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陇 
第25章 必死局
无论在剑宗还是整个剑气盟，顾罔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从孤女到侍婢，再到剑宗执事长老，顾罔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武学奇才的成名范本。
所以尽管她已离开剑气盟二十年，尽管盟主与长老们都甚少提她，弟子间还是有着不少关于她的传说：比如她从来只穿白衣服；比如她不爱说话，性冷如冰；比如她每杀一个败类，都会从他们身上带走一样东西，再留下一枝红梅。
但陈永宁记的很清楚，顾罔的衣柜里绝对不止一种颜色。虽然性情大变后，顾罔的确话少了很多，但也绝不至于到冰山的地步。
至于最后一点，更是无稽之谈。
顾罔不是什么有收集癖的变态杀手，事实上，她在剑气盟时是很少杀人的。因为盟中弟子每年有固定的杀人名额，用不完可以累积到下一年，但用超了，就要从师父到长老再到盟主一层层审查问话，还有一大堆的陈情卷宗要写。
顾罔是个十分怕麻烦的人，所以那时她动手力道总是控制得很好，每每出手，都让对方踩在“死”与“瘫”的界线边缘。
一开始陈永宁觉得，绝不会有人信这种漏洞百出的鬼话：顾罔又不是花神，春天夏天和秋天是去哪儿摘的梅花？
但随着顾罔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相信这些鬼话的人也越来越多。陈永宁见澄清无望，索性加入造谣大军，添油加醋，信口胡言，玩得不亦乐乎。
所以到洛清和入盟时，顾罔就变成了不苟言笑、性子清冷、独来独往、对白衣有别样执着的冰山女神。
也许是因为相似的身世，再加上同属剑宗，洛清和对这位传奇前辈有着非一般的崇敬，崇敬到有时连顾清婉都会嫉妒。
她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顾罔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基本都跟真实的顾罔差了十万八千里。
洛清和会长成现在这样，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顾罔也有不小的功劳。
所以当顾罔站在她面前时，洛清和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是直到那时她才明白，顾清婉所说的“惊喜”是什么。
时间倒回七月十四的深夜。
那晚的月亮并不是很圆，但很亮，亮得足够洛清和看清翻窗进来的人。
她在睡梦中被敲窗户的声音惊醒，刚警觉地提了剑，窗子便已被打开，顾清婉已坐在桌边。
“一点声音就能吵醒你，睡觉老这么不安稳可不行。”
洛清和皱眉并不看她，冷冷道：“出去。”
顾清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对我，我真要伤心了。”
洛清和听她声音似颇难过，便立刻转回头看她，却发现顾清婉脸上露出了得逞的笑，心中恼怒，剑虽未出鞘，还是指向了顾清婉。
顾清婉知她性格，所以反而朝她走近了些，“我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帮不了，你去找柳师姐。”
顾清婉笑道：“以后我们要是下山了，就开个酿醋坊好不好？你酿的醋绝对飘香百里，余味绕梁三……”
话还没说完，洛清和就“唰”地丢来一个茶杯，直直朝着顾清婉的鼻子飞去。
这茶杯当然没有砸在她的鼻子上。
“清岚这几天没有外出的任务。”顾清婉接住茶杯放在桌上，声音温柔了许多，“而且……这件事很危险，我当然要拉你共沉沦。”
她走到洛清和身边，往她手里塞进一封信，“七月十六之前，帮我把这封信送到无名镇的客栈。”
洛清和见她正经起来，便郑重地点了点头，“送给谁？”
“交给客栈老板，他自然会明白。顺利的话，你应该会见到一个人。”
顾清婉笑着看向不解的洛清和，“惊喜，保密。”
洛清和抽回自己的手，突然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个包袱。
“你要去哪儿？”
顾清婉也看了看那包袱，“十栋村。”
洛清和诧异，“那不就在城郊吗？你怎么……”
“暂时在那儿。”顾清婉突然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洛清和，“等我回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了。”
洛清和这才看清，顾清婉两只眼睛都肿肿的。她没有再问什么，因为顾清婉给了一句足够让她安心的话。
“这段时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相信我。”
她用力地点头，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让顾清婉眼里的泪流出来。
相信你。
洛清和终于将紧闭的双眼睁开，示意面前的弟子开门。
那名弟子有些为难地道：“要见顾师姐当然可以，不过……算起来，洛师姐现在已经不是剑气盟的人了，需要登记一下。”
洛清和猛地反应过来，心中一痛，面上还是淡淡，“在哪里登记？”
那弟子忙笑道：“您回答就行，我帮您填。这第一栏，与被探视人关系……”
洛清和愣住了。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自己与顾清婉的关系。
“家人。”
屋门已被推开，顾清婉站在门内微笑着看向她，“填家人。长老们要是问了，就说是我让这么填的。”
洛清和心头一时百感交集，最强烈的却只有两种情绪：惭愧与庆幸。
她惭愧是因为自己竟然怀疑过顾清婉；她庆幸是因为，她终于下定的那个跟顾清婉一起叛离正道的决心，派不上用场了。
鸽子还待在鸽笼里。
它正在看着顾清婉。
屋里一共有四个人，它却只看着顾清婉。
顾清婉伸手把它拿了出来，那鸽子竟不害怕，十分安静地站在她胳膊上。
姜三微笑道：“这鸽子好像认识顾小姐。”
顾清婉也微笑道：“我养的鸽子，当然认识我。”
洛清和面露不解，“这鸽子怎么会是你养的？”
“因为有人希望这鸽子是清婉养的。”
林一伸手碰了下鸽子的翅膀，那鸽子顿时跳到顾清婉的肩头。
“信鸽认主，大多是靠声音或气味。养这鸽子的人要么是模仿了清婉的声音，要么，是模仿了清婉的味道。”
“你们相信我是清白的？”
姜三不置可否，“顾小姐每一项罪名都证据确凿。天机楼底的暗道只有你与洛姑娘知道，没有你她不会去那里，将长离放那儿很安全。和顾盟主闹翻也只是个幌子，因为你需要一个彻底燃起气宗愤怒的导火索。”
顾清婉点头，“不错。”
“顾盟主为你定亲后，你便开始与易陇的联络。你很谨慎，所以从未与易陇的人直接接触，一直都是书信往来。为掌握盟中动向，你每日都会悄悄回洞内，以信鸽与柳姑娘互传消息。而且就连柳姑娘也不知道这鸽子会飞到哪儿，她一直以为你在盟外。”
顾清婉笑道：“三小姐说得十分有理。”
林一道：“她说得有理，你就要没理了。除了你和洛师姐之外，还有谁有可能知道那山洞？”
顾清婉摇头，“就算知道那山洞，没有进入密道的钥匙一样无用。这钥匙只有我与阿和有。”
“所以，这个人将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都死死钉在了顾小姐身上。”
洛清和面有急色，顾清婉却还是不慌不忙。
“而一旦我知道有人在用长离剑练干戚经，立刻就会明白那人是我爹。为了我爹，我很有可能会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下来。”
“从顾小姐出走……不，从第一封发向易陇的信开始，顾小姐就已经成了猎物。我来剑气盟不管是谁的主意，某种意义上都帮了这个人的忙。因为有我在，这人就可以把自己完全撇清。”
林一眉头紧紧皱起，她终于明白整件事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太顺利了。
整件事一环扣一环的严丝合缝，看似是她们在寻找真相，事实上，她们只是成了别人的工具——她们在帮别人揭露所谓的“真相”。
“盟主执意压下盗剑一事，那人却想方设法要让洛师姐知道。因为洛师姐要证明清婉的清白，就必然会暴露自己与清婉的关系。”
“这样一来师徒反目，盟主要是对洛姑娘不利，顾小姐一定会现身。此时再利用柳姑娘证明你与易陇的关系，即便剑不是你盗的，叛盟的罪名也足以要了顾小姐的命。顾小姐一死，洛姑娘绝不会独活。”
林一心头的寒意又甚了许多，“至于干戚经……其实清婉就算不替盟主担这一罪名，其他罪名的证据也已足够。干戚经是为了……为了让顾盟主身败名裂。”
顾清婉如果因为洛清和与父亲决裂，也就会直接指出偷练干戚经的是顾继明。她甚至非常有可能认为，所有事都是顾继明在陷害自己。如此一来，父亲，女儿，徒弟，三人不仅谁都逃不掉，还会带着对彼此的恨意死去。
当然，就算顾清婉将练干戚经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无非两种可能：第一，顾继明不忍心女儿受难，出面承认；第二，顾继明索性将这污水趁乱泼给女儿。
而不管是哪一种，顾清婉与洛清和都必死无疑。这样一来，盟主之位的竞争，当然就没那么激烈了。
“布下这个局的人，城府之深沉、心思之阴毒，着实让我惊喜了一把，就连我都着了道。说实话，要是让我来，恐怕也就到这个程度而已。”
姜三笑了笑，“所以顾小姐撞上这样的人，实在是倒了大楣。”
顾清婉逗着肩头的鸽子，“这人撞上三小姐，才是倒了大楣。三小姐既然肯来见我，一定是已经找到了纰漏之处。”
姜三微笑着打量顾清婉，“剑气盟有顾小姐这样的人，何愁不能重现辉煌。”
洛清和听她们抽丝剥茧地复盘了整件事，只觉得愤怒与惊恐。她从未想过盟中竟有这般毒辣的人，一定要置她们于死地才罢休。
林一道：“你说的纰漏，和我师父有关？”
姜三点头，“算是。”
此前姜三也曾想过顾罔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一开始她以为，顾清婉是在为攻山后做打算。有顾罔坐镇，一方面分宗的胜算更大，另一方面，如果气宗在易陇的帮助下赢了剑宗，有顾罔的支持，她当盟主也会更顺利。
所以对易陇没有动顾罔这件事，她并没有觉得奇怪。
但易陇每个任务都有专门的行动分队，成员能力视任务级别而定。现在的顾罔，绝对是易陇天字第一号的追杀对象。
所以他们绝对会给此次剑气盟小分队增派一顶一的高手，如果这次剑气盟行动有问题，就会立刻对顾罔下手。
这样的高手，顾罔对付起来不会那么轻松。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易陇之前根本不知道顾罔跟顾清婉在一起。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只是因为胡不值离开了不值园，他们有了诱顾罔出去的机会。
而且他们发现顾罔的身份时间并不长，所以还来不及增派人手，为了抢功，便急匆匆派了负责剑气盟行动的杀手。
如果顾清婉真的跟易陇有勾结，是不可能瞒下顾罔的事的。
姜三想透了这一层，就彻底排除了顾清婉的嫌疑，再回想那些信时，顿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终于看清了那个在脑子里晃荡的影儿。
所以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因为顾罔，她才发现了那个人的纰漏。
而且那个布局的人也一定没料到，顾清婉会和顾罔在一起。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苏琚竟会留给顾清婉找到顾罔的方法。
“只是现在的证据还不够，还要再委屈顾小姐几日。”
“我相信，三小姐在八月十五之前一定能帮我证明清白。而且现在我已认罪，那人一定会放松警惕，不一定哪一步，就漏了马脚。”
顾清婉浅笑，“而且还有件事，我知道师父死因后，一直觉得奇怪，因为明镜堂和剑气盟素来交好，郭万重跟我师父更是从无交集，没有任何动机杀他。”
“江湖上杀人，有时是不需要动机的。只要你足够有名，总会有人想杀你。”
顾清婉点头，“不错。但我师父绝不是因此而死。我此次外出多番查探，发现郭万重在遇见我师父一个多月前，曾秘密来过次乾安城，并且见了个人——一直负责剑气盟衣物的成衣铺老板。”
姜三的眼睛突然亮起，“顾小姐心里是不是有了答案？”
顾清婉道：“那胖子不肯吐口，我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在乾安城出现，所以并没有问出什么。不过……我心里确实有了一个答案。”
她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个字，姜三看罢，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许，林一与洛清和的脸色却都是一变。
“英雄所见略同。顾小姐静候佳音便是。”
守在屋外的两个弟子变成了无言，她看着愈发黑暗的夜，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