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魂十七剑
下雨的时候,人似乎总是容易变得忧郁。
顾继明虽生在南国,却一直厌倦不见阳光的阴雨天气。自北方回来后,他总是怀念着那片土地,怀念那里青天白日,风阔云疏,冷得干脆洒脱。不似南方,即使衣物厚重,也难抵挡侵肌入骨的湿气。
他端坐在百川台前,昨夜的噩梦萦绕心头,正如一点点浸润衣袍的雨丝,抓不住,也挥不去。断剑,当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痛苦地皱了皱眉,不再看眼前朝气蓬勃的弟子,刚别过视线,便看到不远处回廊里的两个人影。
看见那两个人影的,并不只有他。
顾继明刚反应过来,他身侧便有一人如利剑出鞘般飞了出去,手中的剑直直刺向姜三。姜三不防有此变化,脸色一沉,林一却已护在她身前。
木瓜出鞘,对方的剑停在了林一的面前。
“你怎么会有顾罔的剑?”
林一道:“她是我师父。不知前辈是……”
此言一出,眼前的中年女子顿时大笑起来,紧随其后的顾继明面露难堪,向跟来的其他长老介绍道:“林一是……是顾师姐的徒弟,与姜小姐是好友,这几日和姜小姐一同暂住在剑气盟中。”
中年女子冷笑道:“暂住?我看是替她师父讨债来了吧。”
林一心下诧异,却听顾继明怒道:“陈长老胡说什么!”
这中年女子,正是气宗的另一位长老陈永宁。
剑宗多高手,气宗则多怪才,比如,陈永宁。陈永宁入门较顾继明晚,以她的身手入剑宗绰绰有余,她却毅然投身气宗,醉心钻研内功心法,又与剑气盟的传统剑法结合,十七岁时以“失魂十七剑”在江湖上一举成名。
“失魂十七剑”的招数新奇刁钻,灵活多变,能最大限度发挥修习之人的优势,但对基础与天资要求极高,没有深厚的内功底子,“失魂十七剑”甚至敌不过三流剑客的剑法。
因为陈永宁并不想当什么大家宗师,也并不指望靠“失魂十七剑”收一大堆徒子徒孙,她研究这些,纯粹是为了好玩。
十七岁的陈永宁,喜欢所有出其不意的东西,喜欢所有不遵循常理的事,喜欢看到人们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所以,“失魂十七剑”其实一共只有十六招。
这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因为所有人都没见过第十七招,但极少有人相信第十七招根本不存在。
剑法最后一招,往往汇聚着前面所有招数的力量,没有最后一招,这样的力量便无法向外施展,只能反噬自身,功力越深厚,反噬得越厉害。所以有头无尾,是剑法的大忌。
可十七岁的陈永宁,偏偏就敢冒这样的大忌。
因着这种种原因,江湖上敢偷学“失魂十七剑”的人并不多,陈永宁也没将这套剑法传给任何弟子。
她一直相信,这世上除她之外,只有一个人能将这套“失魂十七剑”的威力尽数发挥。
从十七岁到三十七岁,从脾气古怪的少女变成脾气古怪的中年人,陈永宁等了二十年,那个人却再没出现过。
如今她的徒弟来了,带着那把剑来了。陈永宁想,也许,她就要回来了吧。
她挑衅似地瞪着顾继明,天色阴沉,顾继明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其余几位长老低头默不作声,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林一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尴尬,浑身上下如同有无数小针在扎,让她难以自处,恨不得立刻拔腿离开。
只是她的脚步还未迈出,衣角便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姜三强压住惊吓造成的眩晕感,从林一身后闪出,面露愧疚道:“贸然打扰是我们不对,只是……小女子脸皮薄,前辈们如要怪罪,希望能找个人少些的地方,在这么多剑气盟的英雄豪杰面前,替我保全几分颜面可好?”
顾继明与几位长老回头,果然看到百川台上许多弟子正在向这边张望。陈永宁听出姜三的话外之音,又看了看林一,朝顾继明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但你要是敢动她徒弟,我可不会顾忌什么颜面!”
陈永宁说罢便拂袖离开,顾继明咬了咬牙平复心绪,向姜三道:“让两位姑娘看笑话了。老夫不是让清关陪着你们的吗?他人呢?”
话音未落,莫清关与无言便穿过回廊朝这边走了过来,手中的伞显然已经回答了顾继明的问题。
莫清关虽没经历刚才那一遭,看顾继明与诸位长老的脸色,又没见到陈永宁,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向诸位长老行礼之后,将伞递给姜三与林一,朝顾继明道:“方才弟子听一位师弟说,师娘已到山门了,雨天路滑,要不要弟子前去迎接?”
莫清关这么一说,顾继明才记起今日是苏云回剑气盟的日子,立刻摆手道:“我自己去吧。这雨越下越大,三小姐要是累了,就让清关送你们回去歇息。”
姜三浅笑道:“盟主不必客气,迎接夫人要紧。”
顾继明微微颔首,又看向林一,道:“陈长老刚才的话,林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这其中有许多事难以言明,但……总之,我绝没陷害过师姐。”
此言一出,不仅林一脸上一惊,几位长老同样神情复杂。
虽是亲历者,他们对当年那宗公案其实也不甚明了。雾里看花,只能越看越花,越是不明不白的故事,就越容易激发人们的好奇与揣测。
顾罔弃剑下山,最大受益者无疑是接任剑宗长老的顾继明,这件事又是因顾继明的夫人而起,所以当年不少人都怀疑,这事是顾继明夫妇设下的局。
顾继明当了盟主后,盟中虽还有些风言风语,但长老们皆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就连陈永宁也只是隐晦提及,不曾这般直截了当。
以顾继明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完全不必理会这些无稽之谈。可林一是顾罔的徒弟,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林一误会。
他绝不能让顾罔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他从没有对不起顾罔,过去没有,今后更不会。
佛家讲究“三世因果,轮回不失”,姜三虽不信佛,却曾对这话坚信不疑。
可经历的事多了,她渐渐觉得,这道理似乎不是那么可靠。
因为人生在世并不总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一粒豆子,长出来的也许会是一颗大西瓜。
就好像她此行本是为了找到顾清婉、拿到长离剑,如今顾清婉踪影尚无,她却无意得知了剑气盟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辛。
也许她与林一也会是这样。也许,她留下林一的初衷,会与最后结出的果全然不同。
毕竟青山绿水,何处不惊喜。
姜三望着屋檐下林一静坐的背影,又想起昨日她那般果决地挡在自己身前,心底竟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哀。
她稳了稳心神,望向屋檐外淅淅沥沥的雨。这样的天气实在太适合伤春悲秋,怪不得她。
林一也在望着这雨,她也想起了昨日的回廊。
只不过,她想起的是顾继明和陈永宁。
告别顾继明一行后,那些对话就像刺一般,硬生生横亘在林一心头。还有那簇红菊,实在红得太过浓烈,几乎要烧伤林一的眼。
她突然觉得和这些前辈相比,自己的人生平淡得如同白水,半点滋味都没有。
不过白水不好么?对长途跋涉的旅人来说,最解渴的,不就是最没滋味的白水么。
她辗转一夜,还是决定理清思绪,先找到顾清婉再说。毕竟人命关天,如今已是八月初五,距离匪徒给的最后期限只剩九天了。
可越理林一就越觉得,顾清婉被绑架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第一,莫清关连她房里何时多了盆栀子花都不知道,是如何笃定没少东西的?
再者,要真如莫清关所说,那屋子已半个多月没人去过,可半个多月没浇水的栀子,叶子断不会那么青翠。
不过最可疑的,还是时间。
林一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匪徒提前一月就绑走顾清婉的举动太过冒险,而且十分不合情理。
顾清婉的身手在剑气盟中已算拔尖,要把她从居所悄无声息地绑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必然需要周密谋划,方方面面都要事先探查清楚。
所以,匪徒一定知道那晚是莫清关带弟子巡夜。
如果莫清关不是突然身子不适,那十有八九会在巡夜过程中撞上匪徒。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岂不是要全盘泡汤。
又或者……
林一记起昨天回廊上姜三说的话,心头猛地一沉,继而脸上浮现一丝轻笑。
又或者,这只是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
晨曦初露,林一便迫不及待地起了床。她手里的线索太少,而姜三很显然比她知道的要多得多。可她刚走到姜三的门口,还没来得及抬手,门就先开了半扇。
只不过林一并没有进去,因为她眼前多了个人。
无言冷冷地看着她,朝她简单比了几个动作。林一虽不懂手语,和无言相处这段时间也渐渐明白了一些,知道姜三还在睡,便低声问道:“三小姐什么时候醒?”
无言摇摇头,依旧堵在门口。林一见她这般,只得怏怏转身回了房间。
不过对一个迫切想要解开谜团的人来说,这样的等待实在是异常煎熬。
林一以半柱香一次的频率在姜三的门前出现,无言也以半柱香一次的频率向林一摇头。
这么反反复复来了几次,林一索性在姜三门前的栏杆上坐定,望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出神。她的思绪实在飞得太远,所以姜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竟然全无察觉、
“林姑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专心?”
听到声音,林一登时回过神来,起身一把拉住姜三的胳膊,激动道:“快告诉我,莫清关和洛姑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关系?”
姜三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林一手中抽了出来,道:“有没有,洛姑娘都不是你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林一道:“我不跟你斗嘴,说正经的,他们两个,是不是……”
无言搬来了铺着软垫的太师椅,姜三在林一对面坐定,道:“你猜对了几分,洛姑娘与莫少侠之间,的确有些不一般的关系。因为洛姑娘这个徒弟,其实是莫少侠替顾盟主收的。”
莫清关十一岁那年,在剑气盟的山脚下救了个小乞丐。
他路过的时候,小乞丐正死死抱着一个中年妇人的尸体,努力不让混混的拳脚落到妇人身上。
莫清关连剑都没拔,就赶走了那群混混,帮小乞丐安葬好了她母亲,并带她回了剑气盟,让她在盟中做洒扫的杂工。
小乞丐性子冷,即使被莫清关救下,也只是简单道了谢,在剑气盟中也不大与其他下人来往,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分内事。
小乞丐最喜欢打扫的地方,就是百川台附近。因为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放心地看剑气盟的弟子们练功。
一年后,莫清关在正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顾继明收小乞丐为徒。
顾继明看出小乞丐根骨不凡,虽没什么基础,但如有良师指点,勤学苦练,假以时日,未必不可成大器,也就有了松口的打算。
可剑气盟收徒极为严格,三门六试,内功身法,一关不过便要被挡在山门外。顾继明想越过这些规矩收徒,其他长老自然不会同意。
一边是奇才,一边是盟规,顾继明左右为难,最后只好想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他告诉小乞丐,如果她能在比试中打败顾清婉,他就破格收她为徒。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小乞丐赢了。
练剑不过一年的洛清和,在五十招内击败了当时已是气宗大弟子的顾清婉。
你看,天上那个老头儿,有时候未免太偏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