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雪中寒

第9章 梦朦胧

能够与御秋水异地重逢,对于温良来说不啻为近日来最为值得欢喜的一件事情,但是上官鸿的事情同样也成为一桩心事,沉沉地坠在了她的心中。

以往总是感怀,但如今在她心底确实有一种迫切的希望,想要立刻离开益州,奔赴雁门去寻找上官师姐,不管她能作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事实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如今她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长歌门弟子,她已经是一家之主,在她的手中掌控者数百甚至上千人的生计,她也有了自己的责任和立场。

况且,在这里还有人等待着她。

比如她还在街角就远远看到的笔直站在府门口的耿询。

温良其实是有点害怕耿询的,虽然说耿询在这个家中的时间远远长于自己从出生到长大的时间,但是她连自己的父母都印象不深,更不用说耿询。

当然并非因为耿询是什么可怕之人,而是因为自从自己回到这个陌生的家中之后,耿询便成为自己周围仅剩的唯一长辈,而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温家,忠心耿耿的老仆更是深刻意识到自身肩负的责任,扶持温良这位懵懂无知的少主顺当接管这个偌大家业便成为没有子女的他的唯一使命。

这让温良倍感压力,尤其是每当耿询为她捧来一叠叠厚重的账册时,总让她恍然间有一种回到了年幼时被长歌门须发皆白的老师们每日考校功课的惶惑时代。

温良当然不会认为耿询是没是站在门口看大门,她想起自己出门前还没有跟他知会一声,心中不免忐忑,但她回忆起早上阿史娜送自己出门时面对下人们泰然自若,举重若轻的模样,又定下心来,生出了一股底气,挺直了腰板走向耿询。

“老耿?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娘子,”耿询见温良在他面前站定,便向她施了一礼,道:“老奴正在等小娘子回来。”

温良心中并不意外,但仍呈现出讶异模样,道:“等我?可有什么事情么?”

耿询双手交叠在身前,不卑不亢道:“回小娘子的话,今日是望日,应当祭拜祠堂,老奴已准备妥当,就等小娘子回来了。”

经他这样一提,温良倒是真想起来了,从她回来后,每个月的朔、望二日都要焚香沐浴,在祠堂祭拜逝去的两亲,今日正是望日,她昨夜睡前尚有思及此事,但今日事情繁多,她竟一时忘了。

还好回来得尚不算晚,温良略一思索,对耿询道:“嗯,我知道了,老耿你让下面准备热水,我先沐浴更衣,稍后便会自行去往祠堂上香,有劳你来亲自提醒我了。”

一边说着,温良一边走向府内。

“这是老奴分内之事,”耿询跟在温良身后,忽然看到温良手上裹着绷带,不禁担忧道:“小娘子您的手?”

“无妨,不小心碰到了,只是些小伤,”温良不以为然道,她见府内来往多了一些陌生的匠人,才想起昨日的事情,对耿询道:“那座坍塌的厨房可是在重新修葺了?”

“在修葺了,小娘子。”

“那让匠人们再看看屋子别处可还有什么老旧了需要修整的地方,不然到时候伤着人可不好了。”

“是,小娘子。”

温良又向耿询交待了几句,突然想起自己和御秋水明日还有约,便对耿询道:“对了老耿,明日一早你让下人为我准备两匹马,两人一天用的干粮和淡水。”

“是,”耿询先是应了,又道:“小娘子明日要出行?不知欲往何处去?可需要遣人随侍?”

“不必了,要去计然一趟,不是很远,就不用跟着了。”温良自是不敢说自己是和御秋水去赏花,不然耿询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中肯定要当她不务正业。

但她真的迫切的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解放一下自己巨大的压力了。

“计然?老奴明白了,”耿询语气忽然变得欣慰,对温良道:“想来小娘子近日来日夜研读账目,已对家中产业有所掌握,想要亲临其地去看看了,计然处的桑园,以往老爷也常常去看,常常救济一些家中有困难的农户,想来那边的桑农也十分怀念老爷夫人。小娘子不需随行倒也无妨,有阿史娜姑娘那边武艺高强的侠女同行,倒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剪径歹人。”

耿询一席话倒让温良楞了一下,不过稍加思索她便明白过来,原来在计然处温家竟然还有一处桑园,以往她在账目中也曾见过计然桑园的收成记录,不过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再看耿询理所应当的以为她是与阿史娜一同出行,也懒得解释,又将阿史娜数日都不会回来的事情告知耿询了,交待数句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下了几乎一整日的雨,益州天气本就燥热,再加上在阿史娜的铸造房中待那一会儿更是被蒸出了一身汗,温良本就爱干净,此时回到府中,更觉得一身内衫都贴在了自己身上,让她更觉浑身不适,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马上沐浴更衣,更不用说就这样去祭拜父母了。

昨夜阿史娜为她整理过账册之后为她省去了不少功夫,趁着等热水来的时间,她有拿过一些账本看了,不过是每年各处庄园与府上的收支用度这种无聊事物,她看得昏昏欲睡,手上烫伤的地方总是一阵一阵的作痛,着实无法集中精力,她又拿了一卷《麟经》来看,但满脑子却全是阿史娜,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下了一日的雨总算停了会儿,温良推开窗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知道一场更大的暴风雨还在酝酿,她叹息了一声,心想着不知现在阿史娜现在在做什么,那些货物可搬好了,又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一个穿着翠绿衣衫的侍女推门而入,才收敛了快要长翅膀飞出去的心神。

“小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那侍女看上去年纪不大,看上去颇为活泼,她对温良道:“您现在就要沐浴么?”

“嗯,”温良应了一声,将窗户关了,对那侍女道:“把水抬进来就好,你们不必在此伺候了。”

“是,小娘子。”

在温府待了三个月,家中奴仆也都大致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喜欢别人伺候,便不再多问,只是又进来了两人,将浴桶毛巾和替换的衣服等备好了,方才退下。

因为阿史娜千叮咛万嘱咐,温良对于自己手上的伤也不敢怠慢,只能用一只手,这为她单独沐浴带来了很多不便,但她不喜欢别人伺候,更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就算同为女子也不可能。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史娜每次都能在自己面前那么坦然的赤裸身体的——是因为她是回纥人吗?还是说霸刀山庄的女子都是如她这般粗枝大叶的?

不,阿史娜明明一点也不粗枝大叶,她真的是再小心谨慎不过了。

不管怎么小心翼翼,温良缠着绷带的手还是难免沾上了一些水,她沐浴更衣后为自己换药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难题,阿史娜为她包扎得十分仔细,不会太紧挤压了伤口,也不会太松导致自行脱落。

但温良自己给自己换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在尝试了数次之后都无法单手为自己裹好绷带后,她终于认命的推开门,见方才来为自己传话的那个绿衣侍女还站在门外随时等候传唤的样子,便将她叫了进来。

那侍女见了温良手上已经脱了一层皮血肉模糊的伤,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温良的话后,便乖乖拿了绷带替温良包裹,她生怕弄疼了温良,一边裹还一边不忘小声问候。

温良见她做事仔细,常常来伺候自己,想起自己还没怎么和她说过话,便对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娘子的话,奴婢名叫绿翘,”她道。

“绿翘?是个好听的名字,”温良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小娘子。”

十七岁?就是比自己还年长一岁?

不一会儿绿翘便为温良包扎好了,温良向她道谢,她竟是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温良见了觉着有趣,又和她多说了几句,方才知道绿翘也是三个月前才来到家中做帮佣,是在她的双亲过世之后,比自己来到这里早不了几天,她家中父母健在,不过母亲身体有恙,她便来温府做事补贴家用。

本来温良极为认生,因此就算回到了这个她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家中,除了耿询外也少有和其余奴仆等有所交流,她见绿翘伶俐,心中不禁生出好感,倒也不再觉得排斥。

她终于开始渐渐的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真的是温家的一家之主,是该接受,并且好好的了解一下她的这个“家”了。

遣下了绿翘,温良又收拾一番后方才前往祠堂,祠堂的位置是在温府大宅的最深处,是独立在最后院子中的一间屋子,那屋子有一丈多高,内中只有一进,正中供奉了温良父母的牌位,后院种满了槐树,平日里从来不许下人接近,温良自己都很少来这里。

每月朔望于祠堂祭拜两亲这种习俗,温良从未亲眼所见,也从未在典籍上有闻,而且祠堂中只有父母牌位,却没有先人,自己至今也未曾见过宗谱。

祠堂中只供奉了父母,那在自己父母过世之前,这单独的祠堂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来到后院,此时正值夏季,槐花已经开了一些,风雨过后,地上散落了满地白色碎花。在祠堂门口,一如既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厮守在门边等待着温良的到来。温良走到门口,看了眼屋内,瓜果贡品都已经摆放好,那小厮正欲退下,温良叫住了他。

“且慢,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娘子,”虽然已经见过数次,但温良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这个年轻人显得比绿翘紧张多了,他诚惶诚恐道:“小的赵利,家中排行第十,小娘子叫小的赵十就好了。”

“原来是赵十郎,”温良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十郎可知晓?”

温良客气的称呼让赵十更惶恐了,他道:“小娘子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小的定然知无不言。”

温良秀眉微蹙,道:“十郎可知在我父母在世之时,此处是用来做什么的?”

其实这个疑问在她心中存在已久,但是她初来温家,总觉局促,甚至有种自己才是外人的不适应感,方才与绿翘交谈片刻,让她终于放下了一些心防,再来到祠堂,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这……”赵十脸上呈现出为难的神色,道:“小娘子,这个小的还真不知道,因为小的也是在老爷夫人过世之后方才府上当差,其实小的也很好奇,毕竟这宅子这么大,却只有这间屋子单独杵在这里,不过因为和小的同住的下人们也都是初来乍到,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来小娘子您也不知道呀?”

赵十也是在爹娘过时候才来附上的?

温良皱了皱眉,听赵十话中的意思,府中大部分下人,包括绿翘都是在父母过世之后,自己回来之前才被聘来府上,这种事说大不大,但为何耿询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起过?

见温良一时没有答话,赵十又道:“不过小娘子,小的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不去问耿管事呢?耿管事一直都在府中,听说二十多年前就在伺候老爷夫人了,他一定知道为什么的。”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十郎,你先下去罢。”

“小娘子客气了,小的不敢打扰小娘子祭拜,这便告退。”

看来赵十真的是很不喜欢这个阴森的地方,方才来时他便是一副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看他步履匆匆的走了,温良才转身步入了祠堂。

这是她第七次来这里,也是来这里的第四个望日,这里的摆设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空空荡荡的屋子中,除了房间四角伫立着的四根支柱,便是在屋子正中靠着贴着后墙的一副神龛和神龛钱的一张供桌,整块汉白玉石雕凿而成的神龛上摆放着两个排位,分别上书着“先考温氏文正公灵位”及“先妣温李氏蕙灵位”。

供桌上的香炉中堆积着香灰,但已经经过了打理,除掉了前几次插香余下的香梗,供奉的瓜果也是刚刚替换上,十分新鲜。

这些并不能改变这间屋子的阴森可怖,并不是错觉,温良能够很清楚的感受到在自己踏入祠堂后,屋内的温度就比屋外降低了很多,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一直处于背阴之地,终年没有阳光照射的缘故吧。

例行公事一般的焚香跪拜之后,温良这一次并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她跪在蒲团上,认真打量着高高在上的神龛与供桌,其实这些与他在别处看到的神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只有双亲的神位孤零零的摆放在这空旷的大屋子中,这就显得诡异极了,因为从房屋的大小规制来看,无论如何这都应该是一间宗族祠堂才对。

但是他的父亲文正公并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她也和她的父亲一样,是家中独生,对于自己的母亲李氏的娘家——她更是一无所知。

温良再一次意识到,她虽然回到家中已经三个月,但她仍旧对这个家毫无了解,她在这里仍旧如同她在长歌门中那样,埋首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甚至于在今天她才第一次知道几乎每天都在伺候自己起居饮食的侍女的名字。

还有这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父母过世前一个月还曾经给她寄过一封信,那时候他们还在信中说自己身体良好,准备前往长歌门探望她——但是在一个月后她就收到了父亲急病过世,母亲忧伤过度身亡的消息。

回到家中一切已经结束,因为从江南道到剑南道路途遥远,而益州进入春季后潮湿闷热的天气并不适合尸体长久停放,在温良日夜奔波了十多个日夜,终于赶到家中的前一天,温氏夫妇双双下葬。

悲伤与懊悔很快淹没在了突然成为益州首富的一家之主之后的责任与忙碌里,随后又被与式薇和阿史娜的再遇所冲淡,在这期间,这里对温良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许因为她始终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个“家”身上,才对重重的不合理毫无察觉。

又有谁最值得怀疑呢——毫无疑问只剩下了耿询。在温良回来以前,家中的一切包括父母的丧事都是由他操持,但是在温良回来之后,他又理所应当毫无犹豫的将一切交付在了温良的手上,库房钥匙,所有账目,家中财库,在温良眼中,毫无疑问耿询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温良的思绪飞速运转着,越是思考,越是多的疑点开始浮上心头,她抬头望着神龛,忽然间,一个奇怪的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在摆放着灵位的平台边缘,整齐的沿口上并没有雕刻着祥云一类的花纹,而是只刻了三个花纹,分别是斜线、菱形与铜钱,这三个花纹阴刻在上面,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察觉到。

这让温良觉得奇怪极了,一般而言供奉神位的神龛都会雕刻一些祥云莲花之类表示吉瑞的花纹,但是这个神龛上除了沿口这三个花纹之外别无他物,朴素至极,也诡异至极。

温良觉得这几个符号看着有些眼熟,她敢肯定她曾经在万书楼的古籍之上见到过,但此时此刻她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紧紧盯着这些符号,期盼着能够抓住记忆中一丝遗落的线索,但是愈是聚精会神,视线却愈是变得模糊,骤然间,一声孩童的娇笑在身前响起,她回过神来,却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被谁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奔跑在阴冷的地道中。

但视线依然模糊,无论怎么集中精神,温良都无法看清是谁在拉着自己的手往前奔跑着,身体已经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

不知跑了多久,温良只感到身体越来越冷,就好像坠入了冰窖一般,她感到两边的甬道变得越来越宅,越来越低矮,终于,眼前豁然开朗,好像来到了一个十分空旷的房间,温良看向四周,一片模糊中,只能隐约看见在房间两边整齐排放着一些大木匣子,一排一排看不到尽头。

“良儿。”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想不起这个呼唤她的声音是谁,记忆好像在被什么一点点吞噬,变得一边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良儿。”

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好像就在自己面前,好像就是在自己前方,牢牢攥着她的手的那个——“人”。

温良用力甩了甩头,再一次试图看清前方,她抬起头,视线骤然清明。

只见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穿着青衣,梳着总角的少女,那少女脸色苍白,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看着她,面无表情。

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眼熟,温良方一思索,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这分明是年幼时的自己!

她,正在看着“自己”,而“自己”,也正在看“自己”。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温良的心头,而在她面前那个苍白无表情的“自己”也愈发显得可怕,骤然,一团赤色出现在眼前的“自己”胸前,像是鲜血从内而外的透出,她更加惊慌,但手却被松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不!不要走!

害怕失去的巨大惊恐完全占据了温良的内心,但是她的双脚却被牢牢钉在了地面,完全无法挪动一步,只有双手徒然在空气中挥舞,试图抓住点什么。

“良儿!”

又一次的呼唤,伴随着闷雷阵阵与密集的雨声,一只布满了厚茧但是温暖异常的手握住了温良冰凉的手。

渐渐沉入黑暗中,温良终于想起来,这个呼唤着自己的声音的主人。

“阿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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