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8
我不想谈论她发病的样子,不。在把压舌板放在她的口里,让她平躺,接着压住她的四肢之后,我把脑袋抵上她的肩头,有时候会哭,有时候只是憋着呼吸,满脸通红而已。她在清醒之后发现我的泪痕便会哭泣。我不断摇头,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她变得十分依赖我,只要离开一会儿在回来她就会焦急地抓住我的手,即使我只是去拿药,而她正处于麦可德夫医生的诊室之外。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艾玛阿姨的遭遇对她来说像是甩不掉的鬼魂,她担心一旦没有人照看,自己也会在发病时遭遇不测。更何况疏远呢。癫痫是不会传染的,但恐慌会。我听说杀人魔拉米雷斯也曾患有癫痫,原因是他的父亲用羊角锤击打他的脑袋造成了后遗症,此后他的成长经历着孤立,他们害怕他发病,而癫痫又是无法治愈的。我想要是让大家能普遍理解癫痫的症状,除了就读脑科医生博士学位,让拉米雷斯的父亲在全人类的脑袋上都来一下似乎更容易一些。我常看见麦可德夫医生的脸上挂着某种捉摸不透,因此显得十分恶心的笑容。我告诉他他开的药没有他妈的半点用,而艾什莉发呆的样子已经越来越像个丢了魂的死人。他抿起嘴,摩擦着上下两片的胡茬,缓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他会换另一种药,如果两次单药治疗都没有作用,他会考虑多药联合治疗。我问他CBD的疗效如何,他没有回答我,反而是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妈的什么心理准备?”我很难抑制住说脏话的冲动。
“难治性癫痫。一般药物是没有作用的,不过可以尝试手术。局部病灶切除手术,大脑半球切除术,神经调控手术等……甚至可以移植脉冲机在脑袋里调节。”他向椅背靠去,“这些都比大麻二醇可靠。毕竟那种东西还在实验当中。距离合法化也有很长一段距离。”
“如果不能治愈的话,手术还有什么作用呢?我是说,不可能每天都把脑袋打开看看啊。”
“只是以防万一,药物没有作用的话我们会考虑为她安排手术的。”他没有提手术费的事情。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想起把腿卡在地铁站缝隙里的女人哭喊着叫路人不要叫救护车的事情来,只是因为付不起医药费。他开始向我确认与医疗保险有关的信息,我想要点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你觉得我们像是买得起全套医保的人吗?”
“至少你们应该有所准备啊。”他摇着头,不经意地眨眼,似乎是在说我们没有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人们要把赚得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保险公司,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呢?只有不被剥夺意义的人才能享受到益处,不然就仅仅是剥夺而已。”
“啊,你说的这些话让我开始怀念大学的哲学社团了。你是贝雅特小姐的…妹妹是吧,如果是遗传病的话你也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况。不然的话我还挺想在下班后和你多谈一会儿。”
“这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哲学?混蛋,去你妈的吧。”我想到还没有拿到药方,把自己的中指安安稳稳地收到了拳头里。即使出了医院我还是忘记把自己叼着的香烟点燃,在我的嘴里快要变成被口水浸湿的棉棒。我试着逗她笑,却发现她常常失神,根本没听见我讲了什么,在后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中像是樽忧郁的雕像,石头做成的人。我腾出一只手点烟,扑面而来的风把烟雾往我的嗓子眼里吹,我马上发出一串咳嗽,差点要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拼尽全力才把摇头晃脑的车子停下。她这才知道转头看我了。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掩面而泣的人,直到泪水滴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湿润了自己的手掌。她忧郁地问我怎么了,我本来是想要解释被烟呛到。我说:
“我想到了我的小狗。我不是个擅长照顾小动物的人,而宠物通常也不长命。不得不说它给我带来了一段不错的时光,所以想到它早就死掉,我就会感到难过。再铁石心肠的老瘸子丢了狗之后也会像是掉了半条命,不再叫骂。你知道,我爸根本不管我,家长会上也会打出震天响的呼噜。他根本不在乎我带了一只狗进公寓,只要不砸破他的酒,在他乱成一团糟的床上撒尿他就完全他妈的不在乎。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我命令它吃自己的尾巴它就会绕圈绕个不停,像一只小风车一样。”我一旦回想到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我无论去哪它都会跟着我,然后嗷嗷叫个不停,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就会开心地摇尾巴。我们也经历过疾病,我偷了我爸在部队里得到的金奖章换了一笔钱,他知道之后一脚踢翻了狗窝,当然我的小狗并不在里面。然后又打了我一巴掌,我瞪着他,等他下一次的拳打脚踢,他却突然哭了出来,不停地叫我妈的名字。”艾什莉摇摇头,她的混蛋老爹可没有服役的经历,而她也知道他有多恨自己的母亲。我止住了关于我妈的话头,关于我和她有多相像。“所以我假期去打了工,甚至卖过童子军饼干,即使我根本不是童子军,但谁又知道呢?我存了很多钱,却发现当铺里那块勋章已经涨了几倍。于是我只能把零零散散的钱放在他的枕边。那之后他也会在清醒的时候抱一抱我的小狗,帮忙照顾……我突然明白,我们都是被伤害了的人而已。”所以我永远也不想原谅我妈。即使没有说出来,我的上齿咬着下唇,咬出苍白的线。
“为什么你还要给她写信呢?我是说,她都那么对你了。她无视你才是被伤害的那个,对你的遭遇不管不顾,反而辱骂你。如果是我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我还是变着花样地说出了我对‘母亲’的看法。她说着要喝一口水,意识也清醒一些。我听见她的叹气声,温柔的让人怒火中烧。我又憋红了眼睛。
“是啊,是很过分。她说我让她感到恶心,每一次都会把我推开,我受伤的时候也不会保护我。但她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在公园,她编了个好漂亮的花环给我,我在她身边蹦蹦跳跳的,然后把她抱住,要听她肚子里小宝宝发出的声音。那天阳光很好,爸爸穿着崭新的橙色马球衬衫,配合着他铜色的皮肤一起在阳光下发亮。他抱着我在半空中转圈,我尖叫个不停,但我还是很开心。而她就坐在长凳上温柔地对我们微笑,她那样子真的好美。我每次伤心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的她,想起我以前多么爱她,而她也多么爱我们。她只不过是生病了,我一直相信她病好了就会像以前一样……为什么爸爸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呢?她只是生病了啊。”
“会好起来的。”我哽咽着,知道这句话只是安慰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撒着弥天大谎,心里头一次被撕开道伤疤。对于积压了数不清的谎言的心灵而言,千疮百孔是迟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