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经此一番折腾,已是黄昏时分
吴初凉将饭菜摆上餐桌,别浦把院中半埋的酒坛也抱了进来,开了盖便迫不及待的倒了两大碗,一碗递给初凉,郑重其事的双手端起敬了敬道:“阿凉,今日你我成婚,来先干了这一碗!“说罢一碰,举起便喝了干净,吴初凉瞧着她桃园结义的气势,认命的也端起酒碗,颇为斯文的小口快饮,竟也将这一碗喝净
别浦为她满酒,又用饼子卷了猪头肉递给她,才开始大快朵颐,今日菜色颇多,别浦一口酒一口肉吃的畅快,吴初凉在一旁慢慢撕饼小口下咽,看到别浦举碗就陪上一碗,酒到是一口没少喝,眼看着别浦脸色愈发红润,眼神迷离,吴初凉却看不出一丝醉意,一双亮眸轻盈透彻
她接过别浦手中的酒坛,慢慢的为她倒酒,又夹了些菜促她多吃,才缓声问道:”别浦,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嗯?“别浦晃了晃脑子,瞅着吴初凉,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伸手一扯衣襟,露出脖颈下一道退了疤的粉嫩鞭痕,歪头问道:”你说这个?“
初凉看着那道痕迹,突然感觉酒意上涌,忍着眼中热意伸手抚平她的衣襟掩住道:“对,就是这个,谁打的?”
初凉瘪了瘪嘴:“皇上,老皇上。”
吴初凉心中一惊,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主子,逼宫,我阻了,他不信,说我早知情,让我说实话。”别浦此刻得意的扬扬眉:“我是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他。”
吴初凉一时惊得无法自控,虽早有些坊间谣言,但她没想到,大皇子竟敢逼宫,她知道别浦口中的主子是谁,那人将她推上战场,命人打断了自己的腿,逼她们三年分别不得相见,最后他竟还险些拉着别浦堕入深渊,但即便如此,别浦不自知时还是称其为主子
显目达山是达山皇族第十一代的头一个男丁,他出生时达山皇族治下的北国已是国力昌荣,整个皇室都清楚吞并南庭统一全境只是时间问题,而作为皇族长海穆尔达山的长子,显目达山已经不是含着金汤匙这么简单,他是真正的天选之子,是一个帝国最尊贵的继承人
北国人崇尚地位和阶级,不似南庭严重的男尊女卑,北国人在这方面反而十分开放,同等阶级男女行事相对平等,同性亦可通婚,但男子天生力壮,因此涉及到家族传承一事,大多还是主男丁传续。
正因为相对的平等,北国人传统一夫一妻,只有皇族例外,为了保障政权的稳定和皇族的利益,北国皇族特权不论男女一生可以有多个伴侣,显目达山的母亲就是皇族长海穆尔达山第二任妻子,她的家族是北地显赫的望族,而别浦娜赫家则世代服侍这个望族,因此别浦从一出生就是显目的众家臣之一,学习的所有技能就是服从显目的命令,达成显目的目标,视显目为一生的主人
吴初凉很想接着问问逼宫的事,但一想起显目大皇子那视万物为蝼蚁的作风,又觉得他能反了自己老爹实属正常,初凉不想管也管不了那些个大人物的权利纠葛,她只关心自己的别浦:“你不说,然后呢?”
“然后。。。”别浦突然哆嗦了一下,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身子:“我说不知道,他们不信,就打我,醒着就总有人打我,突然有一天就不打了,然后,就放了,让我走,别再回来”,别浦抬头,直愣愣的看着吴初凉,忽而就滑出一滴眼泪:“我才不回去,我要去找阿凉,大公主说只要不承认,就让我去找阿凉,我不认,你们打死我也不认,我要去找阿凉。“
别浦狠咬着牙,似在竭力忍耐着,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絮絮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吴初凉觉得,自己的心木了,即便扎上一刀,也再滴不出一滴血,她起身将别浦搂紧在怀里,让她的脸贴紧自己的小腹,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发顶:“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都过去了,我们不想了,都过去了。”
片刻,别浦拱了拱脑袋,小声唤她:“阿凉”
“嗯”
“阿凉”
“别浦”
“阿凉!”
“我在,别浦”
“阿凉!”
“别浦,不怕,我在”
有唤有答,世间值得珍惜之事,不过如此了
“阿凉!”别浦突然又高兴起来,蹿出脑袋仰头盯着初凉,吴初凉顺势松了怀抱,疼惜的看着她:“别浦?”
“我们今日成婚呢!”
“对,我们今日成婚。”
别浦傻乐,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对着吴初凉就是三个响头,吴初凉惊得几乎跳起来,连忙避开,“这又是闹哪样啊!”
刚要去拉别浦,却见她麻利起身,拦腰就把初凉横抱起来:“天黑了,吃饱了,磕完头了,可以洞了。”
吴初凉听了这话苦笑不得双臂搂上她得脖颈:“对对,可以洞了,别浦,我们去洞房吧。”
别浦的记忆中有很多至暗时刻
幼时学武顽劣,她被押着跪在地上,看教习师傅用鞭子狠狠的抽自己的阿娘,她只能抖若筛糠,岔着嗓子哭喊认错;后来她被扔到暗营中历练,第一次杀的人是任务中动了恻隐之心的同袍,那女子大她五岁,前几天还笑着对她说,自家也有个如她一般大小的小妹;长大些她被推到台前,下令屠了一城又一城的南人,无论老幼,血把脚下三尺的泥土都染红,再后来她在军中得知阿娘死讯,茫然无措的发现世间再无亲人,最近一次,她记得最深,她惶恐的奔回到府中,却只看到被打断腿的阿凉
所以此刻,并不算什么,她对自己说
她死死的咬着牙,被绑住的两只手不停的握紧、伸展、反复撕扯拽住吊绑的绳子,似乎这样能缓解身体上的疼
有鞭子破空的声音,以及抽到皮肉上的脆响,她已经没有力气叫了,躯体本能的紧绷成一个怪异的曲线,似乎一瞬间被夺走了空气,不能呼吸,不能动弹,只能保持着僵硬着,直到下一瞬突然被解封,如一滩烂泥般软下去,尖锐的疼从每一寸传来,无休止的啃噬着她的坚持,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恐惧的看着眼前的施刑者,这人原是她军中旧部,如今却成了她性命的主宰
他又扬起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没有尽头,恍惚间听见有个声音如蜜糖般引诱着:“招了吧,瞧瞧你现在,替别人背锅,烂在这牢里也没人念你的好,招了吧,你早知道大皇子的计划,对不对?”
她的唇颤抖着,嗫嚅着,声若蚊蝇,她看那人望着自己,竟似看着一个撒谎的孩童,眼中满是失望与责备,下一刻身上瞬间炸裂的疼,好像又把她打活了,她挣扎着,疯狂的痛呼,发脾气般要把所有的,无法忍受的痛苦都喊出去,直至昏厥
她确实变成了一滩烂泥,不断的被提起,被打烂,再被甩回泥土,她有时会游离出自己的身体,在空中俯视地上那摊污秽的肉团,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都是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刻,一双漂亮干净的金丝秀莲靴出现在她眼前,她听见有个清寡的女声
“父皇说,他信了你得确不知情,但你主子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就算让你随葬了也是应份的,不过父皇感念你当日殿上抉择,也算护主有够功,开恩留你一条命,养好了伤就离开京城做个普通人吧,至于平南将军,已经有了死法,再没有这个人了。”
然后,那双漂亮的鞋被更漂亮的裙摆遮住,那女人蹲了下来,在她耳边轻轻的道了句:“事成了,你可以去找吴初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