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20章 师徒情断
檀木圆桌上，一盘腌萝卜白里透着黄，一盘小油菜绿里泛着黑。顾继明面色复杂地举起筷子，又面色复杂地把筷子放下，端起了一旁的白瓷碗。
碗里的小米粥色泽金黄，浓稠而灿，一口下去，暖流入胃，顾继明顿时舒服许多。
他已经喝了五碗粥。
苏云见他始终不吃菜，劝了几次便准备帮他夹。顾继明大骇，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来，在心里比较着两盘菜的可食用性，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勉强。
眼瞅着就要笑不出来时，门外突然来了个弟子，脚步慌张，面白如墙。顾继明立刻松了口气，认出那弟子是值守天机楼的，便朝他正色询问。
但那弟子话还没说完，顾继明刚松的那口气，又重新堵到了喉咙里。
那名弟子说，林一像个疯子似地冲出了天机楼，还抢走了出行簿册，他们不追也不好，追又追不上，只好赶快来禀告盟主。
顾继明心头一动，嘱咐那弟子不许泄露此事，便起身去了修心苑。他料到林一已发现线索，所以忐忑了一路，也激动了一路。
但他却没料到，这线索竟堪比平地惊雷，生生把他炸懵了。
他到姜三屋外时，林一刚说到洛清和与顾罔有往来，顾继明的胃猛一阵抽搐，脚步也就停在了门口。
等姜三看见他时，顾继明的胃里已翻起了数次惊涛骇浪。
小米粥虽养胃，吃太多也是会吐的。
他胃病本就厉害，被林一这番话一刺激，更是怒气上头、精神紧绷，扶着门框“哇”地就吐了出来。
姜三看了眼几近疯魔的林一，又看了眼呕吐不止的顾继明，不仅觉得头晕，更觉得头疼，一瞬间竟有了撂挑子不干的冲动。
但姜三小姐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生意人，做事更是有始有终，所以只是皱了下眉，又恢复了平日端庄大方的笑容，扶顾继明坐下后递上帕子和水，准备待他好转些再开口。
不过，顾继明显然已等不及了。
他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样，刚漱完口便朝林一问道：“清婉和师姐都在不值园里？”
林一凄然笑道：“不错，她们都在。”
这笑看得姜三心里发毛，拿着木瓜的手便更紧了些，朝顾继明道：“如今已确定顾小姐下落，您马上就可以父女团聚了，不必着急，还是身体要紧。我去叫医师来替您看看？”
顾继明摆手便欲起身，“不行。我要去不值园找清婉。”
“盟主也清楚，要在不值园里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要从不值园带走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
姜三正色道：“何况您也一定不想跟胡夫人闹得太难看，此事一旦闹大，剑气盟的其他人必会知晓。如今，只能等顾小姐自己现身。”
林一苦笑，“她若肯现身，又怎么会躲这么久。”
“有洛姑娘在……”姜三顿了下，瞟见顾继明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声音又缓和许多，“我已跟洛姑娘提过，今晚顾小姐一定会回来的。”
顾继明眉头紧皱，沉默许久才又开口道：“我要去见清和。”
姜三正欲开口阻止，顾继明却扬了扬手，“三小姐放心，我只是有些事想问清楚，不会为难她。”
顾继明说得坚决，姜三也就不好再多言，只好拉上林一，跟着他去了洛清和的住处。
林一思绪渐渐回转，见姜三看自己看得紧，又拿走了木瓜，哭笑不得地道：“我这么惜命怎么可能自杀，三小姐多虑了。”
姜三扯了扯嘴角，“你伤得太重，我怕你拿不动剑。”
林一摇头，“右胳膊伤了还有左胳膊，两个胳膊都伤了，还有两条腿。要是连剑都拿不动，还算哪门子的剑客。”
林一回剑气盟后，先换了衣服遮住了伤口，昨夜的事又尚未告知顾继明，此刻他走在前面，听得身后林一与姜三低语，不由得胃里又是一阵抽搐。
好在他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好在，他们已经到了洛清和的住处。
洛清和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姜三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一般。
她已经准备下山去见顾清婉了。如果，没有被顾继明拦住的话。
洛清和见顾继明身后跟着林一与姜三，心中已知不好，便愤愤瞪了姜三一眼。姜三白挨她这一瞪，伸手就在林一后腰掐了一把。
林一不防她突然有这一招，自是疼得 “哎呦”一声，“你疯了？！掐我干嘛！”
替你挨的白眼，当然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姜三默默在心里说了这句，又严肃地示意林一噤声，“刚有蚊子。别说话。”
林一当然知道没有蚊子，因为姜三的后脑勺并没有长眼睛。只是顾继明和洛清和之间的气氛愈加凝重，她也不敢多说，只是默默站得离姜三远了些。
但顾继明却离洛清和越来越近。
他缓步走至洛清和的对面坐下，洛清和的面色寒如冰，他的面色也同样寒如冰，一时之间，屋内竟冷得如同三九严冬一般。
“跪下。”
洛清和起身，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跪到顾继明面前。她一向是个听话的徒弟。
也许正是因为太听话了，所以顾继明从未怀疑过她会撒谎，更从未怀疑过她与顾清婉的关系。所以得知真相时，顾继明的震惊、愤怒以及心痛，都来得更为剧烈。
他丝毫不怀念这种被至亲背叛的感觉。
“当年我铸雪虐、风饕，本是为了收清婉和清关为徒，但清婉执意要入气宗，我本以为，这柄雪虐不会再有出鞘之日。”
顾继明拿起桌上的乌鞘剑，右手停留在剑柄上，眼里已涌出浓重的悲哀，“后来清关虽为你跪了三天三夜，但盟规立在那儿，我也没什么办法。直到，清婉给我支了一招。”
洛清和原本垂下的头猛地抬起，满眼震惊地看向顾继明。
这件事，顾清婉竟从未向她提起过。
“这鬼丫头怕我看出她心思，竟拐了个弯提醒我，说我要收徒必须先过她这关，不然教出来的徒弟不如她，我可就丢大人了。”
顾继明苦笑，“清婉把雪虐找出来给你，我竟只当她是照顾新师妹。当时我就该想到的。当时我就该想到，你们都是一种人。”
他终于还是拔了剑。这一剑极快，快到林一刚看见顾继明动手，剑尖便已抵上洛清和的额头。
“你这孽徒！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林一与姜三见此情景俱是一惊，但洛清和的生死已在一瞬，她们自不敢轻举妄动。
姜三没料到顾继明会出尔反尔，正心中懊恼，只听林一刚喊了声“顾盟主”，洛清和便紧跟着开了口。
“有。孽徒洛清和，有话要说。”
她的神情十分平静，却不是往日那种冰山般的平静，而是仿佛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下，安定、幸福的那种平静。
她承认了自己帮顾清婉隐瞒行踪，也道出了长离剑丢失那晚，顾清婉与自己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向自己无比敬重的师父、向顾清婉的父亲，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忍不住去想象，如果顾清婉在这儿，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呢？也许是那种带着些许得意、却又十分讨人喜欢的笑。也许，她会像七月十四那晚，目泛泪光，却又十分坚定、十分感动地看着自己。
看到洛清和嘴角的笑，顾继明脸色愈发难看。林一心下惊动，怕他一个手抖洛清和便要香消玉殒，忙道：“盟主莫忘了，如今最主要的是确认顾小姐是否盗走长离剑。”
姜三道：“洛姑娘与值守弟子间，一定有一方在撒谎。待顾小姐出现后大家当面对质，才好判断真假。”
顾继明一言不发地看着洛清和良久，终于把剑尖从她额上移开。
“清婉回来后，你便下山吧。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你也不许再纠缠清婉。”
洛清和虽已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些话从顾继明嘴里说出来，胸中还是难免翻涌起一阵悲痛。
“孽徒洛清和，拜谢师父教养之恩。”
她郑重其事地朝顾继明叩了三个头，再抬头时，前额已渗出了血痕。
“弟子已被逐出师门，所以您的命令，也请恕弟子不再遵从。”
洛清和微笑，“我和清婉，会永远在一起。”
她这话说得简单，声音里却充满着无所畏惧的坚定与信心，就连姜三也不免为之动容。
但这样的决心落在顾继明眼里，显然是离经叛道的大不敬。
“你敢！”
雪虐还未回鞘。
姜三只觉得身边有风掠过，木瓜便从她手里转到了林一手里。
林一左手持剑，竟挡住了顾继明的一招杀招，却耐不住左肩的伤口又传来阵撕裂感。
她苦笑着朝顾继明道：“早知顾盟主无意杀洛师姐，我就不出来逞英雄了。”
顾继明面色一凛，洛清和的眼神却闪了闪。
林一还待说些什么，顾继明却突然飞出屋外凌空一抓，林一与姜三忙跟出去，便看到顾继明的手里多了只灰白的鸽子。
鸽子的腿上，当然绑着一封信。一张三指宽的长纸条，上面只潦草地写着六个字：“清和有难，速救”。
顾继明紧紧攥着那纸条，双目阴鸷地看向跪在屋里的洛清和，“这盟中原来还有你们的帮手。速救？怎么救？杀了老夫吗？”
林一见他面色愈发不善，担心他将那信鸽捏死，忙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好在顾继明这一抓虽十分精准，却未伤及那信鸽分毫，林一甫一松手，那鸽子便扑棱棱飞了起来。
送上门来的东西，当然不能浪费。
林一运气提步身子掠起，如利箭般追着那直飞入云的鸽子，顾继明紧随其后，片刻之间，一鸽二人便飞掠去了剑气盟的最高处——天机楼。
再临天机楼，林一心中难免五味杂陈，微微恍神，鸽子就已不见了踪影。林一正无比懊恼，却发现顾继明正站在天机楼后的悬崖边。
“那鸽子飞下去了。”
林一探头望了望，只觉得耳边山风呼啸，眼前云海翻涌。
鸽子只会按既定的路线飞行，它既然朝下飞，收信人自然在崖下。但这悬崖极为陡峭，深不见底，林一是人不是鸽子，就这么直直地跳下去，当然会粉身碎骨，必死无疑。
林一皱眉，又回头仔细看了看天机楼。
“盟主可知，这楼内是否有什么通向崖底的密道？”
顾继明摇头，“天机楼虽有几间暗室，却都修得不深，更没什么密道能通至崖底。”
林一又探头望了望。悬崖下依旧云海翻涌，雾气蒸腾，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正暗自思忖去崖底的方法，耳边却响起了洛清和的声音。
“那鸽子果真飞下去了？”
原来洛清和也不知那收信人是谁，一路追至此地，见林一与顾继明直立崖边，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登时疑窦丛生。
林一点头，洛清和心中困惑更甚，却还是正色道：“楼里确有一个地方可通到悬崖下。”
此言一出，顾继明登时十分讶异地看向洛清和，“天机楼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地方了？”
“这地方是清婉发现的。但是……”
“但是什么？”
洛清和犹豫了一下，“但这地方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清婉现在并不在剑气盟。按说，那里不应该有人才对。”
顾继明听得她唤“清婉”，又是一阵气血上涌，林一怕再生事端，忙道：“人是不一定有，鸽子却一定在。请洛师姐带路。”
洛清和转身走在前面，林一抬头望向眼前的天机楼，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天机楼内，看来还真藏着许多天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