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难平
式薇回到温府时天色已黑。屋内只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下,阿史娜正专注的凝望着放在烛火边的水晶瓶,瓶中斑斓的彩蝶无力扇动着残缺的羽翼,最终坠落在瓶底堆叠的尸骸中。
手背托着下颌,看着躺在同类尸身之上的蝴蝶最后的挣扎,直到生命在时间流动中缓慢消逝,阿史娜在烛火之下晦暗而冰冷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深情而飨足的微笑。
对于友人这种正常人很难理解的恶趣味,式微选择了视而不见,她不喜欢太过昏暗的环境,于是又拿出了几支蜡烛,连着灯架上的油灯一同点燃,不到片刻功夫,整个房间就变得明亮如昼。
而她奔波了一下午的疲惫在看清阿史娜的侧脸之后立刻一扫而空。
“唷?”她放下了药箱,看着如平常一般面无表情的阿史娜,意外道:“你这是?”
右侧脸颊依然有些红肿,阿史娜百无聊赖地抓着自己衣袖上的貂绒捏来捏去,叹息道:“原来温大娘子看起来温驯,其实还是会打人的,而且打人还很用力。”
“良儿居然扇了你巴掌?”式微乐了,她幸灾乐祸地戳了戳阿史娜脸上的五指印,笑道:“她在长歌门中可是出了名的软柿子,谁都能够拿捏几下,你是怎么招惹了她,居然直接用巴掌招呼你,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是对着她耳朵吹气,她不知怎地就生气了,回身便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气鼓鼓地跑走了。”
“你……良儿脸皮薄,你别作弄她呀!不过只是对着耳朵吹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为何要大动肝火,你是不是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等再过一会儿她气消了我再去找她道歉,”阿史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她看了眼风尘仆仆的式薇,转身又趴在桌子,用指尖戳着水晶瓶晃来晃去,道:“你那边如何了?”
“明日我便要走了,”式薇换下了沾满杂草与尘埃的外袍,又拉开柜子麻利地收拾起行李来,她道:“在天门山上的雷云中淬炼了七日七夜,这套玉枢针的火候终于够了,小曦孤身深入南诏,我不放心,我要赶紧去找到她。”
“你要赶着去保护身在虎穴的小绵羊,我明白你的心情,”阿史娜转过身,左手支着侧脸,她歪头望着换上了玄色的外袍,好似一只黑色的蝴蝶般在屋内蹁跹的式薇,懒散道:“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与她有过任何的联系,你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找到她吗?”
不过短短数日,式薇神态更显疲惫,相较于在长安相遇时,她清减更多,总是穿着宽大的外袍,扔掩不住她盈盈一握,如弱柳扶风的腰肢,这让阿史娜有点但系她会不会被南疆的大风给刮走。
“无妨,既然我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只要有这条线索在,我就一定能够找到她。”式薇道:“她是逃不出我的掌心的。”
阿史娜右手抓着貂绒甩来甩去,一边道:“我知道在你心中早有计划,但这终究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认为小曦不能没有你,坚持自我是不错,但是反言之,小曦希望你这样做吗?或许她就是因为不希望让你也陷入危机,才选择的背着你一个人去了南诏,考虑到她的心情,你……”
“那她有没有考虑到我的心情!”式薇的声音有些僵硬,折叠衣服的动作也开始显得急躁,“没有!难道她想我不担心,我就会不担心了吗!让我放弃她?不可能!等我找到她,一定要用玉枢针打断她的腿!我看她还跑不跑!”
“所以我不懂,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阿史娜嗤笑了一声,“爱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欢喜,还是疼痛?以往我见大娘子,她为了那个女人几乎已经流尽一生的血和泪,最终仍是一无所获,还要笑着祝福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爱就该如你一般,充满自私和独占欲,哪怕将对方破坏也要据为己有,对吗?”
“……”式薇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良久,方才长叹一声,摇头道:“叶大娘子自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是以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无法抉择,但是我……我除了小曦,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还疼吗?”阿史娜忽然道。
式薇回过身,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用食指指向自己的阿史娜。
“还疼吗?”阿史娜又说了一遍,她褐色的眸子在明亮的烛光下如大漠荒凉,“你的心,现在还会疼吗?”
没来由的,式薇眼眶忽然一酸,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疼过,但已经许久不曾疼了。”
“我也许久不曾疼过,”阿史娜放下手,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她缓缓道:“十八年了。”
“你……”式薇放下了正拿在手中的药盒,走到阿史娜跟前道:“我会想法子治好你的,一定。”
“没有痛觉未必是坏事,我知道你已尽力,不必再勉强自己,”阿史娜笑了笑,她抬起手,冰冷的手背轻抚式薇温暖的脸颊,“但是,我还是想在我死之前,再一次感受到心痛的感觉是什么?”
……
温良努力想要打起精神,但无论她如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还是无法阻止模糊的视线中,账本上的一长串数字变成一个个扭动的小蝌蚪,在纸上游来游去。
放弃了抵抗,她放下了笔,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掌心握紧又松开,依旧还有些火辣辣的疼着,又叹了口气,她拿起了笔。
自己刚刚打得那么用力,阿史娜姑娘一定很疼吧。
疼也活该!她一个大姑娘,怎么如一些男儿般轻浮!
不对,一般男儿也没她轻浮!果然是个北方戎狄,不知中原礼数!
本来已经消了气,结果现在又越想越气,温良运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忽然间,“啪”的一声脆响,象牙质的笔杆在她手中断为两截。
“……”
笔尖坠在纸上,缓缓洇成一团,温良一时哑然,并不是错觉,自从回到益州之后,她的脾气似乎就越来越差了。
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在将这口气缓缓吐出,温良站了起来,走到凭几边取下了琴,放在琴桌上,又将窗推开,清凉的夜风裹挟着兰花的清香送入,将她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许久不曾弹琴,温良指尖按在琴弦上,心中竟生出几分陌生之感来,但拨动琴弦的一瞬,熟悉的乐感瞬间就回到她的心中,指尖连动,再也停不下来。
悠扬轻声中,突然间又推门而入之声响起,温良动作一顿,却听得熟悉的低沉之声在身后响起。
“继续。”
带着命令意味的喑哑声音,让温良内心一悸,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全身蔓延,指尖亦为止麻痹,但她真的没有停下来,只是带着慌乱的心绪,继续弹奏着逐渐失衡的乐曲。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阿史娜的和着曲子的歌调带着几分怅然,她随着琴声,拍打着掌心。
“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琴声戛然而止,温良收了手,回头看向阿史娜。
阿史娜也正看着她,背靠着书桌,笑道:“好一首幽兰调,温大娘子琴艺果然不凡。”
“不过微末技艺,尚有许多不足之处,阿史娜姑娘见笑了,”温良摇头道:“姑娘方才歌调忧伤,可是有思念之人?”
“我哪有什么人好想,”阿史娜摇头笑道:“不过以前听大娘子自行弹唱这首曲子罢了,那时候她可没你这般淡雅,哭得花脸猫似的。”
她顿了顿,又道:“也不知大娘子现在在洛阳可好,听说她认识了万花谷的陈月姑娘,两人一见如故,如今两人都在洛阳,大娘子也不至于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对于阿史娜口中的大娘子叶琦菲,温良多年来也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她所知叶大娘子乃是江南藏剑山庄嫡长孙女,太行霸刀山庄庄主柳五爷长外孙女,但她所长之处却非两家武学,而是经营买卖,着手创立了江南叶字号商行,如今不过花信年华,便已富甲天下,为人更是侠肝义胆,豪爽仗义,时下常有人感叹生女当如叶琦菲。
温良想阿史娜嘴上不说,心中应当是在思念叶大娘子了,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微妙的不快,于是道:“这么晚了,不知阿史娜姑娘来找我所为何事?莫不是温良的琴声搅扰到了姑娘?”
“对了,这个,”阿史娜拍了拍头,回身似变戏法一般端出了一个天青瓷碗来,碗口还在冒着热气,一股香甜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原本注意力一只放在阿史娜身上,温良闻到香气,原本因为与阿史娜置气晚上便没吃多少,如今腹中饥饿感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你下午时应当吸到了一些尘土,所以我问过了式薇,她让我炖了枇杷雪梨羹,给你清清肺,”阿史娜将碗递到温良面前,笑道:“不知温大娘子肯不肯赏脸,来试试我这北方戎狄的手艺。”
温良心中一慌,脸又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烫,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接过了碗捧在手中,温暖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到全身。
阿史娜近在咫尺地俯视着她,幽深的眼眸看得她更加心慌,温良忙低下了头,讷讷道:“谢谢你……”
“你还没尝尝呢,怎么就先谢我了,万一很难吃怎么办?”阿史娜笑道,“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把另一间厨房也拆掉。”
见阿史娜拿下午的事情来打趣自己,温良更加羞愧,脸都快埋进了碗里,忸怩道:“我、我也不是总会失败的,下次我……”
“快吃,不然就凉了。”阿史娜催促道。
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辩解也已经无力回天,温良乖乖地舀了一勺雪梨,送入了口中,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扩散,随后划入喉中。
“怎么样?”阿史娜看着温良,居然也有点紧张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不会真的很难吃吧?”
将雪梨咽下,温良抬头看着阿史娜道:“好甜。”
“太甜了吗?”阿史娜挑挑眉,突然从温良手中接过勺子,舀了一块枇杷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后,又将勺子塞回到温良手中,道:“我是因为枇杷有些涩,所以加了蔗糖进去,若是雪梨太甜了,你就吃枇杷吧。”
阿史娜的动作一气呵成,温良根本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自己刚刚才用过的勺子送入口中,还好她现在脸已经不能更红,只是低头道:“没关系,我喜欢……我喜欢吃甜的。”
“那你慢慢吃,”阿史娜笑道:“我等你。”
说罢,她便坐到了书桌旁,看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又对温良道:“这么多账本,苦了你了。”
“已经看过了一半,虽然老耿教了我许多,但有些东西我还是弄不明白,”温良叹息道:“我……”
阿史娜已拿过一本账本,低头翻看起来,头也不抬道:“食不言,寝不语。”
温良不再说话,一时间房间寂静,唯有阿史娜翻动账本的声音与勺子碰到碗的细碎声响,不敢明目张胆的直视,但她仍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向阿史娜。
果然,自己曾经所想没错,虽然阿史娜在与自己交流时总是保持温和有礼的笑容,但是如今她这种冷峻而专注的寂寞神情,才是她本来的面貌吧。
其实温良早已明白,平日交流时阿史娜对自己的温柔与笑容只是出于交往间的礼仪,她的笑总是带着一丝僵硬与牵强,有些时候温良都会为她感到疲累。
究竟是怎样的过去,怎样的故事会让一个人失去笑容,会让一个人变得孤独,会让一个人不害怕疼痛?
“你看着我,雪梨羹会变得更好吃吗?”阿史娜突然头也不抬地道,“小心把勺子送到鼻子里。”
“又不是小孩子,”温良放下了碗,轻声道:“我吃完了。”
她站了起来,走向阿史娜,道:“你……你还好吧?”
阿史娜抬起头来,指了指自己脸颊,“如果你是问这个,就还好。”
其实温良本意是想问阿史娜背上的伤势,但是看到对方浮肿的脸颊,又后悔起自己下手不知轻重来,但是马上她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为什么阿史娜两边脸都是肿的?
“你……你怎么另外一边也肿了?”
“你们女人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方式都是扇巴掌吗?”阿史娜抬头道:“下次我希望你们能和我讲道理。”
“我们?”温良愣了愣,心念一动,道:“是式姑娘?她干嘛打你?”
“我自作自受吧,她爱打便打呗,”阿史娜不以为然道,不一会儿功夫,原本在桌上乱作一团的账本被她码放整齐,她站了起来,道:“左边这一摞是比较急的,右边是比较缓的,放在后面的是可看可不看的。”
看来阿史娜不愿多提,温良也一直不明白二人关系,一旦去细想,心目中就好似多了一团乱麻,她直直看着阿史娜道:“多谢你……”
“不过,这一本我不大明白,”阿史娜突然举起一本账本,翻开来朝向了温良道:“这是,什么?”
却见摊开的纸面上,一张人物小像,锦冠貂裘,惟妙惟肖,工笔细腻,只是面颊边一团滩开的墨汁,在原本俊秀的脸上点上一团痣,让整个肖像变得无比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