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终章2.0.5
霍莉·欧内斯特挥舞着拳头,巨大的,蓝色的墨点把我的眼球砸的凹陷下去,从墨滴的中心爆发出了强烈的白光。他们叫她“摔跤手霍莉”不是没有道理,我被打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在忽然沉默的放风的庭院捂着脑袋翻滚,耳鸣声,犹如尖叫着的蝉从耳朵眼钻进了大脑的深处,哭喊着,狂乱地踢着它的六条细腿,把我的脑袋搅成一碗稀泥,分不清什么是干的,什么又是稀的。无人触碰的篮球在水泥地上反复弹跳,逐渐微弱,好像地脉的心脏,穿橙黄色囚服的犯人们,我只看得见她们的裤腿,才分不清哪个是杀了自己丈夫,哪个又是把丈夫和他的情人都杀掉的家伙。漆黑的拳头悬在空中,挡住了太阳,显得十分巨大(或许仅仅是因为它的主人就是个巨人),她伸出了一根指头,压迫着我的视神经,所以我眯起眼睛看,你知道言语是不能用眼睛去看的,而侮辱性的言语最好是不要“看”的太清楚的好。
“这狗娘养的摸了我的裤裆!恶心!”
我还没有看清她手指上因为持握铜指虎斗殴而在指根处留下的白色环装疤痕,她就收了回去,进而把整条胳膊,半个身子都向后倾去,那是因为她抬高了自己的脚,不等我再辩解就狠狠地向我的腹部踹来。我想象我是一堵倒下的,支离破碎的砖墙,但是我没有瓦解。就像暴躁的老太婆面对合不上盖子的破垃圾箱那样,气急败坏的霍莉一脚接一脚地踹着,我则像一条在盐堆里的蛆虫那样扭来扭去。
“我没有……是你从后面挤上来,要我摔倒,我才不小心碰到的。”我刚把舌头下的一小汪血吐出来,从鼻孔流出来的就又钻到了嘴巴里。“我没——”还不等我说完,她当着我的脸又是一下,我赶紧用两只胳膊挡住面颊,却漏了肚子,被她逮个正着。辛辣的感觉从腹部涌上来,使我冲出泪水。霍莉又打又骂,一时间竟然没有人理她,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女人们很少冲动,所以监狱里犯罪的气味就只剩下了纯粹的痛苦。脸上长满麻子的巫婆格特鲁德露出自己的满嘴烂牙,捧腹大笑,她是霍莉无耻的跟班,她越是笑,霍莉的拳脚就愈加卖力。这和我是否骚扰了她根本没有关系,是的。格特鲁德的笑声活像生锈的铰链,叫人难受,她一边笑,一边叫着“打得好,打得好!让她闭上她的臭嘴,那是张舔女人下面的臭嘴嘞!”
“那男人的下面就他妈的芳香四溢了?不……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男人要你。”除了让我挨更多的打,骂回去似乎没有益处。“霍莉,她指使你和指挥一条狗一样熟练呢。你言听计从,是吧?要我说你俩才像一对,绝配!”
“妈的——”她弯下腰,揪住我的领子,报以一顿老拳。我乌青肿胀的眼睛完全睁不开了,只能看见一条凄惨而绝望的亮白的线,但还是看得见她那张五官扭曲的丑脸(真是遗憾),如果还有力气,我真想朝她内脏色的脸上吐一口口水。那都是些逞强的话。我抱着脑袋,呻吟,抽泣起来,像所有遭受了暴力却不反抗的软蛋。她举累了,又将我撂下,却没意料到我大叫起来,我说:“打得好,打死我!”那是从哭腔中挤出来的,音调扭曲而凄凉的声音,像是一个遭受着阉割的男孩发出的尖声咒骂。她反倒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疏忽的狱警终于记得在大嚼三明治,喝咖啡之余还记得有人(或许对他们而言,犯人只是曾经为人)正挨着痛打,并且想起来要保证我们活得好好的,好让政府的补贴一分不少。我躺倒在一片潮湿的环境中,虽然清楚我身处的明明是一片干燥的水泥地,有白漆画好的线和牢牢固定在地上的球门和篮筐,四周有铁丝网牢笼,有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四个狱警。那是血。我感觉喘不过气来了。明明天空高远,没有什么压迫着我。什么都没有。
泪水使我肿胀双眼夹缝中的白线蠕动起来。黑漆漆的东西扑了上来,我朝他们吼叫,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尽是类似于哭喊的,非人类的言语。即使没有剧痛作祟,我很清楚地告诉他们,我想死,他们也是听不懂,也十分嫌恶去听的。
狱警们把我扔到医务室了事,一贯如此。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医生,而莱斯利也认识我。或者说她盯我盯得很紧。这是有原因的。我不喜欢她盯着我。她有时候会假装确认点滴,捏一下输液管的液囊,偶尔转过乌黑的眼睛瞥我一眼,即使她知道会和我半死不活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看看我的伤口,接着小幅度地摇着头,在一阵令人难堪的气氛中翻动手册,努力地让纸张不发出声音。她应该问那些惯例的问题,但总是迟迟不敢说话。医生要如何面对一个一心向死的人呢?我曾咬破自己的静脉,她一直记得。我说我想要看看照片,尽管我的眼睛肿胀得快要张不开。她从我的制服口袋里把那张磨损的小相片拿了出来。经常抚摸的地方早就斑驳,只剩下白色的胶底,逐渐被摩擦得起毛。她问我这张照片是不是在康尼岛拍摄的,我没有回答她。她除了写在照片背面的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想到这点我总会感到有些不满。尽管视线模糊,影像也不可辨认,被我搂在镜头前的,气色不好的艾什莉仍旧腼腆地笑着,浑然不知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只要看见她就能忘记身上有多疼,忘记身上到底有几块拼不拢的骨头,尝不到从舌根与牙龈处涌上来的血气。那只是一张快要被时间擦除一切的胶纸罢了,日渐消磨,黯淡,却随着我苟延残喘的生命依然生动。请记住她。在我咬断静脉企图自杀,快要失去意识时,我和莱斯利说“请记住她”。那哀求算得上是骇人又无力,我拉扯她白大褂的袖子,沾上不少血迹,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力气,像是瘫软的尸体那样,我的手从她胳膊上滑了下去。
“她是谁呢?”在急救之后,她问我。于是我把一直藏着的照片给她看,这对于她的疑惑显然是没有半分帮助的。我想她应该是被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意志所撼动了,愿意去了解艾什莉,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以为我会热泪盈眶,感恩戴德地倾诉出一切吧。
“不。算了吧。”我说。“你不会记得的。”
我听说有人死在地铁上,过了六站,却没有人察觉。在我唯一的访客的嘴里也听到了相似的事件。在冬天的时候,她乘上了开往纽约的巴士,一直睡到了路途的终点。麦可德夫医生说过的,脑部手术很成功,但解释不了她为什么没有醒来。我在狱中惦念着艾什莉的,每个为她的病症担惊受怕的晚上,在他见过我之后化成了一个宁静而寒冷的梦。结局还能怎样呢?我们只不过是现在身为人,终将要成为回忆,往后烟消云散的。
在入狱的第一个冬天,弗立姆·贝雅特前来拜访了我。他在探视窗前捏着发红的鼻梁,把取下来的眼镜放在一边,接着两只手盖上眼镜按摩,顺着低头,手指梳进他额头上的金发。我等着他自报身份。那时我不停地给艾什莉写信,虽然一封回信都没有,我在粗略打量后,视线就离开了来访者,管他要说什么呢,我在思考如何写一张圣诞贺卡。他自报了姓名,和我说,他是艾什莉的弟弟。
“是这样吗。”我皱着眉头,盯着这个金发男孩好一会儿。“她应该不会不记得你是什么样子吧。”
“不。我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但不代表彼此不关爱对方。”
“她呢,她怎么样?你找她伸手要钱的时候连半点回音都没有,搞的她以为你癫痫发作,死在了外边。你还好意思提‘关爱’?”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总之,我来这里是觉得我有义务告知你,她死了。”
“什么?”
“她卖掉了艾玛阿姨的那套小公寓,借了些款去做了脑部手术,又凑出路费,想要去纽约找你,佩里奥女士。”他的舌头很笨,发不出“佩琉”的读音。“她不清楚你被判决到了哪个监狱,于是就打算去你和她提到过的地方找你。”
“我的信呢?我写在信里了,她不可能不知道!”
“很遗憾,看来是没有收到,而她已经把公寓卖出去,接下来更是不可能收到了。”
“告诉我她怎么了。”
“她坐在车上,到了终点站,司机去叫她发现没有反应,才知道她早就不再呼吸了。”
“这简直是扯淡!嘿,小子,你是不是在她身上投了意外险?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马马虎虎的两句话,如果是你做的,你就等着——”
“那我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告诉你呢?为了消遣吗?还是你觉得公司会报销我来回的路费?请你明白,我也失去了她,与你一样承受着悲痛。我花了些时间走访她的朋友,请他们来参加葬礼,我去调查她的交际网,然后就发现了你,女士。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或者你就是个在她身边骗吃骗喝的家伙,如果你毫无劣迹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见面,是吧。但你对她而言很重要,我不会否定这一点。你瞧,你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变成了某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很难想象在那之前,你和她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对我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那点时间只够我匆匆读完《双城记》,然后再写一篇笔记交差了事。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我就这样做了。如果你平静下来,还想问点什么事,就尽快吧。”
“不。”我摇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我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你争辩。”
“我也是。”
我离开地很快,弗立姆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对于狱警而言,那副崩溃的面孔曾出现在太多人的脸上,通常伴随着对法院和辩护律师的咒骂。要让她说一说哪个最让人印象深刻,只会从她的厚嘴唇里挤出驱赶的呼哨声。妈的赶紧去死吧,弗立姆·贝雅特赶紧去死,狱警赶紧去死,我也快点死掉才好。
不,艾什莉,不。
大家开始唱圣诞颂歌的时候,我低下头,狠狠地咬向手腕上青色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