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明来临以后(3)
丽贝卡选的地点是家侦探主题咖啡厅,几年前和杜兰达尔的伙伴们在那里聚过会。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过焦虑疲惫,伴着耳机里传来的轻柔音乐,童梦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目的地。幸好她总是习惯提前出门,就算是坐过头了也尚有补救的余地。
可是……这是哪里啊?明明只错过了一站……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街区,但又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人行道上的旧围墙、面前的那座天桥,还有交叉路口上占道的古榕……说不上来的熟稔感,就像是尘封的记忆片段组成的拼贴画。
“三山市总是变化得很快,而且……大概城市中各处的景致都相差无几吧。”
她这么安抚着自己,不愿去多想,毕竟赴约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可是对面的公交站在哪里呢?仅仅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天色便有些暗了。怎么会这样?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是早晨……不对,应该是刚刚过了中午?童梦有些混乱了,看着腕表上的指针兀自走着,她竟怎么也想不起与丽贝卡约定的是什么时间。
虽说困惑,但还是凭着感觉往咖啡厅的方向前进。
在穿过一条步行街的时候,她遇上了一股逆向的人流。迎面而来的人群几乎占满了整条街,她只能硬着头皮钻进摩肩接踵的队伍,而显然有些反常的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往相反的方向移动的,就像是刻意要阻止她接近目的地,阻止她接近当年的真相。好像一切都在提醒着她: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在人群中,她仿佛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在学校里见过但叫不上名字的人。不,一定只是长得像而已,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是学生的模样。不去管它了,毕竟与丽贝卡会面才是当务之急……
○
穿过人群后不久,咖啡厅近在眼前,只不过周围静得出奇。
推开门进去,昏暗的橘色灯光也透着寂寥的气息,阴影覆盖的角落里,背对着她的乐手弹奏着德彪西的《月光》,分明是现场奏出的旋律,音色却像古董唱机,好像还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丽贝卡在熟悉的位子等着她。
“抱歉来晚了。”童梦在金发少女对面坐下,“我在来这儿的车上睡着了。”
“不要紧,见到梦就已经很开心了。”丽贝卡的眼睛弯成月牙,但很快便露出担忧的神色,“梦的气色的确不太好。”
“是啊……谢谢。”童梦接过服务员递上的水和菜单,“自从那道残影出现,就再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残影?”
“最早是在月华婚礼上看到的,然后一直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想一定与当年的那件事有关。那个梦一直在提醒我,想让我想起来某些事。”
“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一些战斗片段,还有……火柴魔女……”
“你想到了火柴魔女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丽贝卡的脸色骤然变得严峻。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当年的小镇上出现的魔物吗?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着某种关于梦境的异能?”
“当年的那个魔物……”丽贝卡用低沉的语气说,“直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虽说不了解她的本质,但她的确是……有着某种侵入人梦境的能力。梦脖子后面的伤口就是她留下的,她就是以这种方式感染腐化人类的意识和潜意识。”
“她会让人出现幻觉吗?”童梦追问道,“又或者,我看到的那道残影,其实就是魔物留下的残余物?”
“没有那么简单。”丽贝卡转动着紧握手中的杯子,显得有些为难,“梦……除了小镇上的事以外,这些年你是否还忘记了其它事?”
“其它事?”
“比如……你是如何救出月华的?”
“我……和辉夜一起在意识的领域中探索了很久,我才找到她的。”
“具体点呢?比如,在救出她的时候,你看到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好像……我记不清这些细节了,大概是过了太久了吧……”童梦开始坐立不安。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场战斗?当时你面对的魔物是什么,它长什么样子?”
“这个……当时贝琪你不是也在场吗?那个魔物是……”
不对……为什么?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明明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
童梦的额角冒出了冷汗。仔细想想,她好像还遗忘了许多事,比如月华举办婚礼的小岛属于哪个国家,比如妈妈是因为什么样的挫折才选择回国的,又比如她是如何知道这家咖啡厅的存在的……
“难道,那个魔物破坏了我的记忆……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不仅仅是记忆,她█████镇上██民███████中█把█████里██……”
“什么?”
“████████████████████████████████████████”
丽贝卡又重复了一遍,但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了无规律的杂音,她的脸也变得含混不清。童梦陷入恐慌,她发现桌面立牌上的菜单也变成了全然无法识别的符号与图案。
接着,音乐也开始跑调,钢琴原本剔透的音色变得干瘪嘶哑,接着咖啡馆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也像水波一样肆意扭曲。所有色彩都被拉扯成单调的线条,糅合成一片黑与白的空间。
彻底陷入慌乱的童梦站起来,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贝琪……啊——!”
周围天旋地转,最后就连地面也消失了,她就这么径直坠了下去。
○
“哇——”
童梦猛然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的她观察着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弗洛拉的秘密天台的花房。雨幕冲刷着玻璃穹顶,外面的世界早已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变成了一片汪洋。
“又做噩梦了?”耳边传来伊甸的声音。
刚才那是……梦吗……?
当然了,除了梦,还能是什么?
“嗯……一个可怕的梦……”像是被潜意识里的某种东西驱使一样,童梦接受了“那是个梦”的现实,自然而然地答道,“我梦见和贝琪见面,然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此刻,她浑身无力地瘫在白色的藤椅上。
“不好的事?”
“具体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依稀还记得那种感觉。”
“醒来就好了。回到我的身边就好。”
○
伊甸正坐在一面画布前,用画笔精心描绘着梦幻般的画面——
夜幕下的野地,身着白裙的少女,还有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化身为雀跃的光点,有如星辰般点缀着原本黯淡的世界,让整个画面都变得鲜活起来。
“这是……”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童梦稍稍清醒了一些。
“梦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的一幕。其实这才是我真正想送给梦的礼物。只可惜无缘亲眼看见当时的情形,只能凭借想象尽量去描绘。”
“画得可爱过头了吧。”疲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红;她唤道,“伊甸……”
“怎么了?”
“来我的身边。”
“嗯。”
少女放下画笔,到最珍视的人身旁坐下。
“告诉我,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对吧?”童梦呢喃着。
“当然不会,为什么梦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因为我……只有和伊甸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心……”
“只要梦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离开。”伊甸让她握住自己的手。
“谢谢你,伊甸。”说着,童梦把视线转向那幅画,“伊甸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萤火虫吧。”
“嗯。”
○
“萤火虫……星之国的孩子。
“为自由而离开家园,不再受到轨迹的束缚,可以去追寻心中的梦想,哪怕只是留恋人间的草木……得到这样的自由,应该是幸福的吧。所以儿时的我向往踏上同样的旅途,那时的我羡慕着这些自由的孩子,即使知道绚烂的生命会变得短暂。”
“现在的梦也是一样自由吧。”伊甸说,“走上了自己所期望的道路,又不用再受到使命的束缚。所以,梦用诗表达了这样的心境。”
“诗集的同名诗《繁星之子》正是写给萤火虫的。可是我不曾对你说过,那首诗是虚伪的。或者说,它只是极力还原了孩提时的念头,而那时的念头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此我只能用虚假的辞藻去堆砌,明知如此还要写下来,我果然只是个虚伪的三流诗人吧。
“生命之光熄灭时,萤火虫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会比原来更害怕死亡吧。因为要失去的不仅是生命而已,还有自由,还有自由带来的幸福。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为它们感到悲伤。你会笑我傻吧……从小到大,每当感觉到快乐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快乐终会有结束的时候。和伊甸在一起我觉得幸福,所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你。”
“我懂的。”伊甸说,“曾经没有感情,现在又有着不朽的生命,身为异类的我,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我也一直努力尝试理解其他人。我知道死亡意味着永远离开在乎的人和物,意味着未竟的愿望永远失去实现的可能;因此,不如说人们对‘失去’的恐惧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虽说从没切身体会过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但‘害怕失去’的感觉却并不陌生。十年前,在知晓不得不摧毁禁果的时候,我就感受过这样的恐惧,我害怕再次失去感情。直到现在,我在独处时还不禁会想:终有一天,无论是梦还是辉夜小姐,我熟识的每个人都会离去。目送着大家远去,孑然一身地活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诅咒呢?
“但即便是预见到这样的未来,我也从不会感到悲哀。因为这种恐惧不正是拥有幸福的见证吗?找到了珍视的东西才会害怕失去;因为与梦在一起感觉到了快乐,所以才会害怕离别。也许对于梦也是一样吧。虽然我不会说‘永远’之类的话,但我至少可以陪在梦的身边,和你一同分享眼下简单而真实的幸福。”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咳咳……”
“梦身上有点烫,会不会是发烧了?”伊甸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要紧的,现在比刚才舒服多了,也变得有精神了。”
“不要逞强,我去拿体温计,一会儿就回来。”
“嗯。”
○
等待的时候,童梦顺手取来一旁的相册,开始回味往昔的时光——
这张,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拍的。照片上的她正搭着积木,虽然形状看起来简陋而稚嫩,但那依然是最美丽的城堡,因为那时候,爸爸和妈妈还没有开始争吵;因为那时候,是她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张,是在小木屋的时候拍的,那是和月华共度的美妙夏天。双方的父母是旧识,而且那时候又住得很近,但那年夏天她才算真正和月华成了最好的朋友。虽然彼时的心头笼罩着阴霾,但那个总是在笑的孩子治愈了她。
这张,是学校的运动会,那年她被月华强拉着参加了接力赛,右手还不幸被接力棒砸伤了,指甲都差点翻起来。不过总的来说还算很开心……
这张,是学校的文化节……
这张……
○
回忆着过去的种种,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她用手指轻轻压平透明插袋翘起的边缘,视线停留在距离手指最近的那张照片上。那是小学时的研学旅行吧。
当时去的是三山市附近的一座有着橙色沙滩和灰色潮虫的小岛,那里还有一座白色的教堂令她印象深刻。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可是胳膊已经被晒得发红。不过身旁的伊甸倒是白皙依旧,明明是同样的紫外线,但阳光似乎对这个孩子格外仁慈……
等等……伊甸?
我和伊甸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她不是初中转校过来的吗?还是……这其实是初中的某次旅行?可照片上的大家分明都是小学时的模样啊。
童梦混乱了……
为确认情况,她取出照片,想看看写在背后的日期,却只发现了无法识别的蓝色笔迹。她惴惴不安地拿起自己的诗集,果不其然,有如患上了失读症一般,看到的只是一串串毫无规律的乱码。
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愿相信。
在某种强烈预感的驱使下,她拿起另一本相册,里面都是最近几年拍摄的照片。诡异的是,所有照片都变成了无法识别的画面。她慌乱地翻阅着,直到发现那张在沙滩上拍的、因为曝光不足而漆黑一片的照片。
定睛一看,她发现照片中的白点竟悄悄变化着,最终聚合在了一起,组成了那道残影。看到了这一幕,她把相册扔到了地上。
“梦……”
伊甸回来了。看到她的时候,童梦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伊甸,不要……不要这样……”
“怎么了,梦?你的脸色好难看。”
诚如伊甸所说,童梦的脸上除了惊恐就是绝望。因为面前的伊甸就像是那些照片一样逐渐泛黄,逐渐化为沙粒……
“梦?”
○
梦。
是啊,一切都是梦吗?
——结合经验和她了解的关于梦的知识,她得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和伊甸进入了这间花房,因为做梦者常常无法记住梦境的起点;她无法识别照片和诗集上的字迹,因为做梦者常常无法像清醒时那样正常地阅读;她的记忆好像发生了混乱,因为梦中的信息常常会发生混淆。而且,她也不记得弗洛拉的秘密楼上真的有这样一间透明的花房。于是,就连花房也像碎裂的镜像一样消失了。
“呃——”
○
后颈的伤口血流如注,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
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忽然出现的那道白色的残影,那个撕裂了现实的幽灵。正是它的出现破坏了童梦的生活,梦魇也正是从遇上它的时候开始的。童梦一直想要摆脱它,但事到如今,已经避无可避。
这时候,残影也露出了本来面目,是个小女孩的模糊影像。
“你是……火柴……魔女?”
顺着残影伸出的指尖,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又像子宫又像蝶蛹的腔体。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位齐耳发的少女,和童梦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不,那就是她自己,依然是十四岁的模样,依然穿着圣女的纯白色衣裳。一条肉质的管子刺入了她的后颈,贪婪地吮吸着她体内的灵力。而她自己,只是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身子,像是沉溺在甜美的梦境之中。
○
至此,她终于想起来了……
并没有什么十年,并没有什么自由的新生活……
月华依旧被困在异空间里;那位刺客也并不叫什么“玛塔”;她自己与父亲也从未敞开彼此的心扉;甚至就连小镇的事件都并没有解决。自从被纺锤一样的东西刺中了后颈,她所感知到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的梦。
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受害者,也被囚禁在气泡一样的腔体之中。没有守护天使的庇佑,他们早已被榨干,只剩下一张张扭曲而又干瘪的面孔印在暗红色的黏膜上。红色的天空和浑浊的云见证着这场诡异至极的惨剧。整座城市的路面都变成了有机的肉质,血管有节奏地悸动着,向中心的腔室输送养分。
血肉覆盖的废墟中,只有广场上孤独的扬声器在朗诵着诗篇,伴随着雨声般的白噪声……
○
……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