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万物生

温良见阿史娜语气放软，知晓她是依了自己这拙劣又勉强的借口，虽然不知是为何，但心中总是高兴的，她是真的放心不下阿史娜受伤的手，只要能在身边看着，心中总要安心许多。

两人商议定了，一起按照谢思离去时指着的方向走向村内，之前她陪着疯癫的刘九娘走过一道，但并没有留心周遭景致，此时有阿史娜在一旁，她不由放缓了脚步，不敢拿正眼去瞧，只能假装看周边风景。

昔日左太冲有《蜀都赋》云，蜀中：山阜相属，含溪怀谷。冈峦纠纷，触石吐云。郁葐蒕以翠微，崛巍巍以峨峨。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气而为霞。温良在江南长大，所见多为平原风光，她回到益州，才知道蜀中崇山峻岭，气势巍峨，太白先生诗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此言诚不欺人。

计然背靠龙泉山脉，前临郫江，属成都府治下，村中共计有九十七户，绝大多数为温家的佃农，温家名下的桑园便在村口北面。村中房屋皆为白墙灰瓦，错落有致，整个山村呈阶梯状依山而建，气势巍峨，中间一条笔直向上的青石条阶梯，将村落一分为二，尽头是一处祠堂，远远可见白烟缭绕，烟火不绝，刚刚虽是经过了一番骚乱，但是村民们此时已经彻底忘记了惶恐，闲适地来往穿梭于村中，孩童奔走嬉戏，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景象。

温良初入蜀时，因急于奔丧，根本无心欣赏风景，而后又忙于接手温家大小事务，回到家中三个月，连成都城都们怎么出过，更遑论欣赏风景了。她平日里就喜欢湖光山色，此时她心态放松，见计然虽是不如一些风景名胜，但也别有一凡秀色，又有阿史娜在一旁，更感胸怀舒畅，只不过因她与阿史娜刚才在村口的一番英勇表现，不时有村民捧着一些瓜果出来，不由分说便塞给温良，因她本来脸皮就薄，又架不住村民热情，走出没几步，便包了满怀的梨子杏子无花果，还有煮熟的鸡蛋，腌腊肉什么的，村民见她拿不下了，干脆又拿了个篮子来给她装好，阿史娜原本还在一旁看着好笑，不一会儿自己也是被一股脑儿的塞了一怀的香瓜，脖子上还挂了一串茶饼，说不出的滑稽，反而让温良看道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人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没走到一半，忽然听得一声娇叱“哪里逃！”，又是鸡叫声夹杂着狗吠，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只黑毛亮羽的大公鸡正扑腾着翅膀从石梯上往下扑腾，那公鸡的鸡冠赤红如血，怒目圆睁，气势汹汹，身后跟着一只半大的黄狗，正撵在公鸡身后。

而在黄狗身后的，却是一个穿着灰色麻布衣，木钗挽着长发的少女，她眼如桃花，肌肤如雪，不是御秋水是谁。

御秋水跟在后面，见到前方温良与阿史娜，忙大声道：“良儿！快抓住那只鸡！”

温良不知御秋水为何会突然穿成这样，她听得对方叫她，忙应了一声，一股脑将怀中的东西全数塞给了阿史娜，见那大公鸡冲了过来，忙一步窜出，张开双臂拉在了路中央。

岂料那大公鸡见温良拦路，一点回避的意思也没有，直直地就冲了过来，温良见它来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自己，弯下腰正准备去抓它翅膀，但那公鸡在温良弯下腰时却猛然停下，双翅一扇便凌空而起，从温良肩膀翻了过去。

温良见一击不成，立刻回身又抓向背后，大公鸡刚刚落地就马上向前疾冲，速度出奇的快，饶是温良反应及时，也只是将他尾巴尖上的毛拽下来一根。

大公鸡油亮的尾巴毛被温良拽了一根下来，它跑出几步之后回过头，冲着温良“咯咯”的叫了几声，又跳了跳，温良见它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公鸡跟成精了似的，又想到阿史娜在旁边看着，要是见自己连一只鸡都抓不住，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了。

这一会儿功夫，御秋水也追了上了，温良见她满头大汗，柳眉倒竖，全然没有平日的万种风情，知她也是被这大公鸡折腾得不清，心中也不禁较劲起来，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挽起了袖子，提气纵身追向大公鸡。

只是那大公鸡在村中钻来钻去，轻车熟路，一时飞上房顶，一时钻入柴垛，腾挪闪躲好不灵活。而村落里除了正中这条石梯外，其他家家户户相连接的小道都十分狭窄，两人并着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黄狗居然被一只鸡耍得团团转，一时间鸡飞狗跳，村民们见两个漂亮姑娘撵着一只鸡到处跑，也没说上来帮忙，只是在一旁拍掌大笑，呐喊助威。

温良没想到抓一只鸡也能抓成这样的阵仗，听得周围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断，心中更是无比尴尬，恨不得马上将那只瘟鸡抓住，免得继续丢人现眼。

不过那只大公鸡真是越跑越来劲儿，刚刚从一条小巷子中钻出，又飞上了屋檐，打了个鸣后，忽然间，一支寸余长的飞刀不知从何处飞来，插在了攻击脚边，那飞刀的力道不重，只有刀尖插入了瓦片，瓦片受此一击并没有碎裂，但公鸡受此一惊后，马上从房顶上跳了下去，但它刚一落地，又是两把把飞刀飞来，一只插在它身前，一支插在它尾后。

那攻击连番受惊，扭头就跑，但就抓住这片刻的间隙，御秋水已经赶了上来，一把抓住公鸡的翅膀将它拎了起来。

“嘿！可让我抓住你了吧！”御秋水一手捏着攻击的翅根，一身大汗淋漓，咬牙笑道：“再跑啊，你不是挺能跑的嘛。”

温良见公鸡被抓住，周围的人都在叫好，仿佛瞧了一次什么有趣的杂耍，更感羞赧，她几步上前，将插在地上的飞刀收了，回头看向了身后房檐上蹲着的阿史娜。

阿史娜笑着对她挥了挥手，从屋檐上跳下，她左手上还捏着几把飞刀，温良将自己拿到的两枚还给她，见她一并收入了腰间皮囊中，忽然想起她之前用来射杀了赵明诚的那柄木飞刀，不知是不是也放在一起的，又想着她右手受了伤，没想到左手打飞刀也能那么精准。

温良正胡思乱想着，见阿史娜一直盯着她看，眼中笑意盈盈，不禁心虚道：“你看着我干嘛。”

“我是在想，”阿史娜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温良脸颊，温柔道：“你刚刚追着鸡跑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那里可爱了，”虽然心中欢喜，但温良仍是委屈道：“连一只鸡都抓不住，你一定在笑话我没用了。”

“谁说要抓住鸡才能叫有用，”阿史娜笑道：“比起抓住鸡，你还是……”

她话说一半突然闭口，只是腮帮子鼓动着，全然一副忍笑的模样，温良好奇她到底想说什么，不禁抓住她衣袖，道：“是什么！你快说呀！”

她虽是哀求语气，但全然一副撒娇模样，阿史娜伸出手来摸着温良头顶，不断摇头，完全没有想说的打算，不管温良怎么摇晃她的手臂。

此时御秋水抓了大公鸡，回头走向温良与阿史娜，那只黄狗仍旧跟在御秋水脚边，欢快地摇晃着尾巴。

其实刚刚事出突然，温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御秋水好好的怎么换了身衣裳，又追着一只鸡到处跑，她正欲问话，御秋水已经抢先开口了。

“啧啧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有人这么不知羞，大庭广众之下于别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温良想起自己还拉着阿史娜的手，听得御秋水调笑，她脸一红，忙松开手，但她手刚松开，阿史娜就一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阿史娜对着御秋水大声道：“只要问心无愧，牵手又如何了，总强过有些人，手没得牵，只能去抓鸡了。”

“说的也是，”御秋水笑道：“我们云三娘子啊，想来是习惯了这软玉温香，长安平康坊姑娘们的小手不知牵过了多少次，想改，也是改不过来的。”

平康坊？

温良听得疑惑，但忽然间，阿史娜脸色一变，她脸上笑容收敛，闭口不言，只是看向御秋水，向她使了个眼色。

但御秋水见阿史娜朝她使眼色，脸上笑意更深，她提气已经没有刚才神气，蔫头蔫脑的大公鸡，道：“像我这样正经的姑娘，自然不是谁的手都要去牵一牵的，还是抓抓鸡就好，免得啊，到时候牵的手多了，谁是谁都不认得了。”

御秋水话里有话，但阿史娜听得直摇头，她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着御秋水，而是朝着她身后朗声道：“师太，我们又见面了。”

阿史娜话一出口，御秋水的笑容马上冻结在了脸上，突然间，她头也不回，拔腿就往前跑，轻功用得比刚刚追着鸡跑时灵活多了。不过她刚跑出一半就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阿史娜道：“阿史娜你这五行缺德坟头冒烟儿的！你就哄我吧！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

说罢，她猛然转过身，但这一回头，她真的向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温良没看到御秋水现在模样，她正好奇的看着前方，在石梯下，是一个穿着靛蓝僧衣，但长发飘飘的少女，她一手托钵，一手持着有七尺长的木杖，木杖似乎是一根刚刚斫下的木枝，上面还有些许嫩绿的枝丫，盛放着翠绿的树叶。

那女僧人沿着阶梯缓步而上，木枝轻敲石版，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一步一声，空寂轻灵。

温良见她女僧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如冠玉，眉眼温和，当真可说是慈眉善目，单看容貌，总有几分熟悉之感，再看她手腕一串血红玛瑙珠，腰上悬着羊脂白玉佩，靛蓝僧衣以孔雀罗制成，朴素中又有一种无形的贵气，让她整个人看来似僧非僧，似俗非俗， 但她宝相庄严，让人望之肃然，不敢有轻慢之心。

她在阿史娜面前站定了，稽首道：“阿史娜檀越，许久不见了。”

阿史娜还了一礼，又对温良道：“良儿，这位是长安城中感业寺高僧定慧师太，快来拜见。”

说罢，她松了手，温良忙上前敛衽见礼道：“长歌门下弟子温良，见过师太。”

“檀越有礼了，”女僧还了一礼，对阿史娜道：“我已还俗，不在僧籍之中，定慧已是过去，阿史娜还是以俗名称呼我便好了。”

说罢，她又转向温良，温言道：“原来娘子便是舍妹常常向我提起的温良姑娘，好，很好，好极。”

“啊，师太……阁下溢美了。”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温良不知为何，只能求助地看向阿史娜。

“既然如此，你既不在僧尼之中，我们彼此还是用俗世的称呼就行了，”阿史娜一扫以前轻狂的态度，与女僧的交谈中也多了几分庄重，她对温良道：“良儿，师太俗名式动机，乃是式薇的胞姐，她如今已除去僧籍，只是仍旧做僧人打扮云游，我与她份属平辈，因式薇缘故，曾有一些交情，如今她正在成都城中大圣慈寺挂单，你年龄小，又与式薇相识，不妨称她一声‘姐姐’。”

“原来是式姐姐，”温良恭谨道：“温良不知式姐姐亦在成都，未曾招待，还请见谅。”

没想到是式薇的姐姐，怪不得刚刚初见时温良觉得眼熟，此时再仔细看了，果然和式薇在相貌上有几分相似，不过式薇眉眼稍显冷淡，而眼前女子则是温文尔雅。

“无妨，虽已不是出家之人，但心中四大皆空，檀越无需介怀，有缘自会相见。”式动机说罢，从她手持的木杖之上摘下了一枝嫩芽，插在温良鬓边，微微一笑。

温良不知式动机此举何意，却见阿史娜亦是会心一笑，对温良道：“这是动机送你的见面礼，还不说谢。”

“啊……”温良摸了摸鬓边的嫩芽，讷讷道：“多谢式姐姐……”

这边相互介绍完了，阿史娜又看向楼梯上，御秋水早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忍不住笑出声，对式动机道：“你来得巧，刚刚御秋水还在这里，此刻倒是跑得影儿都不见了。”

式动机淡然道：“是她多虑了，我对她并无责怪之意，何苦避而不见。”

“我想她不敢见你是因为别的，”阿史娜笑道：“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这儿？”

“是薇儿托我的事情，我欲用生于袯罪之地的无根水调制她想要的药料，因此才托了此地之人帮我收集无根水，今日是约定好的日子，我正欲前往村长家中取水。”

“是么，”阿史娜挑了挑眉，“我们也要去村长家里，不妨同路？”

“有何不可。”

见式动机应允了，阿史娜又对温良道：“我看御秋水刚刚跑得快，她若没丢下你，此时应该回了村长家里，我们得走快点，完了可就瞧不了她的笑话了。”

“什么笑话？”温良听不明白，也不明白为什么御秋水见了式动机就要跑，“秋水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你一会儿就知道，”阿史娜走出了几步，见温良站在原地，道：“怎么了？”

“那个……”温良红着脸，她看式动机已经走到了前面，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道：“手……”

阿史娜皱了皱眉，“什么手？你手怎么了么？”

“不是……”温良头埋得更低了，“就是……”

见她忸怩模样，阿史娜恍然大悟，失笑道：“是不是要牵手？”

温良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牵手就牵手，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阿史娜笑了一声，回过来牵起温良的手，忽然，她将脸凑到温良面前，笑道：“喂，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