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车窗外流动的午后街景像是玻璃罐子里的蜜糖，顺着我们要去往的地方坠落，那些似是似非的，光怪陆离的淡金色倒影，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向后喷吐，似乎是飞机引擎的尾流。出租车上被太阳照射的座椅散发出皮革特有的焦臭，接着被空调清新剂的味道盖过去了。但还能闻到薄荷、柠檬和杏子的味道。似乎还有甜甜的花香，味道类似于加了香精的巧克力。你相信时节是有味道的吗？我常以为这就是夏天的味道，而恋爱尝起来就像是寡淡的哈密瓜味意式冰淇淋。我在想日落是否有浓烈的酒味，似乎它不是沉没在地平线的另一边，而是我的食道，化作片状的紫色火焰。不过在午夜呕吐是不会唤醒日出的。我歪过脑袋向她倒去，她脖子下的那片皮肤有好闻的气味，像是在温暖的日光下绽裂的石榴，掩盖在类似皮屑与尘埃的怀旧味道中。我打了个苦涩的嗝，干燥的喉咙中涌出血味，酒精在谋杀身体里的水分。我在想我是否有饮酒解渴的，如此勇猛而愚蠢的兄弟。过了一会儿，我平静地在她的臂弯里说，道格拉斯死了。

平静只是醉酒的副作用，将自我的躯壳燃烧殆尽后，无空可钻的灵魂在周遭游荡，出现天人合一的错觉。接着又像是肿胀的水蛭贴近了我的鼻孔，瞬间就变成一根漆黑而灵动的线条钻了进去。然后世界的嘈杂和色彩也猛地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像是被刺激到的乱摆触手，喷溅出彩虹色墨汁的章鱼。也许脑部是抗拒醒来的。由吉他弹奏的，清脆的弗拉门戈的节奏越来越缥缈，似乎在告诉我，开往极乐的班车在沙漠中越走越远，而道格拉斯就坐在车尾弹唱。空气中有人的声音，他说：“埃拉，你追不上的。”话音刚落，我像一只被丢出去的玻璃瓶在空中旋转，最终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我摸索到遥控器，打开新闻，在第二次轮播后发现他的的确确是死了。正在张口结舌之际，报道称在车上发现了两百万现金。我不再按压剧痛的头部，而是怒吼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贿赂联邦调查员只不过是他准备在各奔东西之前从自己的成员身上捞一笔的把戏。他叫我们给名叫哈蒙德·贝纳森的秘密线人汇款，最后却把钱提到了自己的腰包里。我们凑了整整五百万，车上只发现了两百万，也就是说还有三百万是下落不明的。可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真有什么联邦调查员接手了这笔钱款，反倒觉得是他的家人把这笔钱藏匿起来，或者托付给一个在汽车旅馆认识的年轻婊子。我试过给尤纳斯和其他成员打电话，我明明知道根本接不通，还是在一个又一个忙音后把手机砸到了地上。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块蜘蛛网似的裂纹，突然意识到我的人生和手机上死透了的蓝光一样失败。警察没有公布他被射杀的照片。我想他是在花花绿绿的，被子弹打得在空中铺天盖地飞舞的钞票中结束了生命，就像他妈的伴郎伴娘撒下的新婚花朵，而他芳心暗许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对着他妈的他开花的脑袋默默微笑。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行冲卡，而不是老老实实的接受调查，我是说，那总比被打死了要好。即使我很清楚他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再次背叛我们。他死了最好！但这样的话他无论怎么样也不会赔偿我们了。我一开始叫骂着他，想到这一点突然觉得是自己活该。骗骗子的钱有任何不合法之处吗？我盘算着这些天买大麻和雇人的开支，机票，以及更换一部手机的费用。我知道这很没出息，当我一元一元地开始算账的时候，想到那五百万，我抱着脑袋哭了出来。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这么沮丧，尽管嘴上说着死了最好，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你要知道真正经历起来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赔偿，报复，在一个死了的混蛋面前全都不值一提。他已经早登极乐了，而你是追不上的，只有一个人受着这份委屈。

艾什莉匆忙上前，将我抱住，撇去我眼角的泪水，我却在内心里升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像是反胃，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像是一只海兔瘫倒在咸味的水与粘液中。她关切的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说“我的朋友死了”，别的什么也讲不出，甚至连气也喘不匀了，大大小小的黑点像是滴在视网膜上的沥青雨。那是一种纯粹的负面情绪，用他的死，我被他骗走的钱，被背叛的感觉去形容都是单薄无比的。它如同一只油腻的，青筋暴起的冰冷大手攥住了我的心脏，只能感受到恶心和痛苦。不知道我遭受了什么的艾什莉手足无措，只能抱着我，却不小心把她冰凉的泪水和悄然的悲伤蹭到了我的耳朵上。

“为什么总是有糟糕的事情呢？”她轻轻叹息。“连最好的你也要感到悲伤。”

“我不……”似乎是刚刚喝下半杯肥皂水，喉咙里卡了一只橄榄球，而我的下巴奇异地扭曲，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吐出一些简单的脏字。“操，操，操……”我的上齿抵住下嘴唇，口水从齿缝中钻出，滴到我的下巴上。即使如此我还是骂着，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捧着我变形的脸，额头贴上我的，紧闭着双眼期望我能够早点平静下来。我看着她，又发出一声哭喊，终于能顺畅的呼吸，在啜泣了一会儿后就安静了。

“我累了。”我说，“真不敢相信我会为死人流眼泪，明明手头还有数不清的麻烦。”何况是为了一个混蛋。我抓着她的手，告诉她尽快收拾好东西准备几天后启程。原定的计划中在近几天内我也会收到药品。我想等到拿到药再走。我摔坏了手机，没有及时查看卖家的邮件。他的秘密实验被举报了，我拿不到最后一批货。

总有一天我会意识到我的生活就只剩下失去，而我既不难过，也不愤怒，所有的反应也只有痛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