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22章 玉人闺中瘗玉人

柳清岚是个怎样的人?

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因为在剑宗弟子间,流传着这样一个词儿:“谈岚色变”。这岚,自然就是柳清岚。

这不是说柳清岚长了张可以辟邪的脸。事实上,柳清岚的长相十分讨人喜欢,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时,嘴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但她很少笑。

她不仅很少笑,还总是横眉立目,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剑宗师兄说,柳清岚刚入门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她总是笑得又乖又甜,天天跟在师兄师姐后面,就像只黏人的小奶猫。

所以小奶猫开始变成小老虎时,并没什么人当真。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和她玩笑打闹,占些无伤大雅的便宜。

但老虎是不愿一直被当成猫的。

分宗拜师不到一年,柳清岚就把大她四岁的一位剑宗师姐打成了重伤。那师姐卧床休养半年多,自此落下个毛病,听见柳清岚的名字,左脸就不由自主抽搐。

谈岚色变,由此而来。

但如果你去问气宗新入门的小弟子,他一定会告诉你,柳师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好人。

说这话时,他脸上也许还会泛起可疑的红晕——前面说过,柳清岚的长相是十分讨人喜欢的。

柳清岚对气宗弟子的确很好。

有次一个北辽师妹因为思乡食欲不振,她下山跑遍方圆百里,终于“请”来个正宗的北辽厨子,又“请”人在剑气盟做了一个月的菜。小师妹感动得涕泗横流,从此再也不想吃家乡菜。

所以,“柳清岚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人实在是种十分复杂的动物。


未分宗前,柳清岚似已对剑宗有所不满,正式入气宗门下后,更是成了气宗自强小队的扛把子,剑气两宗每每有聚众斗殴,冲在最前面的一定是柳清岚。

依照盟规,这些光荣事迹都够她被逐出师门八百次了。

但剑气盟对长老有“每人至少一个徒弟”的硬要求,陈永宁只收了柳清岚一个弟子,如果柳清岚被逐,她就要再收一个,重新挑人,从头教起,实在麻烦。

再者,柳清岚的性子对她胃口,她乐得看剑宗的小崽子们被修理得大气不敢出,自然对柳清岚百般维护。

顾继明虽然头疼,也不愿和陈永宁闹得太难看,只好每次罚柳清岚写封自省书,再关上几天禁闭,事儿就算完了。

所以这江湖第一大派看似门风甚严,但盟规之外,总有例外。

有了师父保驾护航,柳清岚愈发肆无忌惮,后来但凡跟剑宗弟子碰上,不管对方有无挑衅,她都想找点由头活动筋骨。要是实在动不了手,动动嘴皮子也是好的。

所以柳清岚打架与骂人功夫越来越了得,剑宗弟子对她自然又恶又惧,背地里骂得再厉害,见面还是少不了三分赔笑。

再后来,柳清岚“母老虎”的名声就传开了。

不过对此,柳清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别人怕她,是因为她比他们都厉害。而在剑气盟里,只有够厉害,你说的话才有人听。

后面这句,是顾清婉告诉她的。


只不过顾清婉还告诉过她,用拳头说的话,是很难让人听进心里的。

但这句话顾清婉却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她的记性很好,从来只记自己想记的东西。

就好像她似乎也不记得,林一手上此刻提着的信鸽,就是她刚放走的那只。

她看顾继明神情阴沉如乌云压境,又看洛清和额有血痕、面无血色,竟十分不解道:“师伯这是唱的是哪门子戏?”

顾继明冷冷道:“那纸条是你写的?”

柳清岚摇头,“什么纸条?”

顾继明将信甩在柳清岚面前,“清婉和易陇的事,你知道多少。”

柳清岚双目闪烁,拾起那信看了许久,突然嗤笑一声。

“我只不过比师伯多知道那么一点而已。”

柳清岚的笑容里混杂着惊慌与激动,“既然师伯已经发现,也就不必再遮掩了。”

她一跃飞身出屋,顾继明跟了出去,只见柳清岚吹了声口哨,几十名气宗弟子便“哗啦啦”冲了出来,将他们围得严丝合缝。

顾继明毕竟见过大世面,只是朝着柳清岚冷笑,林一却已在心中叫苦不迭。

“柳清岚你疯了!”

柳清岚目光灼灼地看着洛清和,“这是师姐的意思。”

洛清和“铿”地抽出雪虐指向柳清岚,“清婉绝不会做这种事!”

柳清岚不置可否,“师姐让我通知大家,为大试当天的围攻做好准备,但我总有些担心,所以提前安排了点师弟师妹。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雪虐的剑尖微微颤动,就像林一手里的那只鸽子。

林一轻轻拍了拍鸽笼,笑道:“柳师姐不会觉得这么点人就能拿下盟主吧。闹得太大,可是会把别的长老招来的。”

柳清岚也笑道:“长老们今儿个有集会,暂时过不来,这里离剑宗住处又远……再者,师伯面色不大好,方才是不是动过手了?”

顾继明目光登时凛冽许多。他方才被扰得心智大乱,至此刻真气运行仍然阻滞,没想到竟被柳清岚看了出来。

“松过筋骨,这会儿才能吃正菜啊。何况有我和洛师姐在,哪儿还需要盟主动手。”

柳清岚大笑了几声,“洛师妹,你应该站在哪边呢?”

洛清和冷冷道:“我不会让你伤害师父的。”

“你比我更清楚,师姐真正想要的不是分宗,而是剑气同心。但你的好师父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放任剑气两宗矛盾越来越深。”

柳清岚朝雪虐走近了几步,目现狂色,“他居然还要把师姐嫁给莫清关,不就是摆明要把盟主之位给剑宗吗!现在杀了他,我们就会拥立师姐为盟主,再铲除剑宗里的败类,那样师姐的愿望就实现了!你不希望师姐得偿所愿吗?”

洛清和眉头紧皱,面现痛苦,道:“现在回头还不晚。”

柳清岚摇头,“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柳清岚手里的剑便猛地刺向洛清和。其他弟子闻声而动,林一叹了口气抛起鸽笼,那鸽子便稳稳落至屋脊,默默作壁上观。

它占着整个场地的最佳视角,所以很容易就看出林一打得很吃力。

气宗虽弱,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弟子,而且柳清岚挑的都是对剑宗怨念极重、“早有反意”的人,这会儿多半抱了必死的决心。

一个很怕死的人,跟一群不怕死的人打,自然是很吃亏的。何况这个很怕死的人还身受重伤,饥肠辘辘,一夜未眠,早已精疲力尽。

好在林一虽打得吃力,对方也不轻松。林一早将剑气盟全部功法吃透,也就对他们的弱点十分清楚,两边你来我往,谁也占不了便宜。

那鸽子看他们打得无趣,就把头转去看顾继明。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顾继明虽已将长离送回藏剑阁,此时手无寸铁,又真气阻滞, 动起手来还是不落下风。

他们打红了眼一窝蜂朝上冲,顾继明便以守一掌专打丹田气海,脚步腾挪间,地上已躺了几个面容扭曲、惨叫连天的弟子。

那鸽子正看到精彩处,突被东南角一声猛喝吸引视线。

原来柳清岚被洛清和逼至墙角,纵身欲跃,洛清和却右手制住她的剑,左臂弯折,雪虐横在她颈上,她便被卡得动弹不得。

但洛清和也已动弹不得了。

因为她此时才感觉到,有一把剑抵上了她的后背。

“你们在干什么!”

陈永宁这一声猛喝,其他人皆是一惊,似乎都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了这院子,不少弟子愣神的一瞬,便被林一和顾继明撂倒在地。

“还动手!”

林一刚收了剑,右臂便挨了陈永宁掷来的一粒飞石。那飞石不偏不倚打在她伤口上,力道虽不重,还是疼得她心头一颤。

林一露出个饱含辛酸的笑容,“我若不动手,这会儿也就挨不着您的打了。陈长老可真教了个好徒弟。”

陈永宁闻得此言,又见这些气宗弟子对顾继明动手,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素来不爱人多,每次在集会上都坐得头疼,今天顾继明又提前告了假,她连个可以怼的人都没有,只能听其他长老在那儿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来有长老说弟子的大试服制被做反,剑宗做成了气宗,气宗做成了剑宗,老板不仅不愿免费重做,时间也已来不及,听得陈永宁更加烦躁。

然后大家纷纷议论起那老板新纳的小妾,一会儿说是万花楼的头牌,一会儿又说是老板失散多年的亲妹妹,陈永宁终于忍无可忍拂袖离开,却在回屋路上听到这儿有打斗声,没想到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到底怎么回事?”

她朝顾继明问了一句,先开口的却是柳清岚。

“师父,弟子自问无愧于心,只可惜成王败寇……”

说话间,她右手突然松开剑挣脱桎梏,握住雪虐剑尖,用尽全力将雪虐切向自己颈间。

待洛清和大惊收剑时,鲜血已自柳清岚颈中喷涌而出。

“您的恩情,弟子……来生再报……”

她的身子仿佛一块薄布,自墙壁软软瘫至墙角,每喘一口气,每说一个字,血就如泉涌般自嘴里流出。纵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无力。

陈永宁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去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手脚慌乱地去堵柳清岚的伤口,她只记得抱住柳清岚时,柳清岚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气宗就要低……低人一等……我……好……我好不甘心啊……”

音犹在耳,佳人已魂归九天。

她突然想起柳清岚正式拜师那天,一本正经朝她叩了三个头,然后露出个又乖又甜的笑,嘴边两个梨涡十分好看。

那时柳清岚还是个小小的人,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她说,总有一天,她和顾清婉会带着气宗超过剑宗。她一定会让师父以她为傲。

陈永宁哭得十分伤心,如同母兽失去小兽一般嘶吼着痛哭。

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姜三赶到时,陈永宁还在抱着已经冷了的尸身,一身青衣被血浸成深色。其他长老已经到场,闹事的弟子也被制服。总的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场事发突然、又失败得十分彻底的政变而已。

顾继明面色凝重地站着,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该如何收场。

但当姜三将手里的信递给顾继明时,这一切的结局似乎已经明了。

姜三派无言去查此次易陇行动带头的人,本以为至少要到晚上才能出结果,却不想遇见了个旧相识。也好在是遇见了旧相识,这些信她才能拿得这么顺利。

不过姜三心里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她只是一边翻着信,一边感慨后生可畏。

不管姜三这个前浪想不想被拍死在沙滩上,后浪都已经打了过来。金刀会这次行动居然能瞒过她,姜三不由得认真考虑了下,要不要在幻影阁内部开个会,鼓舞一下士气,顺便挤掉几个尸位素餐的、年老体衰的,招些新人进来。

当然,就算她要这么做,也要等手头这一摊子完事儿。

易陇能成为江湖第一神秘组织、暗杀专业高等学府,当然有着自己的一套的管理体系。为了防止顾客赖账,也为了防止替人背锅,他们所有的业务往来信件都是有副本的——不仅是内容的副本,更是字迹的副本。

江湖凶险,总要多个心眼。

在易陇内部,这群人叫做拓印倌。他们从小就被选进易陇山庄,每天除了练字就是练字,等整个人练得像根头大身子细的毛笔、能将随便一个人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时,就可以正式上岗了。

姜三拿到的,就是这些拓印倌誊写的副本。

这是顾清婉写给易陇的全部信件,第一封的时间,就在她与莫清关定亲不久。

不过姜三到底留了个心眼,那位旧相识虽与她交情不错,说到底各为其主,给她些假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她尚且不知柳清岚的事,只打算让顾继明搜一搜顾清婉的屋子,这会儿柳清岚自爆身份,就索性连着她的一块儿搜了。

于是他们在柳清岚的屋子里,搜到了报告周边官道村庄有强盗出没的文笺。周边治安本是陈永宁的事,但她懒得管,一揽子交给柳清岚。底下的人送信送到柳清岚这层,自然就被扣下了。

在顾清婉屋子里,则搜到了易陇写给她的信。

虽然只有一封,但也是最关键的一封。因为顾清婉正是通过这封信,才得知了宋京的死因。

也正是这封信,让姜三相信了旧相识没有骗她。她是无利不起早,易陇比她更甚,这种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消息,他们当然不会白白送给顾清婉。

再加上长离剑已被寻回,柳清岚已死,诸位长老、各个弟子都过来凑了热闹,事情到这一步,要做什么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所以当顾继明突然转回身跪在长老们面前时,姜三也并没有那么惊讶。

“老夫教女无方,愧对同门,愧对师祖,将处置完那个畜生,老夫便辞任盟主。”

顾继明这话说出来,除了还没回过神的陈永宁,其他长老都连连说“不可”,心里却都松了口气。

毕竟如果顾继明不主动请辞,他们之中总要有一个人出头当这个“坏人”。这种事不是君子所为,他们当然不会干。

所以他们虽然嘴里说着“不可”,却没有一个人去扶顾继明起来。

等林一把他扶起来时,长老们已经组织好弟子、摆好架势,准备浩浩荡荡地下山去捉拿顾清婉了。

所以很快,这院子里就只剩下四个人,一具尸体,以及屋脊上的一只鸽子。

“你不去吗?”

姜三点头,“我在等你。”

眼见胜利在望,她当然是要去看看的。但她见林一居然没有动身的准备,心里不由得有些困惑。

林一的脸上浮上一抹奇怪的神情,那神情里不止有疲惫和痛苦,还有害怕。

“我现在很累,很饿,很困,伤口也很痛。我只想好好休息。”

姜三猛地反应过来,如果她去不值园,不止会见到顾清婉,也很有可能会见到顾罔。

不管顾罔愿不愿意见她,所谓近乡情怯,她都是有些害怕的。

这几天她实在经历了太多。

姜三想明白这一层,也就不再勉强,“我让无言带了城里最好酒楼的酒和菜,你回修心苑吃完,就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这儿的事就结束了。”

林一没有回答,她只是仰着头看屋脊上的那只鸽子。

那只鸽子没有看她。那只鸽子在看头顶的天空,被鸽笼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

作者留言

再见啦柳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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