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雪中寒

第10章 月下人

最初时只是咬紧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在做恶梦,到现在终于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在挣扎,一时冷一时热的体温也终于趋于稳定,看来式薇临走前留下的药真的是有奇效。

见温良不再挣扎,阿史娜终于松了口气,正想抽手,却发现温良虽是睡着了,依然紧紧攥着她的右手,不肯放开丝毫。

还好她不是用受伤的那只手来抓人,阿史娜见温良眉心蹙起,依然是满脸不安,似乎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便不强行将手抽回了,她一直弯着腰,久了也觉得难受不已,干脆在床边挨着温良的枕头坐下,低头看着温良在锦被下起伏不定的身体。

她伸出左手摸了摸温良的额头,还有些烫,她这烧来得快,退得更快,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不像是突发风寒,颇为蹊跷,可惜式薇已经不在,一般大夫也未必能看出所以然来。

回想起刚刚在后院祠堂前看到的站在雨里的温良,阿史娜又皱起了眉头,那时狂风暴雨,被雨打下的槐花,落满了她一身,而她却只是抬着头,痴痴看着树上,失了魂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当时见温良这幅异常模样,阿史娜也顾不得那么多,她只能放弃本来目的,先将温良抱回了房中,而一回来之后温良就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烧,体温忽高忽低,整个人也好似被魇住了一般不断嘟囔着一些完全听不清的昏话。

阿史娜为温良换了衣服,又为她被淋了个湿透的手重新换了药,但温良糟糕的状态始终让她无法离开一步。

“真是个没用的书呆子,”低头看着温良,阿史娜轻声道:“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温良好似听到了一般,她动了动,头从枕头上滑下,靠在了阿史娜大腿边,她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羽翼轻颤,是真的睡着了,但她睡了一会儿,看起来是觉得不舒服,有使劲儿往前拱了拱,整个脸都埋进了阿史娜的大腿中。

阿史娜无奈的笑了笑,一只手艰难地越过温良的身体将枕头给拉过来重新塞回了她脖子下面。

开门声响起,阿史娜看向门边,原来是绿翘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阿史娜姑娘,”绿翘走到庄边将水盆放在了搁在了阿史娜脚下的矮凳上,又伸着脖子看了看温良,小声道:“小娘子如何了?”

“嗯,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阿史娜低声道:“只是还有些发烧,以她的体质,相信睡一晚就没事了。”

“那就好,可吓死我了,小娘子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起病来了呢。”

绿翘松了口气,又见阿史娜一只手被温良握着,行动不便,就主动去洗漱的架子边取了巾子,在热水中浸过后再拿出来拧干,为温良擦拭着脸上和脖颈上出的汗。

“我来,”阿史娜从绿翘手中接过了巾子,又道:“对了,她病倒的事情,你没有对别人说吧?”

“没有,”绿翘摇头道:“因为阿史娜姑娘您吩咐过了,所以我都是对大家说小娘子祭拜后觉得有些累所以就先休息了,您在这里的事情也没有对别人说。”

“那就好,你家小娘子面皮薄,若是被人知道她那么大个人了还淋雨淋到病倒,她肯定要羞死了。”

“也对,毕竟小娘子那么害羞,平时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客客气气的一点也不把自己当主人,不过平白无故的小娘子怎么会跑去淋雨呀?”

“她……兴许是想自己的父母了吧。”

“也是,唉,听说小娘子自由和老爷夫人分离,最后连二老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也怪可怜的。”

“嗯,她年纪还小,心中定然十分难过,还要管着这偌大的温家,做出主人的模样,想来对她而言也是十分不易。”

阿史娜凝视着温良,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女脸上仍旧残存有未脱的稚气,她平时总觉得温良身上的书卷气太重,显得有些木讷,但此时再看她眉清目秀的娇弱模样,倒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式薇和上官鸿她们都格外疼爱她,处处护着她。

“不过呀,阿史娜姑娘您对小娘子可真好,”绿翘在一旁瞧着阿史娜,笑道:“就好像小娘子的姐姐一般,刚刚您抱着小娘子回来那个心急火燎的样子,可真是吓到我了,还以为小娘子是怎么了呢。”

自己抱着温良回来时是什么模样?阿史娜不记得了,但是确实她知道那个时候的她的心中有一种火烧眉毛的焦急感,毕竟在绿翘看来温良只是淋了雨生了病,但是阿史娜却很清楚温良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不可能因为一点雨就病成那样,更何况还有她站在雨中时好似中邪般的诡异模样。

“我只是受人之托要好好保护她罢了,”阿史娜随口道:“时间不早,这里有我在,你先下休息吧。”

“是,那绿翘先告退了。”

绿翘虽是话多,却不多事,她见温良看上去已好了很多,也不多话,又将房间收拾了一番捡起阿史娜为温良换下的衣服后方才退出了房间。

雨声渐渐微弱,此时天色已晚,阿史娜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直到后半夜,雨才完全停了。

她睁开眼,看了看温良,温良仍旧是握着她的手,头靠在她的大腿旁,烧已经完全退下去了。

阿史娜松了口气,轻轻地将手从温良掌心中抽出,又将温良的手放回被窝中仔细掖好了,方欲起身,忽然听得“咚”的轻响,一块小石子敲在了窗棂上,她心中一凛,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为了保持室内空气流通,她将西窗开了一条并不大的缝隙,刚刚那颗石子便是打在西窗上。

回头看了眼酣睡的温良,阿史娜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她往外看去,却正见粉色的衣袂一角消失在院墙。

但见熟悉身影,阿史娜不再犹疑,她按着窗台跳了出去,又回身把窗户关上了,方才踩着轻功,追向了来人消失的方向。

那道粉色的背影始终与阿史娜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一前一后一路出了温府,到了城郊密林中方才双双停下。

此时乌云消散,月半中天,银色的月光透过树梢挥洒而下,落在粉衣少女窈窕的身姿之上,她停在一棵松树下,一手执着一把白纸伞,回头看向站在自己七尺开外,一脸冷峻的阿史娜,娇笑了一声。

“我当时谁深夜在别人小娘子闺房鬼鬼祟祟,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饮血刀’阿史娜姑娘,怎么,长安城中的教坊名伎终于是让阿史娜姑娘玩腻了,想要换换口味,对良家少女出手了么?”

见果然是御秋水,阿史娜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她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哎!等下!”

御秋水见阿史娜见了她居然拔腿就走,她一挑眉,身形一转,如鬼魅一般眨眼间就出现在阿史娜背后,她一伸手,手中纸伞按在了阿史娜肩膀上,阻止了阿史娜的离去。

“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御秋水收起了开玩笑的语气,冷声道:“上官鸿最是怜爱她这个亲手带大的师妹,要是让她知道你对她师妹图谋不轨,仔细她活剥了你。”

“可笑,”阿史娜冷笑一声,抬手屈指将纸伞从肩膀上弹开,依然是背对着御秋水道:“你从何看出我对她图谋不轨了,不过是式薇托我照拂那个呆子罢了。”

“也是,像她那样的呆子,不懂风情不说,还前平后扁,以你的口味,肯定是不会喜欢那样的黄毛丫头的,”御秋水又笑了笑,她上前一步,整个人都贴在了阿史娜后背上,柔美道:“你要是觉得欲求不满了,不是还有我么,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与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环住阿史娜腰肢,一手缓缓向下,不安分的游走着。

阿史娜依旧是一动不动,任由御秋水对自己上下其手,忽然道:“喔,这样看来你也是对通慧师太失去了兴趣了?我佛慈悲,你可终于是放过出家人了。”

此话一出,御秋水瞬间便如被针扎一般放开了阿史娜,她连续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到一棵树上才停住。

阿史娜回过身,笑看着御秋水背靠着树,脸色从白到红,又从红转白,见阿史娜一脸看戏的神情看她,她先是冷哼了一声,想要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不过不到弹指,她逞强的模样就完全崩溃,变成一种彻底的沮丧。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阿史娜道:“不管怎么样,良儿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她不谙世事,你莫要对她胡来,你若让她伤心,我绝不会饶你的,更何况上官鸿——她的性子你也知晓,若她切了剑,恐怕大娘子也阻止不了她。”

“你自己都说了,我对这种黄毛丫头一点兴趣也没有,”阿史娜双手抱胸,盯着就像一尾丧家之犬的御秋水道:“还是你这般万种风情的成熟女子,才更合我心意。”

“你还有脸说,我今天遇到良儿了,我和她聊了会儿,分明她已经被你迷得七荤八素,魂儿都快丢了,”御秋水恶狠狠地剜了眼阿史娜,忿然道:“你少拿在平康坊的风流手段用在良儿身上,她可不像那些女伎们长袖善舞见得多了不会拿你的话当真,到时候她真陷进去了,对你动了真情,不消上官鸿来,我先宰了你。”

“我自有分寸,再者我也是女人,她更是饱读圣贤书,恪守教条,怎会对我动情,”阿史娜皱眉道:“再说她都十六岁了还懵懵懂懂,天真无知,你们未免对她太过溺爱。”

“……像你这种冷血无情的蛇蝎女人怎么会明白赤子之心的难能可贵,”御秋水摇了摇头,道:“以往你常笑话我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我从未放在心上过,但没想到却遇到了式动机,想我风流许多年,却对一个一心向佛心无尘俗的尼姑动了真心,不知老天是在笑话我还是在惩罚我,总之我算是栽了。但是今天我同样也要将这句话还给你,你好自为之。”

“你以为我像你,我对那呆子不过是逢场作戏,半点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阿史娜皱眉道:“倒是你,半夜跑到她房间外做什么,难道大半夜的还跑来叙旧不成?”

“那你半夜在她房里做什么?”

阿史娜将她如何在祠堂外遇到举止异常的温良的事情说了,又道:“我看她当时模样,似是中了迷魂一类的邪术,可惜式薇早上刚走,我并不通此道,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御秋水听了,先是蹙眉沉思片刻,又道:“看来我的担心没错,我也是一直担心她父母忽然去世有异常,她年纪又小,不知人心险恶。”

阿史娜打断她道:“你是她的朋友,大可名正言顺的在她身边帮衬,何必如做贼一般鬼鬼祟祟半夜来探,这事你要管就要管到底,不管就不要插手,这事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都察觉不到,你们保得了她一时,保得了她一世么?”

御秋水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孩子对我们而言终究不同,我虽不知你一直以来所追查的事情和这孩子有什么牵连,但是她终究是无辜之人,你不想管她的事情,也不想她涉入你的事情,那这个中间人就只有我来做了。”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扔向了阿史娜,“大娘子与你的手书。”

御秋水只是随意一扔,看起来一点也没用力,但那封信就好像风筝一般,悠悠地飘向了阿史娜。

“那你可要看好她,不要让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阿史娜伸手将信抓过来,见上面火漆封严,她并没有拆开来看,而是放进了怀里。

“你不是向大娘子告了假。”

“是告了假,带信是顺路。”

“大娘子如何了?”

“尚在洛阳城内养伤,她这次伤得不轻,还好遇到了万花的陈大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以为有上官鸿和你在就万无一失,没想到你们俩这么不中用,居然让大娘子中了狼牙奸宄,差点便交待在那里。”

“谁能料到会发生那么多意外,山狼并非那么好应付的对手,而且上官鸿至今也音讯全无,不过自从遇到了陈大夫,大娘子情绪便好转了许多,自打五台山回来后,她终于又肯笑了。”

“……”阿史娜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对御秋水道:“通慧师太也在益州。”

“我知道,式薇写信告诉我了,”御秋水靠着树,低落道:“不然我跑来这里干嘛?”

“那你准备干嘛?”

“不知道,”御秋水一脸茫然,“我又能做什么呢?能远远的看她一眼,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看眼前这满脸愁苦,为情所困的女子,再回想她过去风流逍遥,裙下之臣无算的模样,阿史娜也不禁心生同情,摇头道:“那你慢慢看,我回去了,记得看好那只傻狍子。”

话音一落,她纵身提气,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御秋水的视线里。

眺望着阿史娜消失的方向,御秋水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她喃喃道:“逢场作戏还能做出那么深情的眼神来,你怕是不知道假戏真做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你如今瞧了我的热闹,终有一日,我也要瞧你的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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