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外面下起了暴雨。什么也不敢做的我便在敲锣打鼓似的枯燥雨声与骤然凉爽的空气中昏昏入睡了。她的香甜气味似乎缠上了我的嘴唇,我在睡梦中偶然咂嘴,口水中只有她的甜味。
有时候,我想就这么让一切事情都终结在最美好的时候。比如无意识而幸福的沉睡,比如平淡而稳定的生活,虽然是以囚禁的名义。莱斯利女士是个好人,她告诉我我有希望提前出狱。那时我呆在原地思考了很久,才回答说“是”。我并不高兴,甚至痛苦地觉悟到,没有什么所谓的“结局”,只要活着,就没有结局,也终究会从梦中醒来。这是活人该承受的东西。活着就得承受变化。用哲学的话来说,运动是绝对的。虽然我认为死者也会经历肉眼可见的恶心变化,不过好在那颗受苦受难的心灵不必去理会,也不必苦苦挣扎了。
我的意识就像是引燃的湿木头上散发的一缕稀薄的青烟,在同样稀薄下去的雨声中不断盘旋,最终聚集成一团,光亮的火苗就窜起来了。雨声在狭小的房间内不断靠近,在瓷砖地板上汇聚成流,使下水管道低低呜咽。逐渐清醒过来的我发现艾什莉不在身边,一片昏暗的室内只有浴室里打出灯光。她的裙子还搭在床上。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我翻过身看向地板,伸出手把那包 避 孕 套 滑进床底。转过来时才发现艾什莉从浴室里探出脑袋,湿漉漉的头发和肌肤上时而滚下亮晶晶的水珠。蒸汽从透着光的门缝里纷纷吐露出来。
“你醒了?”
“嗯。”我被浴室里的光刺的眯起眼睛。“所以你突然钻出来就是想确定我醒了没有吗?”
“是啊。这样我就能确认吹风机不会把你吵醒了。”
“哦,真贴心。”可能是还没睡醒,我露出痴痴呆呆的笑容。我很容易在单调的声音里入睡,无论它有多响。可能和我老爸的鼾声有关。我双手交叠在脑袋后面,舒展身体平躺着,伴随着耳边吹风机的轰鸣声又觉得很快要睡着。于是我打开电视机,然后又把裤子从地板上抓起来,掏出兜里几乎要被压扁的香烟叼在嘴边。顺便三两下把裤子套上身穿好。照我糟糕的生活习惯我不应该买软纸盒包装的香烟。我总是有些奇怪的癖好。一时间周围多了很多声音,电视里的实事评论员夸夸其谈,我擦响打火机的砂轮,疏松的烟丝顺着吸进去的气息燃烧的声音。我的神经松弛下来,突然觉得怀念。让人回忆起我曾经也有过的,不那么孤独的生活。等待和被等待都是幸福的。她就在那,你相信她终究会向你张开双臂,缓缓走来。
“我可以暂时穿着你的衣服吗?”
“当然,只要你觉得方便的话。我为你找一条裤子吧?”见她出来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掐灭烟头就走到衣柜前翻找。我尽量背对着她,回头瞧见她慢吞吞地穿衣,她的胴体让人既爱慕,又觉得羞耻。我这样的反应会被人当作处 女而耻笑吧?反正我不是。她拉起胸前的一块衣物深呼吸一口,柔声告诉我那上面有我的味道。那是当然。我把裤子递给了她,她却像是一只粘人的小猫,抓住我的手臂,接着贴了上来。我原本是要和她一起嬉闹的,直到她的头贴到了我的肚子上。她突然抱住了我,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就好像真正的姐妹一样。我是说,姐弟。”
“我们就是。”我很苦恼,为什么我的每一句话都能把她逗笑。我突然意识到艾什莉已经感染了我的口癖。如果不是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类型,她可能喜欢我。不,她很明显地喜欢我吧。那份干净而闪耀的感情让我更加胆怯。
“你饿了吗?我想吃披萨。我去打电话叫。”我脱开她的怀抱,坐在床头边拿起听筒。
“我们在一起吧。”我听着电话里空洞的忙音,拿起烟盒敲出一根香烟,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好,达美乐披萨。有什么需要?我们今天有特惠披萨套餐……”电话那头的服务生热情地招呼着。不过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我是个无趣的人,只吃一个口味。于是在一个吞云吐雾的轮回我就抢下他的话头,告诉他我需要什么。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她说。我想要装作没有听见,服务生已经麻利地问候完毕,挂上电话备餐去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手中的香烟挂了一大截烟灰,眼看着就要跌在床单上。“晚饭过后我就送你回去吧。”我避开她的目光,把烟灰掸在烟灰缸里。她在胳膊上抓出粉红色的月牙。她刚刚想要开口说话,我便掏出手机查看短信。电视中的访谈节目正好把镜头给了茱莉亚·罗伯茨。“你喜欢她吗?”我抬眼给了电视一个目光,好让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再这样下去,二手市场的托管费我们都交不起了。我应该让他把车开走,自行寻找买家的。中介都是吸血鬼,不是吗?”没有什么托管费的事情,他们会自行抬高报价并从中抽取回扣。我很了解这一点,但还是想要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总有一天我们连残羹剩饭也吃不上,即使真正创造价值的也正是我们。”我说。那似乎对于我俩都太过高深了,所以她搭不上话。绵绵不绝的蓝色的烟气在无风的室内托出一个盘子的形状。可以听见式微的雨声,不断喘息。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剧烈地变化着,不曾想曾经无心预言了这一切。如果莱斯利说的是真的,我出去之后又能怎么办呢?新闻里有个抢劫银行的家伙居然获得了舆论的支持。我也许也会尝试?但这是违反假释条约的。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似乎我真的很可怜一样。监狱内也可以修读学位,大多数人为了开罪而研读法律。我最近读了加缪的局外人,突然觉得我的境遇并不糟糕。他们没有必要这样看我。他们所在的立场,拥有的心境完全不同。毋需理解。我和艾什莉曾经密不可分,证明沉默而孤独地活着只是被逼无奈。被什么,被谁?我不想去知道。正如我害怕去了解艾什莉对我抱有的纯粹感情一样。
我在沉默的等待中陷入一丝丝忧郁,电视里只有节目中准备好的罐头笑声,但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如果她不去问那些让我胆怯的问题,而是通过行动,这就使我无法抗拒了:她向我的肩头靠了过来。在尼古丁的作用中我放松下来,肩膀也放软,甚至伸出手臂搭住她的胳膊。
“你喜欢尤纳斯吗?”她在我的怀里低声说着。沉静的面庞被电视机的光照射成哀伤而缺少生机的青蓝色。
“我喜欢他给我干活。我们是工作上的伙伴,仅此而已。正是目睹了对方难看的吃相,我们大家互相都喜欢不起来。”
“你是做什么的?”她的警觉让我有一丝心痛。
“我们负责打电话广告。比如乔叔叔可乐什么的。有时候还负责订阅杂志的通道。这年头只有小商品的钱好赚,你知道的。”我瞟了一眼窗台上放着的空了的可乐玻璃瓶。电视里的人引用了财经杂志的文章。“一旦你想让他们掏钱,他们就马上把电话挂啦。我是说,我和我老爹这辈子说过的话都不如和他们通电话的短短十几秒所说的要多。哈,生活嘛。”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是家人。”她说。
“可能是因为没办法选择谁做你的家人吧。就像摇吃饺子老虎机一样。我就是两个7中间的樱桃。”她又被逗乐,在我怀里轻轻笑起来。
“给我什么花色我都喜欢。”她说。
“就像那句话说的,生活给你柠檬,你就用来做柠檬水?我得说柠檬算是幸运了。这种比喻是不恰当的,生活大多数时候给人的是小狗尸体和巨额医疗账单。”
“没那么糟糕啦。还有你。”
“别太急着下结论哦。”虽然这么说,我笑了出来,任凭她像一只树袋熊那样抱住我。直到门铃响起,还得征求她的意见才能放开我,让我去门口拿外卖。
“和我住在一起吧。”我们小口地把热乎乎的,覆盖着芝士和红肠的披萨塞进嘴里。她咬了一口,小声地对我说,随着我颅内黏糊糊的咀嚼声滑下食道,到达腹部,传来温暖的感觉。我原本想说:“你到底怎么看待茱莉亚·罗伯茨”或者“你认为我们还需要一包盐酥鸡吗”。我说: “好。”
我喜欢看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