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东风恶
温良搜遍了赵十四全身也只搜出来这一个钱袋子,她拿在手中感觉颇为沉重,掌心的触感也不像是装的铜板,她也不客气,直接打开了袋子一看,楞了一下。
御秋水站在温良身后,见她发呆,道:“怎么了?”
温良摇了摇头,先是从钱袋子中夹出了一团纸,打开了看了一眼,那十几张纸浸水后上面墨笔写的自已经洇开,只有青色的印花没有褪去,温良慢慢地一一看过了,将湿透的纸放在了地上,又拿着钱袋子一抖,几块拇指大小的碎金块从钱袋中滚入她的掌心。
“金子?”御秋水一挑眉,“这就有意思了,他一个种田的佃户,哪来这些金子?难道说他刚刚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不像是,你看他皮肤黝黑,手脚粗大,手掌脚掌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全是污垢,应当经常在田间劳作,而且这些都是兑票,上面的名字确实是赵明诚,”温良指了指地面上的那几张纸,道:“这三个月来他陆续在益州各处僦柜典当了不少黄金,数额极小并且分散各处,甚至有的远在东阳、广都、双流。”
御秋水又看了眼赵十四的尸体,道:“毕竟,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个佃农,突然有了一大笔黄金肯定会引起怀疑,他倒是不笨。”
她见温良浑身仍是湿漉漉地滴着水,衣服紧贴在身上,就算温良自己不觉得难受,御秋水看着也难受,干脆上前拉过温良垂散的长发拧出水,又运使内力为她烘干。
“嗯,”温良将那些兑票一一放在地面上晾晒,又道:“而且……”
她话说一半忽然停下,又回过头来盯着赵十四的尸体,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
温良慢吞吞道:“他几乎去遍了益州所有的僦柜,但是唯独没有去所属温家的那两家。”
这不可能是巧合,温良方才一边晾晒一边又确认了一遍,益州所有僦柜曾共同建立华阳会,共推温家为首,僦柜所主经营的飞钱生意非同小可,因此温良记得益州每一家僦柜的名字,在赵十四身上携带的这十三张兑票中有六张来自益州城中僦柜,益州一共八家僦柜,他唯独没有去温氏名下的那两家典兑换过黄金。
巧合吗?
“这恐怕不是巧合,”御秋水道:“他肯定不想让熟人知道自己突然有了一大笔钱。”
“不错,”温良颔首道:“我对他有点印象,在温府治丧时他确实来当过跑堂,既然在我双亲去世时他能来帮忙,证明他应该是和温家的人很熟的。”
“他既然是你家的佃农,肯定多少和你家产业下的人多少有些来往,这些黄金定然是来路不正,不能让熟人知晓了。”
“对……他只是拿小部分的黄金去典当,自然可以由着编排借口,也不会引人怀疑,”温良道:“问题是,这些金子成色极好,绝非私人能够冶炼出来,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御秋水道:“他不是曾经在温府帮着治丧么,而且这些金子都是近期拿去兑换的,又故意躲着温家,会不会是温府偷的?”
“不无可能,”温良道:“不过若是丢了那么多金子,管家肯定会告诉我,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听说府上丢失过什么财物,而且这些金锞子形状不一,但仍可以看出是一大块黄金敲碎而成,温府中只有一些黄金制成的首饰摆件,金铤金锭一类物件都在柜坊保存,府中虽说是有护院,但也并没有存放这些贵重物品。”
但是也并不能表示这些金子并不是从温府偷走的,因为温良回到家中的时日不算太长,在他不在的那段空白时期……
不管这些金子是怎么来的,恐怕和阿史娜找上他并不是一个巧合……阿史娜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就要找什么东西或者杀一个人,而她千里迢迢从长安远下蜀中的原因,也不仅仅只是要和温家“做生意”那么简单了。
温良摇了摇头,将那些碎金装回钱袋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赵十四尸身,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是不会自己告诉我们这些黄金从何而来了,我没有保住他,是我对不起他,入土为安,我们且将他埋了吧。”
“……”
御秋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温良。
温良察觉到御秋水目光有异,她心中失落,此时见御秋水看她的目光复杂,心中更是不是滋味。
“怎么了?”
御秋水道:“我以为你会说将他的尸首带回去给家人。”
“……带回去后我们要怎样解释他的死呢,”被御秋水一语道破心事,温良有些失魂落魄道:“此处人烟稀少,且先将他埋了,余下的事情,见到他的家人再说罢。”
御秋水见温良脸色苍白,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温良后背,柔声道:“你这样做才是正确的,不必觉得愧疚,生死有命,只能怪他自己不走运了。”
“终究是一条人命,岂能用幸运平衡。”
温良心中总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如鲠在喉一般,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的面前,而杀死他的人是阿史娜……如今自己还要为了给阿史娜打掩护而将他就地掩埋。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那边难过多一点。
见温良终究还是伤心,御秋水叹息了一声,道:“你身子不适不舒服么,刚刚又下了水,且先自己运功将衣服烘干吧,至于这个人,我拖去埋了便是。”
不等温良发话,御秋水又道:“有道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刚刚至少你挺身而出了,剩下的,就交给我这个小人来罢。”
“秋水,小人不是这个小人的意思……”
“我知道,呆子,”御秋水轻轻拍了拍温良脸颊,回头捡起了刚刚被自己扔到一旁的伞,抓住伞兵一抽,三尺青峰脱鞘而出。
“弱水呀弱水,许久未曾使过你,今日好不容易让你出鞘一次,却是要用来挖泥土,你可别怪我,”御秋水摇头叹息着,一手负剑,另一手弯下腰拉起了赵十四尸体的一条腿。
“我去去便来。”
“嗯。”
此地地面皆是坚硬的岩石,御秋水便拖着赵十四的腿走向他们出来的树林那边,温良目送着她走开了,方才盘膝坐下,将赵十四的钱袋放到一帮,开始运功驱寒。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背后脚步身,停止了运功,睁开眼。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去计然找道赵十四家,看看他有什么家人没有。”
御秋水在温良面前蹲了下来。
“赵十四刚死你就找上门,你不怕引人怀疑?”
“一个佃户在我家帮工后家中丢了金子,而后我听闻那个佃户去了许多僦柜兑换黄金,所以上门来询,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是说温府没有丢……”御秋水反应了过来,伸出手指戳了戳温良额头,“坏东西!”
“而且……”温良将已经在地上晾晒干的兑票收好后站了起来,一边掸着衣服一边道:“阿史娜并没有找到她想要东西,在赵十四身上也没有,他肯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慢着,”御秋水跟着站了起来,挑眉道:“你不会真的要去多管闲事吧?你忘了她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了?”
“为什么不能?”温良一脸倔强道:“她让我别管,我没答应啊,有本事,她能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御秋水皱眉道:“她刚刚为了不伤到你宁愿自己手臂折了,可见她还是对你上心的,你可知一只手对一个用刀的人而言有多么重要?而且她现在正在查探事情,说不准就处处危机,如今她的手至少有十天半个月使不上,你可知对她而言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所以才想帮她……”温良低着头,失落道:“可是她一定把我当做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还生了我的气,一定不会让我帮她的,我就悄悄的,悄悄的帮她就好了。”
“你……”
温良又一把拉住御秋水的手,哀求道:“秋水,我知道你与她相识,定然不便出手,所以这件事交给我一个人就好,我一定不会乱来的。”
“你已经在乱来了!”御秋水气恼道:“我早就和你说过,她那个人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的事情更不是你轻易能够干涉的,你虽说聪明,但心思却是单纯,又涉世未深,怎能轻易牵扯到这些江湖风波中,若是你有个一二,要如何向上官师姐交待?”
“师姐……”一把上官鸿搬出来,温良果然变得犹疑起来,但只是片刻犹豫,她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师姐保护的,有些事,我总要去面对。”
“比起做一个平安的富贵闲人,普普通通的生活下去,你更宁愿以身涉险,去面对一些你从不曾见过,也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吗?”
“可是秋水,有些事情并不是自己能够逃避开的,我……”温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道:“我心已定,就算今日师姐在这里也劝阻不了我,秋水,你也不必再劝了。”
见温良神态坚定,御秋水知道是劝不了她,只能叹息一声,道:“也好,终归你要长大的,不过你可不许我不管你,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不放心你。”
“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见御秋水态度软化,温良终于松了她的手,轻笑道:“一定。”
“你呀!这就叫恃宠而骄!”御秋水瞪了温良一眼,嗔道:“不是还要去计然么,走吧。”
两人沿着原路回到树林牵了马,那马儿是蜀中特有的矮脚马,性子温和,刚刚她们忙于救人是以直接将马儿扔在了原地,那两匹马倒是没有走失,只是悠闲地在原地吃着草。
御秋水牵了马,看着温良上马后,忽然道:“良儿,你是第一次么?”
“嗯?”
“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温良摇了摇头,眼眸深处忽然浮现一次痛色,黯然道:“不是第一次,我……曾经见过的。”
御秋水见她忽然如此悲伤,便不再追问,她们不敢耽误时间,更是无心再欣赏风景,一路快马加鞭,不到小半个时辰便看到了计然的指路碑。
路上温良也曾想过会不会与阿史娜遇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阿史娜肯定不回像自己这样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找上门,不然她也不会把赵十四带到这里来了。
但是会有这样的巧合,偏偏教自己撞上了?
温良皱眉,忽然间呼吸中带来沁人的馨香,道路两旁渐渐显现出一些芙蓉花来,所说不是锦盛,却也别有一番清秀。
道路尽头是一座高达的木牌坊,牌坊上挂着书写了“计然”二字的匾额,牌坊后房屋交错,人来人往,是一处坐落在山脚下的小小村落。
温良与御秋水在牌坊下下了马,牵马进了村子,因为她们衣着华贵,容貌不俗,尤其御秋水又有天人之姿,顾盼间眉目生辉,一进村便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来搭话。
温良正想着随便找个人询问赵十四的事情,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蓝色布衫,戴着幞头,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朝她匆匆走来。
“大娘子!”那男子在温良跟前站定,忙不迭抱拳作揖道:“不知今日吹了什么风,把大娘子您吹来了,大娘子您要来也不先知会一生,好让小的事前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娘子恕罪。”
温良起先见他面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待她几句话说完了,才稍有印象,两个月前耿询曾召集各个庄园的管事与掌柜来拜见自己,这人也是其中之一,温良想起他的名字叫谢思,是计然桑园管事,便敛衽回礼道:“谢先生客气了,没有事先告知,是温良考量不周,唐突来访,先生莫怪。”
“哪里哪里,大娘子言重了,”谢思忙道:“不知小娘子为何突然来此,若是想问桑园经营之事,只管派人来传唤小的便是,何苦亲自来跑这一趟?”
“这……”温良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道:“不知谢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思见温良对他使了个颜色,顿时会意,道:“既然如此,大娘子不妨到小的寒舍暂歇片刻,舍下现今只有贱内在,倒也清静,大娘子还请随小的来。”
他注意到在温良身后,打着伞一语不发的御秋水,又道:“这位娘子想必是大娘子的友人,还请一并移步寒舍罢。”
御秋水微微颔首,与温良互相对视一眼,两人跟在谢思身后正欲前行,忽然间一声悲嚎,人群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来,直直地扑到了温良脚下。
“我的儿啊!为娘找得你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