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别浦回后堂时,看到吴初凉正在擦洗她换下来的软甲,这小娘在她身边两年,已经将她生活上所有事都接了起来,就连原本军中轮值照顾她起居的军士,都俨然成了她的下属,遇事都要先问问这小娘
其实已经不能称其为小娘了,别浦看着吴初凉纤瘦却挺拔的背影,暗暗算着,从洞中初见到现在大约已经过去6年的光景,旁人家的姑娘若是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了,小娘嘴上不说,却保不准也期待着早日寻个心爱之人,过上安稳生活呢
别浦想到此处,愈感心痛,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血肉挖下来去填补另一个陌生人一般,她对这样的情绪很陌生,倘若阿娘在就好了,她可以问问阿娘,为什么她只要一想到要和小娘分别就觉得无法抑制的难受,她是不是染了什么病,到底要如何医
吴初凉回头发现了在院中发呆的将军,皱了皱眉,更加觉得这人安静的反常,又怕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她躲着自己难受,便连忙迎上去唤她:“将军?你怎么了?”
别浦尚在出神,被突然一叫,脑子还没转回现实,如和阿娘撒娇般顺口委屈道:“我好难受啊。”
吴初凉闻言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扑到别浦身前慌乱的摸起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伤到了吗?”
别浦这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抱住吴初凉安慰道:“没事没事。”她有些心虚的哄骗:“许是天气太热,有点中暑了。”
吴初凉被一抱止住了动作,眉头紧蹙的看着她:“真没事?”
“真没事”别浦用力点头,一派真诚
吴初凉安了心,这才发现两人还搂抱在一起,脸颊瞬间便红了,连忙挣脱出来,恼羞成怒般拽着别浦就往屋中走:“天热还在院子中间傻站着!中暑也是应当的!”,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给自己降温,暗骂自己没个出息
别浦说难受,吴初凉还是不放心,给她把了脉,确定真没事,又去熬消暑的凉茶,别浦见她忙进忙出,总觉得这是偷来的时间,易碎的安宁,忐忑的快乐,让她如坐针毡
午间吃了饭,胡历达就来找将军议事,吴初凉自觉避开,回到自己屋中为将军缝制贴身衣物,此地酷热,将军又是个女子,衣物几乎每日一换,平日所备就显得有些不足了,吴初凉托人找寻了些贴身衣料,自己摸索着给将军做两套换用
这两年她跟在将军身边,虽然身为私奴地位低下,也吃了些苦,但相对往日生活已经是非常平顺了,将军自己过的粗粝,但对她却异常细致,吃食、被褥、衣袍、出行,那些不外显得好,日日温润着她的心,人也慢慢走进她的心,吴初凉停了手上缝制的动作,坐在椅子上发呆,她隐约已经猜到将军这两日失常的原因,却不敢点破,她早就是个没家的人了,又能去哪呢?
吴初凉叹了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活着,便能耗一天是一天吧
夏日漫长,吴初凉张望一眼见两人还在议事,担心别浦饥渴,去厨房取了些爽口水果端去,离近了听到胡历达大嗓门的嚷嚷:“将军,你说,大皇子到底是咋想的,这深山密林,鬼知道那十一王藏哪了,不增兵就算了,还限期,还军法处置,真当您是神仙,能掐会算啊。”
“慎言!”别浦的声音传来,“主子安排岂是你我能够质疑的!尽量做便是了,真做不到也有我顶着,你嚷什么。”
吴初凉的心颤了颤,却也知道不能再偷听下去,忙故意弄出些声响,走进屋中,两人见了她,立刻止了谈话,胡历达没好气的灌了口茶,觉得将军实在太过宠信这个南奴了,有外人在场,别浦也端着架子,只朝吴初凉笑笑,让她下去歇着
吴初凉回了小屋,有些坐立不安,索性又进了厨房,慢慢收拾准备晚饭,脑子里全是胡历达那句军法处置,两年间吴初凉或多或少知道了些别浦身世
北边望族盘根错节,自古就有家臣一说,不似完全没有自由如牲畜一般的奴隶,家臣制更像是一种长久而亲密的雇佣关系,因此在北边,如果出身就是某个望族的家臣,其实是非常让人艳羡的,更何况别浦侍奉的这位主子是拔了尖顶了格的,不知惹红了多少人的眼,但吴初凉深知别浦心中苦楚,2年间,别浦有三次回到那位主子身边复命,几乎每次回来都如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更有一次竟还带着伤,吴初凉问她,她只说惹怒了主子小惩大诫
想到此处,吴初凉微微咬紧了唇肉,用以压制内心焦躁,那位主子在其他军士口中犹如神明,但在吴初凉心里却是个残暴目空一切的独夫,吴初凉发泄般剁着案板上的肉馅,为自己的无力而气恼
胡历达气哼哼的走后,别浦在堂中呆坐,她的手搭在那本名册之上,神思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此间战事其实扰不了她的心,该撒出去的军士都已经撒了出去,如果还找不到那些余孽所在,那她受罚便是,左右战事将了,她这把杀神刀也该寻个由头断刃了
她静静的望着天边云彩染上热烈的颜色,久违的寂寥在心底泛起,如阿娘一般,人都是会离开的,是时候了,别浦对自己说,放手吧
晚间,吃过饭,别浦拦住要收拾的吴初凉,将名册递给了她,别浦感觉嗓子里好似噎着硬物,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垂着头慢慢翻到写着吴初凉名字的那一页,才看着小娘水润干净的眼睛,僵硬的笑了笑:“其实你大概也知道了,陛下下诏,天下再没有南奴一说,咱们军中奴隶均已遣散,前一段时间我,我有点忙,没顾得上你,你莫要生气”
她慢慢说,语气近乎有些小心翼翼:“阿凉,现下刚好军中无事,我......此事自然由你做主,你,你想去哪里?”
别浦本以为小娘得偿所愿能欢喜雀跃,却发现她竟无惊无喜,只看着名册不吱一声,别浦觉得她定是心有顾虑,连忙宽慰道:“你放心,现在各地都很太平,无论你是想回家乡,或是想投奔何处,我会派人送你前往,保你安全。”
说罢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沓兑票,放到那展开的名册之上:“这些钱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我人在军中,没什么好花钱的地方,你拿着,新到一处生活,用的上。”
屋中还是一阵沉默,别浦挖空心思想要再说点什么:“做些小生意也可,买些田地也可,将来若是遇到有缘........“
“将军!”小娘却在此刻打断了她,抬起头眼神坚定的望过来:“我能不能不走!”
“不走?”别浦惊异万分
“对,不走!”吴初凉语气坚决
“留在北军中?”
“留在将军身边。”
别浦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回答,被这句话击的五脏俱颤,心尖都泛出酥麻,一时定住,只愣愣的看着眼前人
吴初凉却平静而决绝:“将军也知,我早已没了亲人在世,也没什么好投奔的地方,这几年得将军庇佑,在将军身边,我已习惯,如果将军不嫌弃,我想继续留在将军身边。”
说罢,她在那厚厚一沓兑票中抽出一张:“但我已不是将军私奴,因此斗胆向将军讨这样一份差事,做饭洗衣我都能做,也略通医术,规矩我也都懂,将军不用担心,工钱不多,只要这些就行。”
吴初凉微抿着唇盯着别浦,面上一派平静,背在身后得手却微微颤抖,她凭着一口气吐出心中所想,将自己的尊严敲碎,只为求一个留下来的机会,却久久未得回应,吴初凉眼神一点点黯淡,果然,将军只是为了报答当年施救才如此庇护,如今恩情已尽,她何苦再厚着脸皮赖在这里,惹将军为难呢
手指几乎攥破了掌心,她不愿太过狼狈,勉强想要将尊严拼起,为自己寻个体面,刚要开口,却见将军如石雕一般定坐在原地,一双眼睛亮若繁星,渐渐竟蓄起了水雾,淌了出来,吴初凉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那点脸面,慌忙半蹲下身捻起衣袖去擦那悬在将军下颌的泪珠,怜惜的连声哄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闹哪样啊?“
将军只是乖巧摇头,泪珠掉的更快了几分
吴初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只觉此刻她莫说是让自己离开,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她也要试上一试
可这到底是怎么了?
吴初凉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这个恶名在外的女夜叉宛若幼童般垂泣,忽然福灵心至,没控制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别浦一愣,睁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望过来,眼中满是委委屈屈,吴初凉看她如此神情,更是止不住的笑意,伸手握住别浦双手,颇有些调侃道:”将军是舍不得我走吧,对吧“
偏头寻着将军眼神,直往里看,肯定的点点头:”是舍不得我,将军,若是舍不得,你便直说啊,何苦口是心非,这是唱哪出?怎么还如稚童一般,得偿所愿,高兴的哭了?“
别浦被说中心思,难为情的眨了眨眼睛,一股红晕渗出脸颊,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羞赧时刻,索性逃避现实般低头埋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藏住心脏雀跃狂跳的声音
“阿娘,她说不走了,阿娘,她要陪着我!阿娘,有人陪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