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我时而感到欢欣,时而又满面愁容。说出来本该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一天的推移都应该是天经地义。写完这一天做了什么,自然就该轮到下一天。我开始为此感到恐慌,是因为日子总会过完。无论我拿到的是哈兰·科本的烂俗推理小说还是尤·奈斯博的犯罪小说,在翻开第一页之后就只会一页一页地失去。重复着“得到—失去”这一循环,和从未经历过有什么区别呢?胎死腹中的婴儿也算得上至福之人吗?彼时我并不需要理解这一点,我只知道她张开双臂向我走来了。她和我一起收拾着行李,我向她展示我最爱的,上了些年头的皮夹克,我说我经常穿着这身衣服幻想着我是印第安纳·琼斯,为什么不是戴着一顶牛仔帽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但牛仔帽很蠢就对了。我说我宁愿戴上一顶摩托头盔。“安全第一,女士。”开玩笑似的,我朝她行了个军礼,“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收起脚踏板,打开遮阳板,关闭手机电脑等通讯设施,并请您不要触动或毁坏卫生间内的烟雾探测器。”说着我点了正在系安全带的艾什莉的鼻子,惹得她笑起来,“本次航班禁止吸烟——才不,去他妈的。请遵照并不存在的登机牌的安全指示,祝您旅途愉快!”当我点好今天早上的第一支烟时,轮子转了起来。
“你一直都是这么多话的吗?”
“没办法,我喜欢热闹,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自娱自乐。”我打开收音机,调节到了早间新闻。“这是不是很奇怪?我喜欢车子外面的风景,我指的是专门通过正在移动的汽车的车窗所看见的东西,站在静止的大地上去看就提不起我任何兴致了。即使是同一片风景。”
“听起来你是静不下来的那种人。”
“也许吧,也许我那天变了心意呢。为了一向安静的艾什莉小姐。”我的目光一下子盯着路旁正往自己嘴里塞汉堡的出租车司机,一下跳到了正左摇右晃的大眼仔上,一下望见她,和她平和惬意的目光撞在一起,只是这次我不是在偷瞄,显得从容了很多,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会随着电台里的音乐一起唱歌吗?”我问她。我问很多问题,数不胜数。但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看着她尴尬又羞涩地微笑,我开始唱“我亲爱的小蜜蜂,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劝她和我一起唱,在打过方向盘的间隙扯她的袖子,她笑着在自己的座位上缩成一团。我真希望所有人都能见到她那个样子,你应该看看那时的她多么可爱。就好像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在摆到最高处时发出欢笑与尖叫,如此澄澈。我幻想我是在地上看着她的,一个身材矮小,面色苍白,头发稀疏的男孩。她的弟弟,我伸出细嫩的双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推着她。我永远也不要轮换,相信我,我会为此在地上撒泼打滚的。
她问我知不知道艾玛阿姨的事情。我说:“是妈妈那边的亲戚吗?那我可没有办法得知了。”她点头。我第一次从她口中知道详细的家庭情况,在我两只手都提着行李箱,侧身在窄小且陡峭的楼梯间里艰难攀爬之时。不难想象有某个挺着孕肚的妇女在这长而闭塞的楼梯间里倍感人生困顿,由此有了奥康纳笔下的好运来到的故事。我喜欢她写的东西。人类的世界也许就是荒谬而阴森的,只有持续地让人困惑不已才能鼓起勇气活着。她说原本是收到了艾玛阿姨的邀请,赶来与她同住,到达了费城才得知艾玛阿姨意外死去的噩耗。她癫痫发作,结果扑倒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溺死。按照平常,我应该会忍着笑告诉她“我很遗憾”,但艾什莉转过身来告诉我,她自那以后再也没堵上浴缸塞过。
“不用害怕。你又不是艾玛阿姨。”我在满是灰尘的楼梯间里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祝福我自己。”我说。全都是灰尘,除了扶手处,开裂的胡桃木扶手上积压着油腻腻的层叠的指纹,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会在这样不合理的楼梯上摔倒。
“你在这儿摔倒过吗?”我问她。
“我一直都很小心。”
“当我的瓷娃娃,好吗?”我走到转角,放下行李箱,接着把她抱住。“泡泡纸来啦。”
“别闹!”她一边挣脱,一边指着扇虚掩的门。讨人厌的老太太幽幽地从中射出窥探的目光。
“这都是什么邻居啊?”我贴到她的耳边念叨着,弄得她痒痒的,缩起脖子。
“你先放开啦。”我嬉笑着被她推开。羞涩的艾什莉咬住了嘴唇,为表歉意主动走上前来帮我拎起一只箱子。“我很感谢艾玛阿姨,真的。”她说。“我很害怕没有愿意接受我的家人。爸爸说妈妈骗了他,愤怒地离开了这个家庭。我很担心我的弟弟……你。”
“怎么说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除开追在我屁股后面的一大帮警察外,除开我们花巨资贿赂的探员事后反悔之外。我甚至觉得探员是假的,是介绍我们给他汇款的人骗了我们。“你要不要去迈阿密?我是说,阳光啊,沙滩什么的。所有外地人去到这个地方的理由我们都有嘛。”
“也许。你应该没有……遗传病的发病史吧。”
“你是想说我爸娶了他的表妹?”没准是的。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妈是谁。
“我说的是癫痫。”
“我很抱歉,不过你我看起来都像是正常人吧?”
“是。目前我还算正常……”她打开了小公寓的门。我突然觉得这种地方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过于寡淡和凄惨。于是我问她:“她们过了多久才发现艾玛阿姨死了的?”
“一个星期以后。听说是因为某种东西堵住了水管才有人上来检修。”
“真悲惨。”
“所以我不想独自生活。谢谢你。”
“我很荣幸。没准我有一天也会被没嚼碎的曲奇噎死,如果没有人发现我的话。你知道么,曾经有个男人对上门推销的人说,我也有一条这样的领带,可是条纹的方向是相反的。然后他就倒下去,死了。你说我们死之前说的话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我有一条条纹方向和你相反的领带?”室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地很整洁。艾玛阿姨是个节约的人,从那台褪色发黄的小冰箱就能看出来。茶几上没有东西,沙发也很狭窄,她生前不欢迎客人。室内的采光也很可怜,我坐在一片昏暗里,朝着餐桌的那一方小小的百叶窗看去,她们吃早饭的时候一定很圣洁。“不过艾玛阿姨死之前还是想要帮助你。她是个好人。”我说。“虽然我对她没有印象了。人一长大就会忘记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的事情。”
“听你这么说,她会很宽慰的。”她坐到我的身边,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所以她可以飞走了,去一个天蓝色的世界?我是在一本儿童文学杂志上看到这个说法的。在这个尘世了却牵挂后就可以去到那里。浪漫地令人震惊,是吧?不过人们总是会留下遗憾的,所以这是个关于弥补的故事。”
“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车祸死去的弟弟变成了幽灵,你知道,他生前对姐姐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于是就想办法祈求她的道歉,才能去那个天蓝色的世界。当然结局也是这样啦。”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呢?这对小朋友来说会不会很残忍?”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死去的人只是一记响鞭罢了。”
“我们可以不要老谈论死亡吗?我只是突然觉得很难过。”
“好的,甜心。”我转过头就能亲到她的脸颊,留下烟草苦涩的味道。“我可以在室内抽烟吗?”
“只要把窗户打开就好了,我不介意的。”她站起来,在阳光中投下窈窕的身影。她要去整理我的衣服,我没有干看着的道理,连忙和她一起去了。主卧室里有类似婴儿爽身粉一般的,柔和而阴凉的香气。我随手拉开抽屉,看见了一对夫妇的照片。我不能辨认出那是艾什莉的父母还是艾玛阿姨和她的爱人。死去的人只是一记响鞭,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一声响,人这块石头咕咚一声就掉进了死亡的永恒沉静的大湖。我突然想到第一次翻阅时间简史时,看到光锥那一栏时的震惊。我们抬头能够看见的星星其实是它八十亿年前发出的光芒。也就是说在我看到它的那一刻它有可能早早就死掉了。她们的另一半最终都离开了她们,我突然想到什么。
“妈妈家的人有遗传性的癫痫病史,对吧。”
她整理的动作停下来好久。似乎我正拿着枪指着她,勒令她不要轻举妄动。我也许不该逞一时聪明。她愣了好久,才说“是”。我看着她低垂着,纠缠的死死的双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你没有发作过,是吧?你没有问题的。何况这也是能治疗的,有我在呢。”我说。“我又不是我爸那样的混蛋,只会抛下女人和小孩不管,好像自己才是整件事情的受害者一样。这很恶心,是吧。我不会这样。再说你现在不也是很健康吗。”我挤出个笑容,急忙安慰着她。“你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