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弄青梅
温良一直都清楚的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初到长歌门时,那种无依无靠之下孤独而惶惑的心情,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娘要送走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陌生人。
只剩下了害怕。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弃,再也回不了家,所以她害怕在长歌门做错事,害怕被赶走,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哪怕师兄师姐们再疼爱她,哪怕日后爹娘常常给她寄来书信,哪怕她渐渐长大。
长歌门并没有给她无忧无虑的安全感,回到益州的家中也没有给她落叶归根的安全感。
上官师姐曾经对她说过,自幼寄人篱下,她会有这种心情并不奇怪,而终有一日会有一个人,或者一种事物出现,让她不再觉得孤独无倚靠。
在成年之后,温良回想起上官鸿的话,曾经一度以为她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指未来会与自己共度一生的那个良人,长歌门中来往者,并不缺各种风流才子,文人雅士,以往风花雪月,曲水流觞之时,也曾有师兄对她婉转暗示,但是不知为何,温良的内心却始终如古井一般,掀不起一丝的波澜。
她的期盼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与无望中渐渐消磨,与时光一同日渐流失,最终回归于内心的虚无。
阿史娜的出现就好像是最后一道光,在她的世界关闭的最后一刻蛮不讲理地闯入了她的心房,擅自让她感到安心,擅自让她想要依靠。
她全然没有一般女子的柔弱,也全然没有一般男儿的粗俗,有时像春风一般温柔,有时又像是夏日一般炽热。
这个人一点也不讲道理,我行我素,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从来不会征询别人的意见。
也从来不会……明白别人的心意。
就像是现在,明明是她对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明明是她对自己做出了那么多逾越的事情,为什么,陷落的却只有自己?
温良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没什么。”
“瞧你,”阿史娜笑了,她走上前来牵过温良,将她按回绳床上,举起她受伤的手道:“不就是被烫着了,还真哭了,你就那么怕疼啊。”
“我就是怕疼,怎么了,”温良红着眼睛道:“真的很疼啊!以为人人都像你,皮糙肉厚不怕痛的,哎呀对了!你的伤!”
说起伤,温良就想起了阿史娜背上的伤势,忙道:“你刚刚怎么就直接拿水往身上泼了!你那些伤是见不得水的!”
“我那些皮肉伤,一晚上也就好得差不得了,不碍事的,”阿史娜摇摇头,又抬头对温良道:“不然,我脱下来让你看看?”
“不看!”温良忙别过头,她还真怕以阿史娜的行动力说脱就脱了,刚刚那一会儿她就已经有点……若是阿史娜再干点别的她怕自己真的把持不住了,“我信你就是!反正受伤的是你自己,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的事!”
“是么,我还以为你会心疼我来着,”阿史娜低下了头,“不过倒是你这一下伤得可不轻,七日以内都不要沾水,记得每日换药,刚刚我给你敷的是霸刀山庄特有的烫伤药,只要你自己别乱来,过了几日就能好了,而且不留下一点伤疤。”
不等温良发话,她又道:“你手生得这样好看,若是留下伤就可惜了。”
看似无心的话,却让温良内心生出莫名欢喜,她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也是……就算我,就算我不心疼你,总有别人会心疼你的,你自己也要心疼你下你自己吧。”
阿史娜站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对温良笑道:“你都不心疼我了,别人心疼我有什么用,我自己更不用心疼我自己了。”
她褐色的眸子如同火中雪,洋溢的热情中带着无尽的荒凉孤寂。
心中莫名一紧,温良忙道:“我……我当然也心疼你!”
“行了,你先心疼好你自己吧,”阿史娜笑着摇摇头,将刚才拿出来给温良上药的那个药瓶封好后塞进了温良怀中,对她道:“不管你心不心疼我,我是真的心疼你的,瞧你细皮嫩肉的,怎能吃一点苦,受一点儿委屈。”
现下里最让我委屈的就是你了。
温良心中暗想,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是对阿史娜道:“对了,此次我来寻你是想告诉你,你们商行所订的蜀锦,如今各个织造坊已经开始赶制,相信一个月内就能够完成了。”
“嗯。”阿史娜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见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温良不禁有些气馁。
“所以你特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啊,你千里迢迢从长安来益州,来到不是为了这个?”
“傻子,”阿史娜伸手戳了戳温良的额头,“我是为了你啊。”
见温良一脸傻不愣登的样子,阿史娜又笑道:“我若不是为你出头打了衙内都指挥使,何以会避走至此,你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谁?”
经阿史娜这样一说,温良才想起还有这一茬,确实依照叶家的财力物力,根本不需要和自己这样的小商小户打交道,若非那件事,阿史娜确实不用来这偏远的益州的。
但比起内疚,温良内心更加感到的是幸运,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人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最终将她们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命运……
“我……不管为了什么,至少这生意我们还是在做的,”温良站了起来,对阿史娜道:“话已经传到,我先走了。”
温良已推开了门,阿史娜跟在她身后道:“我本就住在你家里,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为何还要亲自来跑一趟?”
“我在家呆久了闷得慌,”温良一边走一边道:“天天看那些账本看得我眼花,再不缓缓估计我眼中只剩下一二三四了。”
“你家中有如此多的产业,你的父母又没有别的子女,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曾接触过么,”阿史娜好奇道。
“不曾,我六岁时便虽太白先生去了长歌门,只是三个月前突然接到双亲故去的消息,方才赶回来,”温良道,她的内心却也突然生出一丝疑惑来,过去父母来书信,皆是说自己身体健康,家中无事云云,却鲜少提到家业之事,虽说也有托人送来财帛用度,却也并不丰厚,全然不似自己回到家中所见的奴仆成群,富甲一方。
若说双亲想要培养自己勤俭节约的美德倒也说得过去,但既然他们早早便有遗嘱要自己继承家业,为何却又从不向自己提及家产?甚至连一门婚事都不曾定下,看似对后事全无安排?
温良暗中疑惑,不知不觉间已随着阿史娜走出了门外,那些下人们见了二人纷纷热心的向他们打招呼,而阿史娜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付一下,在门口停住了她对温良道:“不过其实这次你也来得巧,你也瞧见了,这些日子这边来了一批货,我需要留在这里清点,恐怕吃住都要在此,暂且不能去你府上了。”
乍然听闻阿史娜要数日不归,温良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失落感来,但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我不能回去,你自己要记得给自己上药,还有不要沾水,也不要吃燥热易发的东西吗,切记切记。”
“我知道了,你都说两次了。”温良深深吸了口气,“那我先回去了。”
“且慢,”阿史娜伸手拽住了温良,“在此等我。”
说罢,她转身进了屋内,片刻之后又拿了一把伞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温良手中,道:“我看这天马上又要下雨,你把这个带着,小心别淋着了。”
“嗯,”温良点点头,又对阿史娜道:“那你也要注意休息,别累着了。”
“我知道了,你也是,那些账本并不紧要,你慢慢看就是,莫要勉强自己。”
心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到临到口中却又无话可说,温良看着阿史娜,对方神情中的关切不似作伪,她心中思绪万千,最终又归于平静。
“嗯,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辞别了阿史娜,温良直到走到街道尽头,仍能够感受到在自己身后如有实质般的灼热视线紧随着自己,拐过了街角,她骤然松了口气,脚下一软,扶着墙竟是半天也站不起来。
她的心依然狂跳着,欢喜有之,酸楚有之。
她是喜欢阿史娜的,她知道她是喜欢阿史娜的。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温良抬头看了看天,阴云正在聚集。
“回去吧。”
她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阿史娜说得没错,温良尚未走出多远,密密麻麻的雨点便打了下了,都说六月天小孩脸,但已经是七月,这天气依然说变就变,路上行人本来就少,雨一下起来,立刻来去匆匆,眨眼间只剩温良一个人撑着伞,慢悠悠地走在雨水打湿的石板道上。
以往她见别的师姐与人相好时,总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会儿哭一会笑,一会儿气一会儿闹,师姐总笑着说喜欢别人就是这种心情,看着生气多,其实欢喜更多。
她每次见阿史娜时是什么心情呢?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自己眼里,自己的一切都与她绑缚在了一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不再由自己主宰,而是落入她的掌控之中。
而她心甘情愿。
但是阿史娜呢?阿史娜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自己对阿史娜而言又算是什么呢?生意关系?普通朋友?然而阿史娜对她的关心以及态度明显是超过了二者的,她并不是对谁都那么热情的人,包括和式薇之间的关系。
式姑娘……
想起已经离去的式薇,温良心中不禁一紧,显然相比起对阿史娜一无所知的自己,式薇对她的了解要更深,两人的关系也更胜自己与她……阿史娜看上去也十分依赖式姑娘。
朋友吗?
式姑娘还会回来吗?
阿史娜会去找她吗?
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温良低着头,忽然前方迎来一人,她正魂游天外,毫无防备之下便直直撞了上去,一阵香氛扑鼻而来。
“抱歉!”温良略一回神,仍是低着头,道歉之后稍微往旁边迈开了一步,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见对方横跨一步,又挡在了她的面前。温良见状,便往了另一边,不想对方也跟着温良而动,温良往哪儿对面便往哪儿,誓要挡在她的前面。
温良皱了皱眉,正欲发作,却听得“咯咯”一声轻笑,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你这小娘子,在大街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一副少女怀春模样,走路连路都不看,莫不是有什么私情?”
听这声音格外熟悉,温良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了一个二八少女,一身粉红绫罗衫,肌肤如雪,双目秋波莹莹,右眼之下一颗泪痣,唇若丹朱,端的是千娇百媚,令人心神为之一荡。
见这少女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温良心中不禁大喜。
“御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