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终章2.0.1
时间停止是一种不能彻底解决顽疾的无意义的幻想。在感知敏锐,生命短暂的飞虫面前,即使是一粒沙投向一片海,时间也顽固地蠕动前行,不曾止步。在走到最后的无可奈何前我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切的结局,然而它不曾止步。勇者的结局不是“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而是在老年体弱后被当地恶霸羞辱致死。没有人会想看这个,畅销书上不会写,教人写作的书上也不会写,他们明明知道祖辈是如何在饱受失禁和失忆的折磨下死亡,却满心相信自己不会也以同样的姿态离去。我曾也是这样的人,相信相册集里的橙黄色太阳完美无瑕,又大,又温暖,又不刺眼,从来不想想满头大汗,戴着墨镜的摄影师为了一张照片而忙得两眼分神。而她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还需要惦念着什么其他的完美的事物吗?我唯一要惦念的是不要失去。一旦想到“失去”,内心总会疼痛无比。我的艾什莉,也许我比你更担心被抛弃呢?
我在人头攒动的机场看见了身穿便服的威力卡多,他眯着眼睛,把那张长满麻子的蠢脸对准来往的车辆,像是个公路测速仪。我放慢速度,环顾四周,发现好几个我在警局见过的人。我心中暗骂,没有把她叫醒,就马上掉了头。没有人在做自己的事情,他们都在盯着来往的车辆,盯着我,像是千万只矛头与箭,纷纷投向仓皇逃窜的猎物,他们笨重地往前跨了几步,拉起鸭舌帽檐,仰过带着大墨镜的脸张望着绝尘而去的我,似乎对他们正谋划的事情都心照不宣。通常在15分钟内就可以封锁城市内的所有车站和公路,这也就意味着,当我在机场看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们大可一边抱怨着警局难喝的要死的免费咖啡,一边慢悠悠地拉起警车的手刹,不紧不慢地追在后面。像是一只被困在倒扣玻璃罐里的苍蝇,我没头脑地乱撞,面对透明而开阔的天空却仍然是一片茫然。不知道开出多久,阴沉的四周渐渐变得明媚,我放慢速度,在一个大型货车沉闷的,如犀牛鸣叫的鸣笛声后,它巨大的阴影一时笼罩着我的小车,遮天蔽日,然后瞬间离去,犹如再次拉开阳光明媚的风景的幕布。我靠边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原本不被关注的窗外风景,似乎在那片平地上一座游乐园突然就出现了。我盯着远处闪烁的彩灯,狂跳的心脏逐渐沉静下来。
“这里是哪?”刚醒来的她看着游乐园镶满大灯泡的招牌,迷惑不已。“我们不是要去机场的吗?”
“再给我一会儿时间吧。”我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我看见了昨天的警察,从机场掉了头一路狂奔,竟然到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偏远地方。“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吗?”她软糯的声音里听不见责怪的语气,我像是被她言语中的担忧温柔地拥抱了,有些不知所措。我说,这里好像康尼岛。那我们就在康尼岛上了吧。我小时候很喜欢那里的游乐园,廉价的门票和汽水,在孩童眼光中新奇却陈旧的游乐设施,一切和节日气氛有关的东西都在诉说着它多么特殊。即使那是活该被现代人所抛弃的光怪陆离的特殊世界,充斥着帮派活动和贩毒的传闻,媒体说这片地方已经不适合青少年继续游玩。可那又怎么样呢?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康尼岛,就像虔诚的基督徒也认为只有一个天堂罢了。我牵起她的手,好像命中注定,她顺从地跟了上来,手掌干爽而温暖,没有任何异常。是我一直在冒出战栗的冷汗,憋得面色铁青。喧闹的风与沙中,有黝黑老妇在漏雨屋檐下的低声呢喃。我记得她说的,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
“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
她朝我笑。我回头去看她,确认她的状况,她就会朝我痴痴地笑。她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说“怎么了?”,但是没有发出声音,轻柔地咀嚼着空气。似乎又回到了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她美丽而纯洁的面容再次让我感到胆怯,手足无措,想要胡言乱语,却化为缄默。那时我感觉我们熟知对方似乎已经长达十年,或者更多。时间变成了颗粒,打在嘴唇上,随着偶然的舔舐散发出难以言述的苦味,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使人不快:破烂音响发出的沙哑语句,被撕裂了的乐声与欢笑,在某些风向拐弯的时候传来的氨水的臭味,被太阳剥离成苍白颜色的艳俗招贴画,旋转着,尖叫着的,暴露在外的腐朽机械……我们的手牵的很紧,或许这才是我们哪一个都没有惊慌逃离此地的原因。爱使人甘愿忍受。你明知道那是铺天盖地的浪潮,倒向你的墙,却不选择速速离去。因为她也在这里。
我们花一块钱坐进机器里照了一张大头贴,我不知道我们在哪,于是就在照片背面写了“康尼岛”和“大苹果”等字样。鬼屋和打靶棚不断放出噪音和小丑的狂笑,我牵着她走的远远的,问她是否要坐上旋转木马看看。她的面色很是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我渴了,埃拉。”她小声说着,像是翻过白肚皮的鱼在水面上吐着泡泡。我带着她在长凳处坐下,把照片装在口袋里就去找卖果汁的摊子。“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说。那是我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走过大半个游乐场,没有看见小吃摊,闪着红蓝两色的警灯的车辆在栏杆外排着队准备入场。我想他们不可能是为了进来游玩的吧。如果游乐场可以把不是来找乐子的人全都拒之门外就好了。懒洋洋倚着栏杆,和助手交谈的男人向我走来。棕黄色的风衣衣角随着他的阔步向后飘荡着,帽檐下是我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苍白的皮肤诉说着长期在室内工作的城市经历,他爱干净,每日都刮脸。这意味着什么?我遇到麻烦了,他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刑警,而是纽约的高级警探。
“女士,请和我走一趟。”他掏出了自己的证件。他的助手马上走上来押住我。
“再给我一分钟,可以吗?”我扭动着身子,拼了命想要回头去看,好像是要咬押住我的人一口似的,他似乎感到了威胁,把我抓的更紧。
“外面有十几号警员在等着我们呢,我不想浪费这群绅士们的时间,另外我也无法保证你不会溜走。”
“就一分钟!我只是想……”他使劲按住我,我本要挣扎着跳出来,却被压迫得膝盖弯曲。
“和你一起的女士?叫她在监狱里见你吧。”
“她有癫痫症!你不懂,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被抵着背部,强行往前推去,有好几次,我弯过去的脚踝刮擦到了地面。可我还是激烈抗议着,警探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拿着记录手册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着助手带我赶紧离开。
“我会和当地警方就她的事情联络的。”他们把我押送进黑漆漆的,充满着尿味和酒味的员工通道,接着很快钻出来,送上了警车。
“你说过了,会帮她的。”
“是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开庭的时候需要她到场吗?”
“不。”手铐啮咬过的地方此时发出灼烧的痛感,似乎已经嵌进骨肉,让人头脑发胀,筋疲力尽。
“我想也是。谁也不会容忍你们这些连老人也不放过的诈骗犯的。”他扯开衣服,往外赶着湿气,他来去匆匆,没有料到天气的变化,此时满心想着赶快回去。他不在乎。
“那你呢,见识了那么多罪犯,你会觉得我们可恶吗?”
“我?我没有感觉。非要说什么的话,那就是可悲吧,被我抓住了。”他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
“你答应过我的,听见没?你答应过我。”我开始害怕起来,朝他吼叫,他的助手丢来了一个震慑的目光,而他望着周遭荒凉的景色。咕哝了一句他不喜欢这里,夏天真是糟透了之类的话,再也没有搭理我。
之后呢?他们对我说如果能为他们提供诈骗案的线索,就可以考虑宽大处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我的同事,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出卖。我不知道他们各自的行程,我也不知道尤纳斯的真名。他们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就像迎来了结局。而警方认为这些线索都是无效的,对我判决的帮助很小。我想要找到之前拘捕我的探员,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反而换了一批西装革履的王八蛋。艾什莉如何了?他的承诺做到了吗?我再也无从得知她的下落,转眼就被送到南卡莱罗拉州的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