师,一样值得再骄傲个数百年——静音未入道门前,本名宫独幽,正是宫伏羲的二女儿。


这一点,在落霞城也不是什么秘密。


静音再度出山后,接连五年拿了“大圣遗音赛”的状元,不仅堵住了说她江郎才尽的风言风语,也成了圣音会最年轻的话事人——当然只是挂名,因为静音本人并不想当什么见鬼的话事人,那些话事人们,也不想跟这么一个怪物日日共事。


不过,做话事人也有做话事人的好处,譬如被排除在各种比赛的名单之外,譬如可以用忙于会中事务来谢绝那些没完没了的拜见,譬如,可以随便用那些被奉为“镇会之宝”的乐器——不过这个也是要收费的,每用一次一百两白银,充作圣音会的活动经费。


姜三想见静音,自然也跟这青蝇琴有关。


她这一路思来想去,暂且没想出什么特别妙的法子,既能悄无声息地把青蝇琴借到手,又能跟圣音会及落霞城不至于交恶。偷,是偷不得的,抢,又是下下策,姜三便动了收买圣音会高层的念头。


要收买人,用银钱最简单干净,但对有些人来说,用人心,无疑是更可靠的法子。


落霞城这些年来的音律比赛越办越红火,带活了一方经济,也屡次被树立为本朝的学习标杆、旅游胜地。而宫伏羲在圣音会会长的位子上牢牢坐了三十余年,当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地方豪绅,银钱珍宝不缺,声名威望不缺,非要说他还缺什么,便是家里,缺了位夫人。


十年前宫伏羲的夫人龙绻因病逝世,从此家中四人变作三人,只留下宫伏羲独自照顾两个年幼的女儿,而这其中一个女儿,还在服丧期间就脱出尘世、入了道门,几乎与家族断绝关系。


所以纵然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成长的十分出色,无论琴技还是人品,都早已是落霞城一等一的人物,宫伏羲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与父亲。


也许是难忘亡妻,也许是对静音太过愧疚,总之之后这十年,宫伏羲从未再娶,就连侧室都不曾纳过,旁人的提亲也一并谢绝,倒是时时上山看望静音,十分努力地想修补父女间的关系,静音却不知为何,鲜少给自己的父亲好脸色,偶尔在圣音会里遇上,也权当没看见一般。


要搁在过去,如果时间来得及,姜三也许真的会好好培养一位女子,送给宫伏羲做夫人。但如今万事仓促,她也只能从静音身上先找找头绪。


不过一顿火锅之后,姜三越发觉得静音是个有趣的人,也越发觉得,要说动她跟宫伏羲和好,只怕比上九天揽月还难。


好在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快,姜三就不再为这件事感到头疼了。


因为出现了件让姜三更加头疼的事。


蜀中的人同饮食一般,火辣且热烈,四季却纠缠得暧昧,夏的潮湿闷热绵延到九月中,气焰半分未减,趾高气昂地向秋下着战书。


林一跟着姜三这趟入蜀,山路难行,湿热更难耐,姜三一路都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全靠那些丸丸药药吊着精神,看得林一天天胆战心惊,夜里都睡不安稳。


好在到了落霞城便是大雨,一扫连日湿热,姜三的脸色看来也好了不少,再加上和静音相谈甚欢,这一顿火锅之后,林一总算是睡了个踏实觉,第二天自是起了个大早,趁着天气好,悠哉悠哉地在落霞城里闲逛起来。


说是闲逛,似乎也不大妥当。因为林一刚在圣音会门前的茶棚坐定,小二刚沏上一壶瓜片,林一就听到了个不知道算好还是坏的消息:宫伏羲失踪了。


林一的苦笑一瞬就浮上了嘴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把姜三与宫伏羲的失踪联系在一起,又几乎是下意识地阻断了自己的这种联想。


毕竟第一,姜三还没到选下下策的地步,第二,怀疑自己的雇主,多多少少也不是很道德——何况这位雇主,还是自己打赌才侥幸赢来的,自己目前尚且还是试用工,总归要表现出几分信任。


这赌约内情如何,暂且按下不表,林一倒越发觉得,自己近来是灾星高照,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得安稳。


姜三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不过,她并没比林一早太多知道。


无言奉了姜三的命令,暗中护送静音回清静观,又在周围打探一番,跟幻影阁的人通了消息,回来已是半夜,见姜三睡得沉,便将这事压到清晨,却没像料想中那样被姜三责怪。


其实无言回来的时候,姜三是知道的。她睡觉的本事不大好,装睡的本事却炉火纯青——每当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只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她都会装作睡得很沉。


不过,这晚她断断续续做了个美梦,早上醒来心情大好,所以对无言送来的这个晴天霹雳,倒也没太过窝火,只觉得脑袋里有根筋一跳一跳地疼。


昨夜戌时刚过,宫家大小姐宫残雷,就带着管家令伯急急忙忙去报官,说宫伏羲昨日出门扫墓,至今未归。


圣音会在落霞城的权势与地位,几乎跟官府平分秋色,圣音会会长失踪,官府自然也不敢怠慢,慌慌张张纠集了全部捕快,府尹身先士卒,带头就要往大雨里冲,师爷却转了转黄眼珠。


他一边安慰宫残雷宽心,说许是宫伏羲在哪位友人那里谈论琴艺,忘了时间,一边又说,这外面大雨滂沱,又是深夜,搜寻多有不便,倒不如待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令伯虽心中忿忿,却也知道师爷说的有几分道理。再加上宫残雷并没什么反应,他一个管家也就不好发作。


宫残雷当然也清楚,府尹跟师爷打的是什么算盘。但算起来她终归是小辈,有求于人的时候,脊梁更不能挺得太直,只是嘴上漠然道了谢,转身便往外走。


这一夜雨下得凶猛,再怎么惊人的消息,似乎也都被这雷声雨声掩盖了,但今日天已放晴,要不了多久,落霞城里的男女老少,就会在宫伏羲失踪的消息中醒来。


姜三倚着门框揉着太阳穴,向隔壁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瞥。


“她还没回来么?”


无言摇头。


姜三轻笑道:“林一要是知道了这消息,十有八九会觉得跟我有关。不过她倒也该自己检讨一番,怎么她到的地方,全都不得清静。”


主仆俩正拿林一取笑,姜三却突然想起,这话似乎来时路上,自己也说过。


因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发现猎物的狐狸一般,露出两枚小小的虎牙,朝无言得意地挤了挤眼。


“你挑几个机灵的手下,去拜访拜访圣音会的话事人。天黑前,我要看到结果。”


无言心中了然,领命下楼,正好在门口撞上林一。


她想起方才姜三说的话,又见林一满面愁容,一副沮丧模样,嘴角不由得浮上一丝神秘的微笑。


这笑容大大方方落在林一眼里,林一却没心思跟她计较。


这不仅是因为,无言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讨人喜欢得多,还因为,林一这会儿不想看见任何美人的笑。


因为,她方才已经看得够多的了。


林一听到宫伏羲失踪的消息,倒没打算立时回盖雪楼,反而耐下性子,将那壶瓜片喝完第一道,终于等到圣音会门前停下两顶软轿,轿夫穿的青褂上,都印着大大的“宫”字。


打头的软轿里,先走下来位十八九岁的碧衣女子。这茶棚离得不远不近,正够林一看清楚她的模样。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林一见过的美人不多,但也不算少,这一路走下来,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姑娘,就像周老先生的莲花一般,只适合人群中匆匆地惊鸿一瞥。可要是硬与她攀谈,少不了要发现她美得太过简单无聊,始于皮囊,也终于皮囊。


但还有些姑娘,长相明艳也好,朴素也罢,她们更乐意装点的是自己的内心。跟这样的人交谈,是绝对不会觉得无趣的。


就好像眼前这位女子,相貌乍看之下略显平淡,穿戴的首饰看起来也不华丽,周身却自有股端庄持重的文雅气息,跟轿夫讲话脸上也挂着浅笑,眉眼弯弯,温柔得像能拧出水来,看得越久,愈发觉得亲切。


这碧衣女子似乎吩咐了轿夫去叩圣音会的门,自己则转身走向后一顶轿子。林一动了真气,凝神听她与轿子里的人交谈,正听到她说了句“不必客气,晚辈应该的”,轿内便传来了一阵娇笑声。


林一的心里,好像又有无数只猫在挠。

作者留言

悄悄更新一波……以后,尽量,周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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