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夜生
那妇人直直扑倒了温良脚下,她一身衣裙满是灰尘污垢,早已看不清本来颜色,她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双目赤红如血,看上去已有七八十岁。
见她跌跌撞撞地扑向自己,温良并没有闪避,御秋水本欲上前挡住她,但被温良拉住衣袖制止了。
“婵儿,婵儿,娘好想你呀……”
她黢黑的双手牢牢抓住温良衣摆,已经被污泥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老泪纵横。
见她似是神智失常,温良心中一软。
“老人家您别这样……”
她正欲将这疯了的老妪扶起,自人群中又冲出一个低矮壮实,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上前来将老妪搀起,忙不迭向温良点头哈腰道:“娘子对不住!我娘她疯了,不是有意冲撞您的,娘子恕罪,娘子恕罪。”
说罢,他又低头对老妪道:“娘!这不是妹妹,你认错了,妹妹在家里等你呢,快随我回家吧。”
年轻男子生得一张方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很是朴实,他一脸焦急的将老妪从温良身边拉开,又不住向温良哈腰道歉,看上去很是焦虑。
“无妨,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小心些,”温良原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对那男子闻言道:“你快些带她回去罢。”
“是是,多谢娘子宽宏大量,多谢。”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的赔着笑,拉着老妪正欲退下,忽然,那老妪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量,从男子手中挣脱,又扑向了温良。
“我不回去!婵儿根本没在家里!我的婵儿就在这里,你别骗我!”
她大声哭喊着,抱紧了温良的双腿,颤抖道:“婵儿,娘在这儿,别怕,娘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婵儿乖,跟娘一起回家好不好。”
“九娘!休得对大娘子无礼!刘大,快把你娘拉回去关好!”
谢思在一旁怒斥了一声,正欲上前将老妪拉开,温良却伸手将他拦住,又摇了摇头。她弯下腰来,将老妪搀扶起,柔声道:“好的,娘,婵儿乖,咱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温良伸手理了理老妪杂乱的头发,将上面的杂草拔出,又对刘大了个眼色,刘大会意,忙不迭点头道:“好好,我们现在就回家,现在就回去。”
说罢,她搀扶着老妪慢慢跟随在刘大身后,周围在短短时间内围绕了一圈人纷纷散开让开了一条道,那些村民皆以感激的眼神看向温良,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那老妪依偎着温良,已不再哭闹,只是不住对周围的人道:“我就说我的婵儿那么乖,一定会回来的,你们还不信,你看,婵儿回来了!婵儿回来了!”
她语气开心得像个拿到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般,温良见了只是觉得有些心酸,她感觉到御秋水一直跟在她最近的地方,侧过脸去看向她。
御秋水只是一如既往的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不似是喜,亦不似是悲。
一路无言,一只沿着村中道路走到了一处青瓦房,人群已经散去得差不多,除了谢思外,只有远处还跟着几个年轻男子,躲躲闪闪的偷看着御秋水。
“到家了,到家了,”刘大推开了门,让到一旁等温良带着老母亲陷进去了,又等着谢思也进去了,再看向御秋水,但只见御秋水举着伞站在门边,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便羞涩地挠了挠脸,跟着进去了。
温良进了门,却见是一间前后不过五步的厅堂,不过供奉着一个神龛,摆放了了一张四方木桌,收拾得赶紧整齐,一个布衣荆钗,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妇人正拿着墩布在收整,见这阵仗也是一愣。
温良看了她一眼,对她微微一笑,转头对老妪道:“娘,到家了。”
“对,婵儿,到家了,咱们到家了。”老妪欢喜地连连点头,妇人见状马上会意过来,上前来帮着搀扶。
“娘,您怎么一个人就出去了,还好小妹找到了你,不然你让大郎可怎么办!”
老妪见了这妇人,又是眉开眼笑道:“阿慧,你看这是你妹妹,她回来了!”
“是了,娘,我看见了,你别抓着妹妹不放了,你看妹妹刚回家,一定很累了,你别老是拽着她了,您也去洗洗干净吧,您看您这样子,妹妹一定很担心您的。”
说罢,她拉着老妪便往里面走,还不忘回头向温良投以充满歉意的微笑。
温良见她神态温和,倒也放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刘大见妇人扶着自己母亲进去了,方才搓着手一脸无措地对温良道:“我娘这病是好是坏,是因为过度思念我妹妹害上的,烦劳娘子费心了,刘大真是过意不去。”
“小时而已,大郎不必放在心上,”温良温言道:“你说你娘是因为思念你妹妹才变成这样,可是你妹妹出了什么事情?”
“唉,”刘大长叹一声,还没开口,眼眶已经先红了一圈,“我妹妹她……”
“还是某来说吧,”谢思插言道,他也是一脸含恨的样子,道:“刘大家中老父去世得早,原本还有一个妹妹的,名唤刘婵,今年该是十六岁,二娘生得漂亮伶俐,为人又孝顺,九娘很是疼爱这个女儿,但在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二娘出门去采桑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没回来?”温良皱眉道:“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那时村里人都帮着去寻了,只找到九娘的一只绣花鞋,”谢思摇头道:“二娘向来乖巧,绝不会不告而别,虽说通告了官府,官府也从派人来调查了许多次,都毫无线索。日子久了,大家都说二娘是被狼给叼走了。”
“狼?”
“是呀,计然背靠着硖石山,村子里代代相传山中住着魔狼,会专门出来摄取年轻女子,往些年周遭挨着硖石山的村子每年总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失踪,都说是被山里的魔狼抓去祭祀山神了。”
山神?魔狼?
听谢思突然说出离谱之话,温良皱起了眉头,但想到各地都有不同的风俗和传说,倒也释然,不过每年都会有人失踪,那可就不大正常了。
“每年都有人不见,难道官府没有查过吗?”
“查!怎么没查!官府也曾大规模的组织过搜山,可是把山都快翻过来一遍,也不曾发现过任何线索,”谢思道:“虽说硖石山中有魔狼只是传说,有狼倒是真的,每年盂兰盆节那段时间,总是闹得特别厉害,十里八乡都听得见半夜狼嚎,村里人也曾打死过许多狼,但从没有找到过狼窝,硖石山中的狼也一直不曾绝迹,于是到了这个时节,大家都人人自危,不敢单独去山中。”
“我妹妹丢了后,大家都说她是被狼拖去了,”刘大也缓过气来,叹息了道:“我娘受不了这个打击,便疯了,她是好是坏,犯起病来就到处乱跑,胡乱抓着人说是我妹妹,吃了许多药也不曾见效。”
谢思道:“说起来……大娘子莫怪,您的身段还真有几分像二娘,无怪乎九娘要错认你了,还是大娘子心善,不与她计较。”
温良听了前因后果,更加同情那疯妇人了,轻轻摇头道:“无妨,九娘也是可怜之人,既然你妹妹已不在,你要好好照顾你娘,莫要让她再乱跑了,乱认人尚好,就怕她神志不清,有个万一。”
“是,娘子说的是,”刘大擦着脸上的汗,一脸懊恼道:“都怪我不好,今日出门时忘了让我婆娘将娘看好,她估计是忙着做家务,一不留神才让娘跑了出去,日后我定然会好好看着我娘的,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温良摸了摸袖子,她此次出门带的一些金叶子,一并拿了出来,递给刘大道:“这些钱你且拿去,给你娘买些好点的药材,再请个好大夫吧。”
“万万使不得!”刘大见温良手上不下十枚的金叶子,忙摇头道:“娘子切莫如此,娘子不怪罪我娘冲撞,还帮我将娘带回,刘大已经感激万分,无功不受禄,这金子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你莫要误会了,这金子不是给你,是给你娘的,”温良道:“你自己倒是无妨,但是你看你娘这样,想要医治好她非是一日之功,也不是寻常大夫药材可以治好的,你难道忍心看她日日如此?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么?”
“是呀刘大,大娘子也是一番好心,你就收下罢,”谢思也在一旁帮腔道:“待治好了你娘,你再带着她登门道谢也不迟。”
“那……既然娘子如此说,刘大不敢推辞,”刘大犹豫了一下,从温良手中拿走了三片金叶子,道:“有这些就足够了,多谢娘子美意,大恩大德,刘大没齿难忘。”
说罢,他严峻地向温良拜了三拜,又道:“若他日娘子有用得着刘大的地方,刘大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良见状也不再勉强,将剩余的金叶子收回了,她想起还有赵十四的事情,这耽误了许久,也不知阿史娜现在身在何方,她不欲久留,又对刘大道:“我尚且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谢先生,我们走罢。”
“这……哎,也好,家中只有粗茶淡饭,着实无颜招待娘子,”刘大又向温良拜了拜,道:“赵大一介乡野匹夫,见识粗浅,说了许久还未曾问过娘子姓名,娘子恕罪,还请娘子告知,日后刘大必定报答。”
温良微笑道::“我叫温良,休提报答,好好照顾你娘吧。”
“刘大你好没眼力,”谢思道:“这是咱们的大娘子呀!大娘子是温老爷的独女,自老爷夫人去世后,如今大娘子当家做主,说起来,你那半亩田,大娘子便是主人!”
“原来是大娘子!”刘大一听,神色更是恭谨,叉手道:“原先老爷夫人在时,也曾对我们刘家多有照拂,老爷夫人去世,刘大身份低微未得登门上香,只能遥拜,大娘子宅心仁厚,当真有老爷遗风,想必老爷在天之灵也会为大娘子感到欣慰的。”
“大郎言重了,”温良微微摇了摇头,“温良与爹娘仍是相去甚远,不敢自比,大郎还请自便,温良告辞了。”
“是是,我送大娘子一程。”
“不必了,快去看看你娘罢,你娘子一个人,不一定照顾得过来的。”
“好,好。”
刘大连连点头,也不推辞,目送温良与谢思前后脚出了门,方才回转后院。
温良出了门,刺目的阳光让她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但马上,一片阴影投下,是御秋水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
“事情办妥了?”
“嗯,妥了,”温良点点头,又对谢思道:“谢先生真是抱歉,耽误了您这许久时间。”
“大娘子哪里的话,”谢思忙摆手道:“大娘子仁慈,这刘家的九娘也是可怜,唉。”
温良听他叹息沉重,似乎另有内情,便道:“时间不早,谢先生我们先走罢。”
“啊对对,大娘子请随我来。”
谢思在前面引路,待走远了,温良方才道:“谢先生,刚才我挺您话里有话,难道刘家的事情还另有隐情?”
“方才在谢家不方便说,好教小娘子知晓,”谢思对温良道:“其实刘家的二娘,还有个双胞胎姐妹的。”
温良好奇道:“双胞胎?那刚才为何刘大一直没提?”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啦,那一年收成不好,村子饿死了好多人,能逃荒的都逃荒了,还留在计然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刘家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刘大年纪小,身体不好,九娘还带着一对六岁的双胞胎女儿,每日草根树皮,艰辛度日。”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刘大他爹,便将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带了出去,回来时,孩子没了,只是多了一大笔钱。”
“——!”
“那时候听说有一个邪教到处买孩子,大家都知道刘大是把孩子拿去卖了。”
“禽兽!”温良怒极,“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歹毒的父亲!”
“唉,无毒不丈夫,那时候全家都要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亲生不亲生,也多亏那笔钱换的粮食,刘大一家才不至于饿死,”谢思叹息道:“或许是因为刘大他爹做了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刘大他们一家在村子里一直抬不起头,没过两年刘大他爹就病死了,后来因为老爷经常接济刘大家,村子里的人才渐渐接受了他们,也因为这件事,九娘才格外疼爱二娘,没想到二娘却出了这等事……哎……”
谢思又是一声长叹,忽然,前面匆匆忙忙来了一个瘦高个的汉子,他一路跑到谢斯面前,气都来不及喘两口,瞪着眼睛对谢思道:“村长,不好了!狼出来咬人了!”
话音刚落,一声悠长的狼嚎,自村口方向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