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贵重的东西

那个晚上，回到镇上的林一与一场大火擦肩而过。

看到老关头的那一刻，林一想，也许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在半夜准备上一盘猪头肉，等着她来喝酒了。

老关头和他的客栈一起死在了大火中，留下的只有焦炭似的废墟，和焦炭似的尸身。

围观的百姓来了又走，林一在废墟中长久地呆立着，直到隔壁古董行的小伙计穿了一身孝服来跟林一说话，林一的思绪才慢慢回转过来。

小伙计对老关头一向不错，林一知道，老关头有收他当干儿子的打算。虽然老关头没等到那一天，小伙计还是披麻戴孝，天蒙蒙亮就买了棺材拉过来，准备早些帮老关头料理后事。

小伙计做事利索，等林一彻底清醒的时候，老关头已经在又长又方的木盒子里躺好了。由于穿不了寿衣，棺材里的老关头看起来格外瘦小，他身侧的包袱也格外显眼。

林一的视线停在包袱上，问了小伙计才知道，这是老关头一早交给他的东西。

“关大叔说他要是哪天突然走了，这样东西一定要放在棺材里。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就是一本书而已。”

林一诧异，“一本书？”

小伙计点点头，“对，一本医书。”

林一愣住，继而大笑起来。她突然开始好奇老关头年轻时的故事。她觉得，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当然很后悔。即使不愿意承认，她心里也十分明白，老关头就是顾罔在这个镇上的目标。这一点她其实早就该猜到，只是她太执着于寻找顾罔，一叶障目，对其他的事自然也就看不了那么清楚了。

那晚发生了许多事，林一也想了许多事，对林一来说，洛清和就像是大戏登场前的一个小插曲，如果不是这次重逢，她也许真的会忘记这位萍水相逢的剑气盟弟子。

剑气盟西南角的修心苑，是顾继明闭关清修的一个小院。姜三她们此行低调，顾继明也就没有把三人安排在客房，对外宣称姜三是莫清关的近亲，让她们在修心苑住下。

竹林重重掩映之下的修心苑，实在是修身静心的好地方。可刚与顾继明告别的林一，却一点都不想回到那里。

剑气盟依山而建，最高处名曰天机楼，存放盟中卷宗、心法、典籍，历代盟主、长老以及优秀弟子的画像也都挂于其中。和藏剑阁一样，此楼平日并不开放，并有多名弟子看守。作为江湖第一大派，剑气盟里实在有太多不能随便进入的禁地。

当然，林一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这晚月色极好，林一在剑气盟中信步闲游，远远看见天机楼立于高崖之上，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便多走了几步。

但是林一还没来得及登上天机楼顶，就被值守的洛清和拦了下来。

对林一来说，这其实是个解开误会的好机会。但洛清和显然不这么想。不管林一怎么解释，洛清和都认定她图谋不轨，一言不合便拔剑出来，似乎不和林一争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虽然就算拼尽全力，洛清和也只能勉强与林一打个平手，但林一肩伤初愈，动起手来多有不便，加上她并不想与洛清和争个你死我活，就一路纠缠到了修心苑。

可回到修心苑，林一的心就乱了许多，一招不慎，便被洛清和制住。

其实对这件事，林一倒不十分介意，因为月色如水，佳人在侧，本就是人生一大美事。

不过……如果佳人手中的那把剑不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就更加可爱了。

林一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深了许多。但洛清和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怒道：“那晚的事不许再提！”

林一笑道：“说起来，洛师姐与我当真是有奇缘，这个中来龙去脉，要是不说给顾盟主听，还真有些可惜。”

不出林一所料，她说完这句话，洛清和先是一愣，继而犹豫许久，终于放下了剑。

自己曾是林一的手下败将这件事，洛清和并不想让顾继明知道。事实上，洛清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剑虽放下了，洛清和看着林一的时候依旧满怀怨怼。

“以后管好你的腿，再被我发现你在盟中鬼鬼祟祟，定不轻饶！”

林一拱手行了一礼，道：“洛师姐放心，我一定安分守己，不该去的地方以后不会再去，不该说的话，也不会再说。”

洛清和冷哼一声，也不看姜三与无言，径直离开了。

但林一却不能不看姜三与无言。她并不想与姜三再多说什么，便只是笑了笑，转身准备回屋。但姜三此刻睡意全无，怎么会放林一回去休息呢？

姜三拍了拍手，笑道：“这出戏唱得可真精彩。只是顾罔前辈与剑气盟久不来往，我还真有些好奇，二位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林一道：“那就请三小姐继续好奇。我先回屋了，三小姐也早些歇下吧。”

即使刻意压制，林一的声音里还是多了几分不自然。姜三听出不对，缓步走到林一身边道：“林姑娘要是累了，我倒不介意去你屋里，我们坐着聊。”

林一难以置信地看着姜三，惊道：“你不介意？？？”

姜三笑吟吟地点头道：“我怕你思念成疾，深夜梦游，再走错了地方。林姑娘吵醒我是小事，毕竟我可不会拿剑指着你，但洛姑娘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你要是再去扰人清梦，顾盟主也未必保得住你了。所以我去你屋里坐会儿，可是为你好。”

林一冷冷道：“放心，我没有梦游的习惯，三小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林一的声音很坚决，神色比声音更坚决，姜三直直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在害怕？”

林一也直直地看着她，道：“你说呢？”

姜三又一次笑了。只不过这次她笑得十分开怀，笑声里竟有几分癫狂的味道。林一也和她一同笑了起来，虽然林一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喜欢笑。该笑的时候会笑，不该笑的时候，更会笑。

她们笑了许久，树上的麻雀被惊得飞起一片，姜三才止住笑，缓缓说道：“无言留在屋外，我和你进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林一见推辞不掉，只好咬咬牙，和姜三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无言虽然留在屋外，林一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和无言的明枪比起来，她更怕的，是姜三的暗箭。

这支暗箭毫不客气地坐在桌边，说道：“顾盟主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吧。”

火石在林一手中来回擦碰，零散的几点火星却总是一闪而过，来不及点燃灯芯就迅速被黑暗吞噬。

重复试了几次无果，林一索性把火石放下，在姜三对面坐定，道：“你早知道盟主会告诉我，又何必跟绿玉演那出苦肉计。”

姜三轻笑一声，道：“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林一道：“在园子里的时候。”

窗纸挡住了大部分月光，林一能模糊看到姜三的轮廓，却看不到姜三脸上的讶异与欣赏，也看不到姜三的眼神里，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

“才因为口风不严险些被拔掉舌头，转头就敢和我继续议论主子的事，要么就是她太不看重性命，要么，就是有你的授意。”

姜三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我要是不来，不是枉费了三小姐的一番心思。”

林一说完这句，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但现在清婉师妹下落不明，我不想再玩你猜我猜的游戏。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姜三笑道：“你倒不怕我再骗你。”

林一道：“疑心越重的人，越懂得信任的可贵。我愿意赌一把。”

把这么宝贵的筹码压在看起来必输的赌局上，姜三在心里轻叹一声，不知道是该说林一太傻，还是胆子太大。

但林一的筹码，的确让她动心了。

“我是个生意人，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搞先下毒再卖解药的把戏，不是自砸招牌吗。顾小姐不是我绑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姜三缓缓道：“希望顾盟主能和林姑娘一样，多给我一些信任。”

“难怪你一定要我来剑气盟。”林一嗤笑道，“你要的不是我，是顾罔的徒弟。”

姜三没有正面肯定她的推断，却反问了一句：“你总是这么聪明吗？”

林一道：“只是小聪明而已，跟三小姐的缜密心计比起来，我还差得远。”

“这话倒不错。论心智，我确实胜林姑娘些许。”

林一朝姜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听姜三说道：“不过棋逢对手才能下出意思来，像林姑娘这样值得费心的对手，也并不是常能遇到的。”

林一道：“三小姐太抬举我了。我对下棋一窍不通，跟您这样的高手对弈，肯定会输得很惨。不过……虽然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有些话我还是要早些说清楚。”

“但说无妨。”

林一道：“找到清婉师妹后，我与三小姐之间的账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姜三笑道：“你果然怕我。”

林一道：“不尽然是因为这个。师父如今下落不明，我总要早些见到她才安心。”

说到顾罔时，林一的声音总是会变得柔软细腻，这一点她自己意识不到，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单听“师父”这两个字，姜三就能想象到，林一脸上浮现出了怎样的神情。

姜三沉思片刻，开口道：“好，我答应你。拿到长离剑后，林姑娘愿意去找师父也好，愿意去送死也好，我都绝不阻拦。既然今天把话说开了，是结盟，不是做对手，总归要有个仪式感。”

林一皱皱眉，道：“三小姐金枝玉叶，歃血为盟什么的，就不必了吧。”

“那……就交换信物，林姑娘不会不同意吧？”

林一道：“我说了相信三小姐，就不会再有疑心。”

姜三道：“可我不相信我自己。”

黑暗之中，林一最先感觉到的是姜三伸向她的手。那只手柔若无骨，却没有一丝暖意。

不过比手更冷的，是放在林一手心的铁物件。

“这是幻影阁的令牌，也是出入幻影阁的唯一凭证。拿到长离剑前，这块令牌由林姑娘保管。我的诚意足够了吧？”

林一将令牌在手里掂量了几下，道：“我身上可没这么贵重的东西能跟三小姐交换。”

姜三笑道：“这块令牌林姑娘拿在手里未必有用，但对我来说，却是证明身份至关重要的物件。所以东西贵不贵重，是对主人而言的。”

林一的手紧紧握着令牌，冷冷道：“你要，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