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Paradise of Dreams(2)
窗外的世界是一片雪白的朦胧,而小木屋里的环境十分真切。
煎得火候刚好的鸡蛋、涂抹着红色果酱的吐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香味无疑是真实的。早餐摆在童梦的面前,但她始终没有动,只是与穿着校服、打着男生的领带、染了一头黄色头发的少女对视着。
“放心,这里不是小镇上的噩梦,不是什么恶魔的把戏。”月华说,“现在你面前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我。你大概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小镇那件事的,不过我知道的可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比如我知道,梦读《简·爱》永远只读海伦·彭斯那部分,甚至忘了后面的故事。”
“月华……”童梦放下手中的餐叉,“请你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果然梦梦还是一点没变。”月华摊摊手,“在意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会茶饭不思。唉,不过现在的你——在经历了‘那十年’后——应该已经变得成熟又坚强,什么样的答案都能承受得住吧。”
“……”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大约0.2秒前,最终的恶魔击穿了你的身体。你的肺部被高温焚毁,肝脏和脾脏也严重灼伤,不但肋骨断了几根,就连脊柱都被穿透了。所以……”
“所以……我死了吗?这里是天国,还是地狱边缘?”
“你还没死。”月华说,“这里大概不是天国地狱一类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你现在正在经历的,或许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吧,所以你才能见到我。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一命呜呼了,但现在守护天使维持着你的生命,能否挺过去取决于你自己。”
“濒死体验?所以,你……”
“我吗?”月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生物学意义上说,那个傍晚我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虚无,就连一小片骨头都没有留下。人们总是会去想象死后世界的景象,可遗憾的是,肉体消亡后灵魂也会因为失去载体而渐渐消失。所以对死后世界最准确的描述,是‘一片空白’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天使米迦勒呼唤了我的名字,随后我就被一道光芒带了回来。米迦勒一直保持着赤子的状态,但还是凭着某种本能死死地抓住了我。似乎上一任宿主的悲惨结局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哀恸,她再也不想经历了,所以才会用自己残存的灵力作为介质,拼命地保存住我的意识和记忆吧。
“你刚才问我去了哪里,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只是以肉身消亡、意识尚存的形态继续存在,在你的身边守望着你,这也就是为什么辉夜能感知到我却无法找到我。说起来,辉夜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她一直都在尝试着寻找我,可这么做注定是徒劳,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不能算是‘活着’。”
“月华,我……”童梦低下头。
“因为‘杀死’了我而有负罪感吗?大可不必,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而且正因为转换成了现在的形态,才让我看清了很多事,也让我更了解你了。嗯……好吧,虽然现在这么说,但一开始我还真有些埋怨你呢……
“当我被拉回来的时候,又看见了熟悉的一切,也包括你。可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触碰这个世界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事物也只能默默看着。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无法挣脱的无力感,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无论如何大声呼喊,都没人能听到,即使用尽最大力气,也只能在物质的世界中激起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比如说当你在教室里半梦半醒时,于你耳畔留下呓语的痕迹;比如说晨曦来临的时候,在你的窗台上掀动薄薄的书页;再比如,当你和伊甸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河畔,观赏着焰火时,从你的身旁掀起一阵风。起初我怨恨你,因为你正一天天地从悲伤中解脱;起初我也嫉妒伊甸,因为她取代了我,成为了你最好的朋友……
“后来,嫉妒与愤怒都被无力感所吞噬了,而这份无力感也最终演化成了‘虚无感’。看到眼前的世界——自己消失后的世界——一切如常地运转着,正常到令人绝望,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怀疑自己曾经的存在是否有意义。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如果能像别人,就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童梦的眼泪不住地流着。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看,我已经想通了啊。”说着,月华露出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知道吗,在摆脱了肉身的束缚,成为了‘旁观者’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多少,也看到了我消失之后他们多么痛苦……到头来,最在意我的还是他们吧。真是可惜,如果能让我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这样的爱,那该多好……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倒是梦梦你啊,一直让人不省心。每次陷入自我怀疑或自我否定的情绪时,都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你是不是又在想,一直以来让你渴望能找回我的,究竟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和羁绊,还是仅仅是负罪感和责任感?你也常常会因为悲伤情绪的减弱而感到自责吧,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这样的你,真是个让人心疼的笨蛋啊。
“可过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露娜的身份战斗时,我似乎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是每次驱逐了魔物,拯救了无辜的人以后,却不能被他人所知晓,多少还是有些失落。而伴随着这样的失落感,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战斗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自我满足和得到别人的认同——从这层意义上想,濑藤也没说错。
“不过现在想来,这样的自我怀疑多少有些荒谬。毕竟人类从来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动物,每个念头、每句话语、每次行动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动因,有些甚至连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苛求所谓的纯粹,只会平白无故地给心灵加上一道枷锁吧。不过,如果非要究根结底的话,我相信当初自己追求正义的成分更多;而你对我,同样是友情与羁绊胜过自责与负罪感吧。”
“我不知道。”童梦侧过脸,“我大概是个自私的人,不像月华和杜兰达尔的大家那样善良,也许我努力争取这一切只是为了……为了避免再次失去在意的东西;也许我只是不愿再品尝那种熟悉的痛苦。”
“总是无法认同自己,守护天使才会沉睡那么久吧。你看,在濒死的时候看到的是这座小木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但这证明我在梦的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啊。尽管我不知道结论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究竟是否值得欣慰。
“不过话说回来,梦梦的确是很害怕‘失去’。你每次突破自我,都与‘失去’有关。记得吗?你曾说小时候有个发光的仙子落在你的窗台上,听你倾诉伤心事。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个梦,但其实落在窗台上的仙子,正是你的心愿招来的天使啊。那时的你期望爸爸妈妈别再争吵,期望他们不要分开;也正是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心愿指引天使找到了你。
“而在被暗影猎犬逼到绝境的时候,你沉睡已久的天使觉醒了;在勒阿弗尔,伊甸被伊莎贝尔伤害的时候,你又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并且击伤了刺客。看吧,你的每一次能力成长都和‘失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愤怒。不过除了失去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你感到恐惧,那就是改变……
“一直以来,梦梦渴望的都是恒定安稳的环境吧,哪怕这种恒定和安稳建立在危险或隐忧之上,和我一起狩猎时是如此,与伊甸并肩作战时也是如此。爸爸妈妈争吵的时候,你也过得不开心吧?明明总在夜里哭泣,却仍把那时的生活视为必须守护的天堂,所以,如果没有外力的冲击,你就会选择在不变的环境中度过一生吧……
“或许那十年的梦境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
“你或许会想:向往这样的平稳生活,也能称为理想吗?
“妈妈期盼你成为一个强大的女人,过去的我希望你能为守护三山市而战,而辉夜则希望你成为和她一起背负世界命运的圣者。梦梦你啊,也一直按照大家的愿景往前走着,可你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又被置于何地了呢?
“话说回来,为了他人的期许,或是为了所谓与生俱来的责任而活,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或许克洛普施托克家的男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由于不断地压抑和否定自我,最终却被自我所吞噬——真是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说生而为人就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谢幕,那么为何不为自己而存在呢?
“其实踏上这最后战场时,梦梦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吧:如果自己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如果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你就会为自己打造一个‘天国’,好让自己能够躲进去,我说得对吗?”
似乎是被看穿了心思,童梦惊异地瞪着她。
“如果是梦梦的话,应该能做到。毕竟天使赋予你的能力,是在杀死一个天使、圣女或恶魔之后,夺取对方的能力对吧。那天,你因为误伤了我而获得了支配光的能力。可那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只能使用一次。
“如果说一开始你还无法了解自己能力的实质的话,从玛蒙制造的梦境中解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相。你和天使间的第一次对话也是那个时候吧。因为从那时起,你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内心深处平凡的渴望。而在和伊芙交谈之后,创造一个‘天国’的想法也开始萌芽。
“自那以后,你就开始为此做准备。你碾碎了玛蒙的混沌之核,得到了创造未来之梦的能力。你杀死了被濑藤放逐的拉贵尔,获得了重塑往昔记忆的能力。光这些,就足以为你自己打造一座由美梦构筑的‘天国’,好让自己躲进去了。而就在刚才,你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帮助伊莎贝尔解脱的时候,你得到了控制时间的能力,这样一来你就能把这场美梦延展到永远。”
“你说得对……”童梦说,“我的确有着这样的打算,直到最后还想着要逃跑。虽然表面上已经变得坚强起来,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当初的那个胆小鬼。我一直厌弃着这样的自己……”
“不过梦梦,也许这才是眼下最好的解法,或许也是唯一的出路。”月华浅笑,“毕竟,迄今为止,我们为之而战的一切,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是……什么意思?”
“血肉之躯消亡后,摆脱了束缚的我,不但能去到任何地方,还能沿着时间的河流自由地行走。到后来甚至连穿越不同的时间线都能做到——你现在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我’在这条时间线的这个时间点上的投影罢了——正因为我看到了事物发展和演变中产生的每一种可能,我才会相信:一切皆无意义,一开始就已注定。”
“怎么能说是没有意义呢?如果说在索德玛拉,大家没有赌上性命,恶魔会毁灭整个世界。如果在那座小镇上我们没有同玛蒙抗争,它就会吞噬更多生命。如果现在,我们不和最终的恶魔奋战到底,我们熟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还有月华你,不也把守护三山市视为理想吗?”
“试想一下:有一群囚徒,从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被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这群囚徒就会以为墙上的影子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当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无意间挣脱了枷锁,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你认为她还会执着于石壁上的影像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童梦说,“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伊甸还在与最终的恶魔搏斗,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那样的敌人……”
“看来,你的确是不明白……那么,跟我来吧。”
○
月华领着童梦来到大门前。
当童梦推开门,朦胧的空间显现出真容。
外面就是刚才的战场,那个流动的色彩形成的世界。童梦看到了自己的躯壳——严重灼伤,已经奄奄一息——银发的圣女挽着她的腰肢,一面保护着她,一面躲避着恶魔挥出的光焰,全然没有还击的机会。
“你对时间的感知也差不多恢复正常了吧。”月华说,“从外头的局面来看,她落败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必须帮助她!”童梦握住拳,“快让我醒过来,拜托了!”
“能不能醒过来取决于你自己啊。”
“可……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月华摇摇头,“不过,也许等待也不失为一种解法吧。”
“等待?”
“从杀死索德玛拉的恶魔的那一刻起,世界就与从前不同了。所有圣女的灵力变成了一个整体,简单来说,所有人共享着同一份秩序之力,每个人都只能分到自己的那份。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当有一个圣女死去或失去力量,剩下的圣女就会变强。
“外头的那个恶魔代表着与全体圣女对等的混沌,唯有全部圣女联手才能与之匹敌。现在的伊甸只拥有二分之一的秩序之力,面对那样的对手,没有多少胜算。但假如恶魔能够破除她的不死之身,并且把她杀掉的话,你就会获得全部力量。到那时,自然而然痊愈的你,就有打败恶魔的机会了。
“前提是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我做不到,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我可以……我可以……”
“杀死你自己,把力量全部交给伊甸吗?”月华打断道,“你无法看着伊甸死掉,我就能放任你去死吗?再说,现在的你就连自杀也做不到吧。”
“我……”
“既然现在帮不上忙,就陪我聊会儿吧。”月华指着恶魔身边光点,“你知道那些光点是什么吗,梦梦?”
“那些是……?”
“是灵魂。”月华说,“他们失去了肉体,被恶魔带到了这里。这个恶魔的能力是吸收与吞噬灵魂,最终之战结束前,‘她’还无暇消化它们,可一旦你和伊甸彻底输掉了这场战斗,所有灵魂就都将殒灭。”
“为什么……”童梦感到愤怒,“为什么会有恶魔?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如此邪恶的东西存在呢?”
“邪恶的东西吗……”月华说,“站在人类的角度的确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毕竟一直以来,是衡量善恶的尺度维持着人类群体的和谐,比如道德和法律。哪怕是作为个体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善恶观,违背这些标准的,即便同是人类,也会判定为恶。但是,如果不代表任何个体或群体的立场,甚至抛却人类的身份,我们又该如何去界定善恶呢?又或者,换个说法,如果试着从恶魔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判定善恶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从恶魔的角度?”
“‘恶魔是为了毁灭人类而存在’,一直以来这都是杜兰达尔与之战斗的基本前提,对吧。由于是混沌的产物,所以恶魔的动机总是被解读为‘无理由的恶意’。但如果从恶魔的角度来看,其实是有足够的理由毁灭人类的。
“梦梦是个喜欢思考的孩子,一定想过这样的问题吧。为什么人类如此特别?为什么在这颗蓝色的行星上,只有人类有着独一无二的智慧,以及远远超过别的动物的创造力?我在历史的尽头找到了答案。各国的神话传说中都有着神创造世人的记载,虽然有大量的虚构,但这些故事也不完全是无稽之谈。简而言之,人类虽然不是某一位神祇的造物,但也不是自然形成的物种。
“教团所信奉的神,其实就是秩序本身。为了对抗混沌,秩序的力量影响、塑造着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生灵,只为创造出一件完美的武器。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条时间线,以及其它许多的时间线上,人类从许多受到启迪的物种中脱颖而出,演化出了更高的智慧,成为了天使的容器。说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吧。其实从来不是恶魔为了毁灭人类存在,而是人类为了消灭恶魔而诞生。从这个角度想,你还会为恶魔对人类的‘天然恶意’感到奇怪吗?这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人类刚成为‘神之选民’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完完全全‘秩序导向’的生物,从来不会为复杂的情感所累。被‘治愈’前的伊甸,就和最初的人类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她才是真正的‘完美人类’。而在我们的年代,这样的‘完美人类’反倒被视为病态的残次品,如果秩序本身也有意识和思想的话,‘祂’会怎么想呢?
“在古老的年代,几乎每一个人类都能成为天使的宿主,但几千年前,那个名叫撒旦的恶魔第一次造访人间时,用它的混沌之核——也就是禁果——污染了人类,赋予人类以感情和善恶观,就连那些与人类十分接近的动物都不能幸免。从那以后,人类就变成了需要‘意义’的存在;只有信念坚定,且有着强烈战斗渴望的人才能成为天使的容器。而在某次畸变后,容器的人选又再缩小到只有少女。
“人类最珍视的感情,甚至是其它动物表现出的近似于人类的感情,其实也都是来源于人类所憎恶的恶魔,说起来真有点讽刺,不是吗?”
“怎么会……”
月华的陈述让童梦大为惊愕。但她还来不及说更多,就被外面的一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躲闪不及的伊甸被恶魔投出的光柱击中。而在那之前的一瞬间,她拼尽全力把童梦的身体甩了出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了这一击,她的整个躯干都被穿透了。
“伊甸——!”童梦捂住嘴。
“她有不死之身,暂且还不会轻易战败吧。”月华摇摇头,“但再这样下去……看来这条时间线上,你们获胜的可能微乎其微。不过无所谓,无论获胜还是败北,其实对人类的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场秩序与混沌、天使与恶魔的博弈中,作为‘被铸造的武器’的人类从来都不是什么主角。在我观察过的所有时间线中,双方取胜的比例……大约是一半对一半吧。但无论赢的是哪一方,对于人类以及我们所熟识的世界来说,都只有一种结果,就是毁灭。”
“只有……毁灭?”
“正是如此。如果获胜的一方是恶魔,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混沌,只剩下偶然与随机,不再有任何规律可循。如果获胜的一方是你们,或者说是天使的话,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秩序,再无任何巧合。无论是‘进化’为绝对秩序,还是‘归零’为绝对混沌,这个宇宙都将不再有生命的立足之地,因为生命本就是必然与偶然的共同产物啊。”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无论最终之战的结局如何,对人类以及所有生命而言都意味着终结。所以,你还会如此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吗?
“你是在骗人吧……告诉我,你是在骗人!”
月华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捧起童梦的双手。
霎时间,月华曾目睹过的纯粹的秩序以及纯粹的混沌在童梦的脑中浮现。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远远地超乎了人类所能认知的极限。不可名状的画面已经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了她的思维中,可她所能理解的微乎其微,反倒是理智开始逐渐崩坏。在这可怖的启示中,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诚如月华所言——宇宙中再没有任何生命,甚至连物质都荡然无存。
月华松开手,童梦无力地瘫倒。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可能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其实,第三种可能的确存在……”月华说,“我没有展示给你的原因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过于残酷,比这两种情况更糟。在极少数的时间线上,人类最终战胜了宿命,演化为了不受秩序与混沌制约的、全知全能的‘永恒存在’,但这就是‘幸福的结局’吗?当演化成那样以后,或许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吧,甚至未必能被称为‘存在’。因为无论是智慧还是自我意识都会随之消失,那又与消亡有何区别呢?”
“这怎么可能……”
“举个例子吧。当人类还处于原始而蒙昧的年代时,狩猎是生存所必备的技巧。而现代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不懂得,也无须掌握那些与自然搏斗的技能。梦梦你想,人类历史上有多少技艺是因为‘不需要’而失传的,就好像无用的器官自然退化一样。
“事实上,无论是智慧、情感还是自我意识本身,和狩猎的技巧一样,只不过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工具’罢了,由于人类自身的局限,才会把它们看得如此神圣,才会把‘工具’误认为是‘目的’。而当人类最终超脱万物之上,真正成为‘神’的时候,这些‘工具’自然会成为被抛下的东西。而这一蜕变的过程,可完全谈不上愉快,毕竟感知快乐的能力也会消失。
“说来讽刺,古往今来有无数野心家都渴望变得全能而不朽,殊不知,成为那样的存在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愉悦了,因为他们将不再需要欲望,抑或满足欲望时的快乐。说到底,人类的喜乐与苦痛,不过是驱使人们趋利避害的‘工具’罢了。有利于生存的举动会带来快乐和满足,而不利于生存的遭遇——譬如受伤——则会带来痛苦,虽说某次畸变过后,人类也能从某些自我伤害的行为中得到快乐,但大体上依然如故。
“而等到一切‘工具’都被抛下,剩下的就只有永恒的无趣和空虚,最终化为乌有,与空荡荡的宇宙融为一体。所谓的第三种可能,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童梦的双眸与泪光都变得暗淡。
“对不起,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给你无谓的宽慰了。”月华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怜悯之色,“就像你所看到的,结局从一开始就确定无疑,再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都知道人生下来就注定会死,但想到还有后代能够延续生命,还有生者会记得自己,才不会那么绝望;但如果所有人类,甚至所有生命都终将消逝呢?那我们曾经在意,曾经为之执着的事情,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也只有回归虚无而已。
“还记得洞穴的故事吗?”月华扶着童梦的肩膀,“被禁果污染后,人类就需要‘存在的意义’才能活下去。但意义不过是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只是在洞穴里出生长大的人们自然地把影子当成了真相。一旦摆脱了禁锢,见识了洞穴外的真相,又怎会再去相信那样的幻景呢?”
“天使骗了我们……”
“那倒不是,天使和圣女一样,不过是棋子,他们也并不了解真相。”
“可是……直到最后,辉夜看到的仍是美好的未来,还有乐园……难道‘神’真的对她说了谎吗?”
“直到现在你还记得先知预见的未来,或许正如辉夜的那句戏言,你将成为‘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月华笑了笑,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
“告诉我,月华,如果一切真的都没有意义,已经超脱凡尘的你,应该没有理由继续在意我们这些蝼蚁了吧?可为什么你站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话?”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你是我和世界之间最后的纽带(You are my only remaining link to the world)。如果非要谈‘意义’的话,你就是对我而言唯一的意义。对于曾经为人的我来说,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无可替代的,一切真理都取代不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得救。”
“事到如今,我还能如何得救?”童梦抬起头,用婆娑的泪眼看着她。
“我不是说过了吗,拥抱梦境的‘天国’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我真的只能逃到虚妄的世界中去吗……”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妄呢?”月华说,“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梦梦应该明白了吧。对于身为人类的我们而言,根本无从分辨,也无须去分辨,因为唯有所感所知的一切才是真实啊。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感受,还有对未来的合理的预期,共同构成了我们的感知。而外在的客观世界,只是提供感知的材料。
“谎言的本质或许是虚妄,但如果一个谎言永远都不会被揭穿,对于被欺骗的人来说,又何异于真相呢?如果一场美梦真的永远也不会醒来,那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呢?——这不正是梦梦你自己的想法吗?要知道,哪怕是虚妄的幸福,也要远远胜于真实的残酷。
“忘掉今天的一切,为自己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吧。”
“我没有能力做到……”童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能做到的,只要你放下一切包袱,放弃虚假的希望,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天使的力量就会帮助你做到。你必须抓紧时间,一旦最后一丝生命力耗尽,或是恶魔杀死了你,一切就都太迟了,你的思维与意识都会永远消失。”
就在这时,恶魔抛出的色彩又一次击中了伊甸,这让童梦心如刀绞。
“在那个‘天国’里,你可以创造出一个‘伊甸’,时刻陪在你的身边。只要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永远地拥有任何人。”月华说。
“……”
看着伊甸像一片飘零的秋叶无力地落下,童梦咬着下唇重新站了起来。
“不……”她说,“我答应过大家,会把美好的未来还给这个世界,也答应过伊甸,我们会拥有美好的明天……”
“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些什么呢?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发光的蝶翼又一次在童梦的身后显现,“如果说毁灭是唯一的结局,那我就要改变这个结局;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那就由我来创造未来!而且我也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会继续战斗下去。
“我要兑现对大家的承诺……”
“梦……”
“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这很可笑,但我终究还是凡人,是需要意义才能活下去的人类;而这些承诺,就是我现在必须为之而战的意义。无论结局会是什么,我都会打完这最后的战役的!”
“真不知道该夸你勇敢,还是骂你蠢。”月华笑笑,“去吧少女,去实现你最后的意义吧。我也很期待你的表现。”
言毕,月华眼前的童梦已经化为蝴蝶状的光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