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南州,苏城,御庭镇,赵家
“老太太,吴娘子给您瞧脉来了!”
赵家丫鬟声音清亮,挑帘先进了屋,让了让,身后跟进来一位中年妇人,妇人普通南人身量,并不出挑,骨架娇小看起来有些瘦弱,但一双水眸,柔中带媚,媚中透韧,颇有些气韵,她一身素色棉衣裙,普通农妇打扮,衣衫甚是干净熨帖不显臃肿,周身上下只有挽发的一只木簪子。
南人挽发,是已经嫁作人妇的标志。
妇人一肩背着个木箱,另一手拄着根拐杖,跛着脚走进屋中,竟是个瘸子,赵老太太每每看到都觉得怜惜不已,连忙招呼道:“哎哟,吴娘子啊,这大冷的天还把你折腾过来,罪过,罪过啊,快来坐,翠啊,快去倒杯热茶给吴娘子暖暖。”
“老太君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吴娘子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将拐杖立在一边,轻笑道:“要不是有您和赵老爷关照我的生意,我一个妇人哪里能在镇里过活。”接过小翠的热茶,捧在手心,缓了缓指尖的冰冷,吴娘子接着道:“再说您给了诊金的,来给您请脉是应份的事,您老可要高寿,还能多照看几年我的生意。”
南人口音本就温柔,这妇人声音更是软中带糯,一时哄得老太太通体舒泰,又健谈了些,拉着妇人就开始东家西家的扯了起来
赵老太太的儿子赵老爷是这御庭镇衙的师爷,自前些年前南庭被北边覆灭,降设为州,所有镇一级县主均下派为北国人,北人主掌兵,而管理日常政务的就变成了县主的副手师爷,因此几年下来,虽然只挂了一个师爷的衔,但实际上确是这一镇真正的父母官了,上至朝堂,下至乡野,各路消息汇聚在这后宅,成了茶余谈资。老太太谈性高,吴娘子就在旁一边诊脉一边搭话,她平素话极少,现下也只是偶尔衬一两句,让老太太尽兴
“欸,吴娘子,你知道那北边的女夜叉吧”老太太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说
妇人闻言心间似被小虫啃咬般一颤,面上却不显,应道:“能止小儿啼哭的女夜叉,南州人哪有不知道的呢。”
“正是正是,我儿昨儿回来悄悄跟我说,前段时间那边死的那个大皇子,明面上说是急症暴毙,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那是?”妇人的头压低了些,似随口问道
“是被杀啦!听说就是那夜叉干的,那杀神本来是大皇子的家臣,也不知道结了什么仇,反过来把自家主子给咬了,我儿说,上边大怒,当晚夜叉就被抓到天牢给杀了!听说啊,那杀神在军中有名声,上边怕出乱子才一直捂着消息,这两天应该是关系清的差不多了,他们衙门口昨才接到了御文,说是统一三日后贴出来…….”
吴娘子有一瞬间的晃神,老太太的声音犹在耳边却似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稳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她的记忆,那时她缩在那人怀里,耳朵贴在她心口,数着心跳想入睡,却越来越清醒,那人抱自己上了马车,在将要把自己送走前,用北人最虔诚的姿势跪在自己面前起誓
“以我阿娘在天之灵为证,我别浦娜赫今日立誓,愿与吴初凉结为永世同心,至此经年,两心相伴,不移不改!”
“阿凉,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妻,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阿凉,你要好好的活着,无论在哪,你等着我,我会去找你”
吴娘子瞧完了脉,细细的说了下调理方子,便起身告辞,老太太瞧出她精神不太好,有些担心,想让小翠送她回去,她温声婉拒,拄着拐杖,缓缓地离开了,小翠送她出大门,看她形单影只的背影,回来后有些好奇的问老太太:“这吴娘子挽着发,可怎么从来没见过她男人呢?”
老太太摇头叹息:“哎,可不是嘛,前几年搬来的时候,说是家里人在军队里,她在这边等着, 这些年过去了,也不见影,怕是哦,要么死了,要么跑了,可怜这个吴娘子啊,这个岁数了,还瘸了条腿,想再嫁,难喽!”
吴初凉走出赵家时,外面竟然飘起了零星的雪絮,她慢慢的走着,心被这雪塞满了,飘忽而冰凉,泪就涌了出来,合着雪刺的她脸颊生疼,心也就跟着狠狠的疼了起来,她感觉身体里的某样东西似乎被抽离,四肢慢慢便得僵硬,无法动弹,她扔了拐杖,缓缓蹲下,缩成小小的一个团,紧紧的抱住了自己,朦胧的雪中,嘶哑的呻吟着:“骗子!骗子…….”
吴初凉她娘生她那日,南庭漫长的夏日刚刚起了一丝凉风,他爹便索性给她取名“初凉”,初凉幼时家境殷实,祖上世代行医,到他爹这辈已经积累了很高的声望,每日问诊者不绝,耳濡目染,渐渐初凉也知道些药理药性,她爹看她有灵性,也不在乎南人女不承家业那套,开始手把手的教她识文断字,看药诊脉,也许是幼时生活太过幸福吧,过早的耗尽了一生的气运,吴初凉九岁后老天似乎在一日收走了所有的眷顾,将厄运反复的甩在她身上。
当年南庭国力渐衰,朝堂混乱,为官骄奢淫逸已是常态,吴初凉家祖上积累,颇有些底子却没有官场靠山,便被南庭十一王爷的一个幕僚盯上,设计诬陷他爹,用的竟然是一个请脉不恭,口出妄言的罪名,顷刻收了所有家产,合家逐出都城,流放百里。她娘本已怀胎八月,遭此无妄之灾,在流放路上便撒手人寰,她6岁的幼弟更是染上了天花,几乎眨眼间便没了性命,她爹一身医术,却因无药可用而生生看着妻儿离世,从此一蹶不振,带着她在两国边陲小镇落脚,以采药糊口,日日寡言嗜酒,几乎是咬牙撑到了初凉13岁成人束发,留下一句:“我儿成人,我可安心了”就没了生气。
从此以后,天地之间,吴初凉茫然四顾,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