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我长相忆
此刻时逢鸡鸣,更敲四更,可岑子佑屋中却仍旧亮灯,间或掺杂幽幽叹息之声,显然是屋中主人至今未眠。
岑子佑此番到浩江养病,其父岑芥本就在意,若非有事脱不开身,必然与妻子一道前来,可既然来不了,自然只能嘱咐手底下的人仔细照料自己捧在掌心,犹如明珠的独女。
可现下这位小主人游船泛舟回来已快半个时辰了,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夜深露重的,竟也没有想要休息的想法,纤瘦的身形被烛火一照,投在窗前,更显单薄瘦弱。
而即便如此,可却也没有一人胆敢去劝阻这位小居士的想法,盖因岑子佑虽然年少,平日里脾气温和好说话,可行事进退颇为成熟稳重,行事间颇有其父“自在行”岑芥的风度,便是居中那些老仆虽在居中多年,资历老情谊重,也决计不敢托大行事。
正当屋外几个正头疼之时,仆从之中有一个少年眼前一亮,低声呼道:“明三姑娘!”
此刻天色仍暗,但院中已挂满灯笼,亮着烛火,月光亦是明亮,如同水泄的银子一般铺在地面上,叫那迎面而来之人的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乍一看去,那星辰同明月与之相比,都要暗淡几分了。
明琅此刻身穿一套绵软白袍,外头罩着岑子佑常穿的一件薄薄红色斗篷,行走飞快,手中执着的那盏灯笼也不免随着她急躁的步伐而一摇一晃,而灯笼里头的烛火也轻轻颤动着,从中投射出来的光也照在了明琅身后那一人的衣角上。
“三……姑娘!”那些仆从都转过头来欠身行礼,可一瞧清明琅身后那人的面貌,就叫原先瞧见明琅的欢快神情忽的怔愣住了,可他们到底是居里出来的人,不过一瞬便又沉静下来,对着明琅身后那人也要行礼问好,却不想那人倒是一副冰冷模样,一双凤眼斜睨过去,轻飘飘看了一眼,颇有气势,不怒自威。
只见她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摆了摆手,颇有些不耐,接着便大步上前,抢在了明琅前头,任凭那动作将她衣衫都带起风来,一头及腰长发只是粗粗用簪子束了,现下也飘飘散散被风扬起。
那人大步走进光里,一张脸冰冷冷的,唇也抿着,眉头微微拧着,颇有些不耐,她的眼睛很黑,眼型也很好看,内勾外翘,可看人时总是没有什么感情,好像个个在她眼里都像是个死人。而她的肌肤也白,便是在黑夜微光之中都莹莹生辉,更罔论走到灯下,更是光彩照人,可她身上好像总是带着一种看谁都不快活不高兴的样子,好似天生就不会笑一样,令人觉得疏远且高不可攀。
这人穿一身黑蓝色的衣衫,步伐又轻又稳,甫一站到门前伸手便要去推岑子佑的门,居中的仆人有心想要上前拦她,可无一个胆敢触她锋芒,这女子年不过二十一二,可平日里行事稳重老成,又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总是叫人心中又敬又怕,若是论起居中不怕岑子佑的人来,明琅算得一个。
——这女子也算的一个。
那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立时推门进去,盖因明琅抢先一步挡在门前,轻敲了两声,却听门内传来岑子佑倦倦的声响道:“谁?”
“还能有谁?”那女子冷哼一声,说话依旧是冷冰冰,一点都不客气,“岑子佑,我可不管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现在我在你这儿,天大的事也越不过你的身子去!”
那女子声音一出,屋内岑子佑踱步的声音便立时停下来了,又过数息,那门便被拉开来,露出岑子佑那张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来。
明琅一眼瞧见岑子佑便立时快步上前站在她的身边搂她,伸手去握她的手团在自己手里捂着:“阿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不晓得多穿些么!”
岑子佑闭了闭眼颇有些倦意,颇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那女子冰冷不快的目光,佯做清嗓咳了两声道:“你们都先进来,外头凉。”
那女子这才冷哼一声将门带上,三人进到屋中,明琅便先扶着岑子佑回到床上休息,才一坐定,那女子便伸手去把岑子佑的脉,脸色倒是更冷了几分,颇带嘲讽的冷哼一声道:“暂且还死不了!”
说罢便转头看向明琅,凶巴巴看她:“下回你再劝不动她,由得她死了好了,何必大半夜把我拉起来救这不惜命的人!”
明琅只是厚着脸皮赔笑,倒是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将岑子佑护在怀里。
那女人说话又凶又狠,脸色又很不好看,常人看了定会觉得她要同人吵架,可明琅与岑子佑却是知道她的脾性,只有越是亲近,才越能得她这般对待,若是换作旁人,她只怕多给一眼多说一句都不可能,更别提大半夜被人叫起看病,而现下又说这么多话了。
她骂完几句,瞧见岑子佑还睁着她那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样子,不由得语带嘲讽又刺她道:“怎么?是要我哄你睡么?”
岑子佑见她这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可又不敢有所表现,只是强忍住,又轻咳两声,急得明琅急忙顺气拍她后背。
却听岑子佑道:“不,玉楼姐姐,我就睡,只是……”
“只是什么?”玉楼顺着岑子佑的目光看向桌前,只见桌上摆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玉板,上头贴着一张被水沾湿的纸张,字迹已经有些晕开模糊,但依稀能分辨出上头盖着芥子居的徽记,用规范端正的字体印刷而成,是一张芥子居制式模板的凭票。
在看清楚东西模样之后,玉楼眉头一皱:“你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熬了大半宿?”
岑子佑点了点头,俏白小脸显得无辜又可怜,若是换作旁人,只怕便不忍心再责备下去了,可玉楼却偏生不吃她这一套,啧了一声道:“这东西能比你的命值钱?”
玉楼一言,听的岑子佑叹了一口气道:“这东西虽不过薄薄一张纸,可它却同一条人命有些干系。”
说罢,岑子佑又轻咳两声,她这病需得做到少虑少忧寡言寡思才行,可现下全都犯了,自然能瞧见她身子又虚了下去。
明琅见状便一边给岑子佑轻轻拍背顺气,另一边长话短说,将今夜游湖泛江所发生之事同玉楼一一说了。
玉楼听罢,又瞪明琅一眼骂道:“你狼狗一样健壮的身子,怎么敢这样带着她胡闹!”
明琅一张脸皮子倒是比城墙还厚,被骂做狗也只是嘻嘻哈哈赔笑,倒是为将玉楼的火引到自己身上而暗松一口气。
玉楼这样聪明,却又怎么看不出明琅那一点小心思,只是不点破,低头又去瞧了一眼桌子上那张凭契。
所谓凭契,乃是买卖双方定下契约,以此作为凭据的东西,而芥子居的这张凭契,便如同当铺里面的当票一般,写明了物品名称,金额,时间等等。
只是不同的是,这当铺是典当物品,而芥子居的这张凭契,乃是写的物品修缮的服务。
“《手可摘星辰》?”玉楼瞧了一眼,只来得及看清那所修缮物品的名字。
“是一幅画。”岑子佑道,“因为被沾污破损,所以才来修缮的,约定时间和约定人正好叫水污了,已然看不清了。”
但因为芥子居的徽记乃是火烧留印,水浸不散,这才能分辨出盖着的那一方朱砂徽记。
玉楼却又骂了:“我管它是一幅画还是十幅画,管它摘星还是揽月,总之你现在给我通通忘掉!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给我立刻乖乖上床睡觉,好好休息!你要是死了……”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人接着她的话继续道:“你要是死了,谁来帮我找人!”
玉楼听得声音,抬起头来又去瞪那嬉皮笑脸的明琅,一张脸更是冰冷无情:“明琅!”
明琅叫她喊了一声名字,又嬉皮笑脸应了一声,而就是这一声,不知为何叫玉楼一震,猛地伸手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又过一会便将手放下,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冷冰冰道:“明日服药,需得是苦口良药才是。”
一言说毕,竟也不再理会,只是径自出门去了,倒是叫屋内两个人相视苦笑一声。
玉楼惯会拿捏她们两个。
晓得若是药味太苦,岑子佑吃药定会皱眉。
——而岑子佑一不开心,明琅的心里头也绝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翌日上午,居中受岑子佑要求差遣,立时派人将名册送到了岑子佑屋中。
而此时屋内幔帐层叠,昏暗一片,因为服用了安神药物而好好睡上一次的岑子佑自然是没有办法再吩咐下去一些事情,好在明琅昨夜不安心岑子佑,同她宿在一间,东西送来时早已醒了,自是代岑子佑接过了。
那白玉板仍旧放在桌上,纸张经过一夜已然变干,虽然那凭契的约定人和约定时间叫水晕染模糊,但好歹东西和每一张凭契独有的压纹却不曾损毁,若是有了名册,便可根据名册探查出这凭契上的约定人了。
——那样一来,那具浮尸的身份则也有可能浮出水面。
明琅想到此处,便将那凭契上所按压的暗纹对着清单名册翻找起来。
“叁柒捌贰肆玖,叁柒捌贰肆玖……啊!找到了!”
明琅的手指按压在名册上,只见名册上将凭契上头的重要内容一一写明清楚,但不同的是,名册上则将约定时间同约定人也写的清楚明白。
“约定人,陈初醒……”
明琅逐字逐句念出来。
“以半月,即十五日为限……”明琅将约定时间往后一推,猛地站了起来,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
“那不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