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话 封闭的女人（下篇）

私立百花王学园。

空中走廊下方人流如织，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学生，有些面带喜色，有些垂头丧气，还有些看不出什么表情。一些人把玩着选举票，盘算怎样朝着学生会长的宝座前进；一些人扯着脖子上的“家畜”牌子，大概是想借由这机会摆脱不利境地，重获人类身份；还有一些，只是纯粹沉迷于赌博，在赌博的深渊中不断坠落而已，以至于在赶往赌场几步路上都格外匆忙，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

行走在这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会有种俯视人间的感觉。想必私立百花王学园的学生会长便是以这种心情开启选举战的吧？将学园中乃至百喰家族的无数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欣赏他们为争夺会长的宝座打得你死我活，用尽手段，满身鲜血，只为触摸那顶王冠。

可以轻而易举夺取他人的人生，将明明同类的其他人贬为家畜，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却又如此不以为然地放弃权力，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在欣赏他人厮杀时自己也踏入修罗场——这样的学生会长，真是令人不爽！

芽亚里如此想。

如果她认识等等喰定乐乃的话，想必会感慨英雄所见略同。

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反正走再快也摆脱不了身后缠人的家伙，不过芽亚里走了一段后却蓦然停住了——好像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呢。

她转过头去，望见摘下假面的副会长，正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局促不安。

“喂，副会长。”芽亚里喊道，“你在干什么？”

莉莉香一惊，抬起头望向她，脸颊蓦然红了。她皮肤太过白皙，以至于有一点点脸色变化都会格外明显。

“不是非要跟着我吗？”芽亚里折返回来，伫立在她面前，“如果不打算继续跟着的话，就快点回家去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芽亚里正要转身就走时，莉莉香拽住了她的衣摆。

芽亚里又转过身，顺着莉莉香渴望的目光，发觉了对方的心思：“既然要走，那就跟上啊，还是说……你想要这个东西了呢？”

她勾起唇角，露出作弄的笑容。

修长手指紧紧抓着的，正是莉莉香的面具。

“很想要对吧？”芽亚里把面具伸到她面前，“来拿呀。”

莉莉香本能地伸出手，却在触到面具前似被烫到似的停住了。

“不……不行的……”

“哈？”

“早乙女说了，如果我还在你面前戴着面具，就没法成为同伴了……”

“这样的事情很重要吗？”芽亚里凝视她，想从那双水汪汪的蓝眸中参透什么。

“很……很重要……”莉莉香低下头，不肯直面她的目光。

“是因为这是学生会长的命令吧？”芽亚里轻笑，“副会长，你就……”

“不……不是的……”那声音细若蚊吟，芽亚里没有听到。

“算了，随你是什么原因吧。”芽亚里扬了扬面具，“副会长，我获取100张选票的条件就是与你并肩战斗，那你成为我同伴的条件，想必也不用多说了吧？我不会退让的。”

“嗯……”莉莉香再次跟上。

她无法忘记那个瞬间，面具被金发少女揭下的那刻。

“呃……”手指甚至遮住了面具眼眶处的空洞，莉莉香本能后缩，“你……你这……”

本以为早乙女过来选择，结果她没选左手也没选右手，而是直奔她的面具。

“你在请别人帮忙的时候……先把面具摘下来！”金发少女大吼道，一把揭下她的伪装道具。

世界一片敞亮。

从未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即使是绮罗莉，摘下面具时也格外轻柔。她总是站在自己身后，手指轻轻覆上假面，涂成蓝色的指甲触上面颊，带来宛如海底深处的冷意。

她的眼瞳也是那般，像私立百花王学园学生会长室里的水族箱，幽蓝又冰冷。

早乙女芽亚里则截然不同，她直接到甚至称得上粗鲁，耀眼的发色和瞳眸像极了太阳。非要说她和绮罗莉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或许便是，那揭下面具的力道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很有力量，是与身为“莉莉香”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芽亚里走在前方，但副会长的脸始终在眼前晃荡。她就像着了什么魔，脑海被那与学生会长截然不同的弱气面容占据。

第二次见到副会长真容时，在那个休息室，对方发来了一个有些荒唐的邀请。

“咦……你真的和学生会长长得很像啊，但是那副没自信的样子和学生会长一点都不像，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听到这番话，副会长的表情由最初的慌张变得失落起来。

“你们两个人是双胞胎吧？’学生会长其实是双胞胎姐妹‘，如果操作得当，这条情报应该是颗摇钱树吧？”金色的睫毛在芽亚里脸上投下阴影。

“没……没用的……”副会长连忙出声，看起来比方才更没自信，整个人都在往沙发靠背缩，“绮罗莉曾经将自己的长相公之于众，她现在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做秘密了。”

“这样啊，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用这消息赚钱。”芽亚里见威胁失败，也没多少失望，“只是你把脸遮住让我很不爽，仅此而已。”

学生会长这样，副会长也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地命令她“你给我进入学生会”，一个自说自话要她与自己并肩作战，却连面具都不肯摘下，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比……比起那种事，快点选吧！”副会长站了起来，着急的情绪溢于言表，像是希望赶紧拉着自己敲定这个赌约，迅速签字画押盖章，免得反悔，“右边……还是左边！”

“我决定了，都不选。”面具从芽亚里的掌心滑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内侧的变声器。

“……为什么？”副会长垂着脑袋，一脸难以置信。

“非要我详细地解释你才能明白？迄今为止你我从未有过任何接触，虽然不知道你向谁打听了我什么，但是没有人能放心把后背托付给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人。也就是说，你的行为……一定是在完成某人的命令吧？”

芽亚里伸出手直指副会长的胸口：“所以，让我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吧！如果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知道，与你联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的……想法……？”

面前的副会长真美，眼睛像是一片汪洋，脸颊也嫩得可以掐出水，称得上楚楚动人。这样的表情，想必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吧。

“我……没有自己的想法……”

夕阳缓缓下沉，悬在地平线处，黑暗一点点晕染天空，绮丽的金红色渐渐暗淡起来。

芽亚里走进公寓楼，莉莉香依旧沉默地跟在身后。

总是免不了有零星的学生出现，莉莉香不由自主地举起袖子遮住了脸。

楼梯的转角处，芽亚里瞥见对方泛红的耳根和流露的窘迫，无奈地叹了口气。

“给。”她将面具递过去。

“谢……谢谢……”莉莉香如获大赦，迅速扣到脸上。

那一瞬间，畏缩消失了。她腰背笔直，重新散发出属于副会长的气势。

芽亚里在寝室门前停下脚步，拿出钥匙插进锁眼，拧开了门：“进来吧。”

莉莉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走进寝室便停住脚步，站得笔直。那姿势和无数次站在绮罗莉身后如出一辙。

“我说副会长，你好歹关一下门吧。”芽亚里无奈地折返回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学生会副会长跟我跟到寝室……”

她可不想有什么奇怪的传言。

莉莉香也回过头，注视着她关上门。

“还有，我已经说了，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不要……”

莉莉香后退了一步，举起发抖的手取下了面具。

“这就对了。”芽亚里满意地夺走面具，“随便坐吧，也不知道你要来，房间有些乱。”

芽亚里的房间其实算不上乱。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架上挂着一套用于替换的制服和几件常服，书架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书籍，莉莉香走近一看，有一整排都是赌博技巧和心理学相关的。除此之外便是教材、习题集和小说了。能称得上乱的地方只有书桌，上面摞满了书本，正中央摊着草稿本，上面有信手涂鸦，也有一些计算公式。

“啊，那是设计赌博用的。”芽亚里见莉莉香好奇，主动解释道，“如果想经营好赌场，必须得设计出身为庄家有赢面却又不那么容易被看穿的游戏。”

“嗯。”莉莉香在桌前坐下了。

“嘛，你看到也无所谓了，反正副会长不会去我们的赌场吧？不过希望你……”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莉莉香话音刚落，肚子便响亮的“咕”了一声。她瞬间窘迫地捂住了脸。

“为了跟着我没有吃午饭，现在肯定饿了吧。”芽亚里放下手提包，脱了制服西装后，开始在冰箱里翻找，“嘛，存货吃完了，看来只能出去买了。说起来，我也没吃晚饭呢。”

莉莉香转身望向她的冰箱，里面只放着几个水果和两盒牛奶。

“先喝点牛奶垫垫肚子吧。”芽亚里拿了一盒牛奶递给莉莉香，“我出去买食物吧，你在这里等我。”

莉莉香接了牛奶却没有喝，而是放在桌上：“等一下！”

“嗯？”

“我和你一起去。”

“只是买点食物而已，没有必要吧？”芽亚里可不想她戴着面具跟在自己身后，天知道会吸引来多少目光，“我本来想要不要请你出去一起吃饭，但想到你要戴着那个面具，还是算了。”

“我……”莉莉香绞着手，“我们是……同伴吧……”

她对上芽亚里质疑的目光，又改了口：“虽然说，我还没有赢下赌局。”

“好吧，但我有一个条件。”芽亚里说，“你不能戴着面具跟我出门。”

“可是……”莉莉香又捂着自己的脸，“可是我……”

芽亚里拿出口罩、墨镜和帽子，摊在书桌上：“哪怕是戴墨镜出门，虽然在晚上奇怪了一些，但总好过面具。当然，我更希望你只戴口罩和帽子。”

莉莉香被迫同意。

“真是的……明明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两人离开了公寓楼，漫步在黄昏时的学园内。天已经快要黑透了，只剩下零星的阳光穿过远处的山峦，“副会长，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因为我……”

芽亚里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答，有点恼怒：“真是的，连这点事情也没法解释吗？”

莉莉香不语，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口罩后面，帽檐也压得极低，只有口罩与厚重刘海的间隙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

“我说，你连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吗？”

她们又同时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我……没有自己的想法……”

被金发少女过于直接的目光凝视，仿佛直面太阳。莉莉香不由自主地躲闪着。

“啊——我知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也不见。”芽亚里站起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再看莉莉香一眼。

“喂？铃井？”金发少女接起电话。

“不行……”银发少女的声音陡然一沉，像极了她的双胞胎姐姐，“我要强迫你答应条件。”

如果此刻芽亚里转过身，便会看到那双眼睛不复之前的明澈，而是像学生会长般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深海。

连金色的阳光都无法穿破的，寒冷的深海。浓密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副会长的神情此刻与学生会长一模一样。

桃喰莉莉香再怎么怯懦，终究是桃喰家的人。

“什么？”芽亚里忍不住瞥她一眼，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见副会长没有其他动作，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电话上，“喂，什么事？”

“早乙女！你现在还在学校吗？”

“我还在学校，怎么了？”

“帮帮我！”

“诶？你等一下，刚才说什么？”

“你赶快过来一趟！再这么下去……梦子她就会死掉啊！”

芽亚里瞪圆了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虽然不太清楚！’总而言之，把有很多选票的人找来’，百喰一族的人是这么说的！”

芽亚里心念如电，想到了方才副会长的宣言。

“他们还说，‘准备这场赌局的副会长一定也乐见其成’……”铃井凉太慌慌张张道。

“嗯，好，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谢……谢谢你了，早乙女！”

芽亚里挂断电话，转过身来。副会长一直都紧盯着她，举着双拳等待她的抉择。

芽亚里大步上前，劈手拽住莉莉香的左手腕，力道大到骨骼都嘎吱作响起来。

“疼……”莉莉香抽了一口气，缩着脖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强迫’啊，原来如此。”副会长在重压下被迫摊开左手掌心，露出浅蓝色的筹码，“你做得不赖呢……”

芽亚里居高临下，身影像是冰山笼罩在莉莉香的上方。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再像太阳那般，而是阴沉了许多，散发着野兽嗜血的气息。莉莉香蓦然发觉，早乙女芽亚里的瞳色，很像是狮子老虎那样的大型猛兽。

“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如此，她选中了那枚藏着筹码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