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忧馆
林一第一次见到姜三,是在一个月前。
故事总是开始在一个小酒馆里。
姜三在楼上的雅间细嚼慢咽,林一在楼下的散座吃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
林一本名就叫林一,一无所有的一,孤身一人的一。给她起名的人在树林子里捡到一个小破包袱,里面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婴儿,脐带都没绞干净。
从那以后,她就叫林一了。
姜三本名却不叫姜三。
但是林一对姜三的本名不感兴趣,只对姜三的钱感兴趣。
姜三很有钱,而且她丝毫不掩饰这一点。她穿最好的衣服,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住最好的房间,还用最好的贴身护卫——无言。
无言人如其名,是个哑巴。但不是个普通的哑巴。林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她交手,连撒泼带耍赖,才没输得太难看。
无言的功夫有多厉害呢?林一觉得,楼下那些等着接活的饿死鬼们加起来,都不是无言的对手。
因为这个故事,也不是开始在一个普通的小酒馆里。
不管哪一行,做生意,总要有个做生意的门脸。
想赌的人会去赌坊,想嫖的人会去烟花地。而想杀人的人,就会来这里。
想靠杀人挣钱的人,也会来这里。
这家酒馆,有个非常美好的名字——无忧馆。从这扇门走出去的人,要么是解决掉了心腹大患,要么,就是准备替别人解决心腹大患。麻烦解决了,当然无忧。
不过林一不想杀人,也不想靠杀人挣钱。她只想吃面。从合铃渡到凤侣山,林一走了一年,换了七匹马,吃的阳春面一直都是五文钱,价格透明,用料良心,一碗管饱。偶尔遇上免费续碗的,林一也会再来上一碗。
实在太划算。
直到她走进凤侣镇的这家酒馆,发现了三文钱一碗的面。
那是她第二次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感觉。
结账的时候,旁边点了阳春面的人丢下三个铜板就出门了。林一按捺住激动不已的心情,也一样丢了三个铜板准备走人,却被伙计叫住。
“客官,您这还缺两文。”
她对着满脸堆笑的伙计板起脸,“我旁边那桌也是一碗阳春面,不就给了三文钱?”
“小店规矩。熟客三文,生客五文。客官是第一次来吧。”
伙计脸上笑意不减,于是林一也笑得眯起了眼。
“什么叫生客,什么叫熟客?”
“第一次来,自然就是生客。”
林一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那我现在算熟客了吗。”
伙计也点点头,“您在小店里吃过一顿,自然就是熟客。”
“我怎么既是生客,又是熟客了?既然是熟客,怎么不给我按三文钱算?”
伙计嘿嘿一笑,“客官,您吃面之前还是生客,结这碗面的钱,自然要按生客的价算。”
林一沉思了一会儿,继续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现在再点一碗多少钱?”
“三文。”
林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再给我来一碗吧。”
店里最便宜的就是阳春面,点的最多的,也是阳春面。
柜台上摆了一大排黑瓷碗,装的都是过了水的熟面,旁边支了口大锅,有人吃面,一大勺热汤浇上去,再撒一把葱花就成了——就是口感,自然比不得现煮的。
不过在这种地方吃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谁会在乎口感呢。
伙计又烫了一碗端到林一面前,林一却没坐下的意思,伸长了脖子看着柜台。
“你们这些面每碗都一样吗?”
“都一样。”
“没差别?”
伙计摇摇头,“没有。客官您慢用。”
“别急。”林一眨了眨眼,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小哥,我一姑娘家怎么吃得下两碗面。您看我这碗连碰都没碰,不如行行好,帮我退了吧。”
那伙计天天跟三教九流的打交道,稀奇古怪的客人见的不少,但像林一这样为了一碗面纠缠这么久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心里早就不耐烦,脸上却还要挂着笑,转手就将面送到另一个客人桌上。
“得,这碗面啊我帮您退了。还是劳烦您补全前面那两文钱。”
林一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我们已经银货两清了啊。桌上的三文,付刚才那碗的面钱。我吃的那碗面,已经还给你们了。”
说着,用剑柄指了指被伙计送走的那碗面,“您说店里的面都是一样的,一碗抵一碗,没什么问题吧。”
伙计终于黑了脸,冷声道:“姑娘,生意没有这样的做法。小店虽小,也忍不了专门来找茬的。”
说话间,几个看店的壮汉已经围了过来,一些爱凑热闹的也都在往这边瞧。
两文钱当然不算什么,但混江湖的店,最忌讳的就是坏规矩。只要坏了规矩,不论男女,都要接受批评教育。
林一的视线在那几个壮汉身上扫过,“是我故意找茬,还是你们店大欺客?先说好,我真的不想动手啊,这要真动手,也太欺负人了吧。”
伙计皮笑肉不笑,“姑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林一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太欺负你们了。”
靠楼梯刚坐下的那一桌举起茶准备往嘴边送,就觉得一阵凉风袭过,几个壮汉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林一则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晃荡着腿。
“钱也给你了,我走我的路,你开你的店,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么美好的一天,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么不愉快呢。”
伙计面子上过不去,更不肯放过林一,朝那几个爬起来的壮汉挨个踢了一脚,几个人便分头再度朝林一围了去。
她叹了口气,倒也不出手,只是逗着他们在酒馆里东奔西跑,赶走不少客人,没多久那几个大汉便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林一也有些累,趁机坐到楼梯旁的那一桌歇息。
“姑娘,借杯茶。”
她冲怀中抱剑的女子挑了挑眉,伸手去拿空杯,不防却被对面的白衣女子按住了手腕。
“我这茶太贵,怕你还不起。”
那女子脸上带着笑意,手却是冷的。隔着皮护腕传到林一皮肤上,冰块一样的寒意。
很冷。
林一看着那白衣女,愣了愣神,身侧寒光一闪,抱剑的姑娘便已发难。她来不及多想,只得拔剑应对。
在打碎了十八只碗砍坏七张桌子九把椅子以及把那口大锅劈成了两半后,这场打斗,以林一的求饶告终。
据躲在门口围观的客人转述,现场及其惨烈。
林一求饶的场面,比现场还要惨烈。
后来林一无论如何都不承认对无言说过那些话,不过姜三表示无所谓。反正她听到耳朵里了。
姜三叫住无言,后者这才收手。林一身上挂了彩,心有戚戚然不敢靠近,站在三尺开外紧盯着姜三。
“为了两文钱,值得吗。”
林一吸了吸鼻子,“就算只有一文钱,也值得。”
林一说的是心里话。她一向最爱三样东西,美人,自己的命,和钱。为了保命可以不要美人。为了钱,可以不要命。
姜三脸上仍然挂着那副淡淡的笑容,“好一个一文钱也值得。那好,刚才看姑娘算账算得非常清楚,不如算算,今日店里这些被你砍坏的桌椅板凳一共值多少,我好找您讨债。”
林一被吓了一跳,又往后跳了几步,“怎么找我讨债?这些东西又不是我一个人弄坏的,要赔也该要你那个小丫头赔。再说,我可没打算在这儿打架。再再说,我为什么要赔给你?”
无言瞪了瞪她,林一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却还是梗着脖子硬撑。赔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无言是我的人,无忧馆是我的产业。她当然不用赔。”
姜三斟了两杯茶,“但姑娘你与我素不相识,把店里搞成这样,这笔账,当然要仔细算。”
林一盯着姜三那副半死不活的笑容,内心不住地哀嚎。她只是来吃碗面而已啊!
“不过,看姑娘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有什么钱。我这个人一向好说话,”姜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清楚的意味,“以身抵债,我也不介意的。”
林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偏过头不再看她。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选择不走进这家店。就这样把自己交待在这儿了?那怎么行!
不过……
姜三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语速也慢,就像她的长相一样,温婉可爱,虽然不是林一喜欢的类型,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何况姜三看起来很有钱。不对,肯定很有钱。
她林一也不是什么非谁不可的痴情种。那样多傻。
谁又非谁不可了。
姜三看林一的眉毛紧紧扭成一团,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只觉得好笑,正想再开口,林一突然把目光转了回来。
她……哭了?
那双眼睛泛着一点点泪光,带着没来得及掩饰的愤怒与痛苦。那双眼睛看的不是姜三。
姜三转了转杯子,“姑娘还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吧?”
林一摇摇头。
“这里是帮人解决麻烦的地方,门外那一帮人,都在等别人的麻烦。正巧,我手上就有一个,五百两黄金。如果姑娘感兴趣,今天这笔债,就当是定金。”
听到五百两黄金,林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不仅林一的眼睛亮了,门外那一帮牛头马面的眼睛也都亮了。他们在这家店接过的最贵的活,也只有一百两黄金。
要不是有无言震着,林一只怕要先被这群人吃干抹净了。
“真的,五百两黄金?”
姜三点了点头,拿起一杯茶朝林一递过去,“喝了这杯茶,这件事就定了。”
林一松了口气,跨步走到桌边将茶一饮而尽,不像喝茶,倒像是在喝酒。
“姑娘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吗?”
“给钱,做什么都行。”
无言对她投来鄙视的一瞥,林一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坐下看着姜三慢慢喝完。
“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林一嘿嘿笑了两声,仔细打量着手中的杯子。
“林一。”
“依山傍水的依?”
林一顿了一下,摇摇头抓过姜三的手,在她手心浅浅划了一道,眼睛亮亮地看着姜三。
“林一,一无所有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