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身没名亦尽

那玉楼远远缀在这两人的马车后头，从屋子上跳了下去，隐在道旁的树影之中，那两人行的不快，一路上那斗笠男子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都被顾安打断，那斗笠男子无法，也就不说话了，这两人不多时便穿行过了大道，行到一处僻静地方就停了下来。

那是一处小桥旁边，流水潺潺，玉楼眼见得这两人将车停下，进了桥旁边的树丛，便也矮身过去，藏在隐蔽处，去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怎么还敢来！”那顾安甫一站定，先发制人，声音虽竭力压低，但其中怒气依旧腾腾，在这深夜静谧环境之中，却也清晰可闻。

那斗笠男子嘿嘿笑了一声，倚在树上，半张脸落在阴影里，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大舅哥，可不是这样说话的！”

顾安叫他这一句没脸没皮的大舅哥给噎住，神色更是不耐，怒斥道：“呸！葛十六！谁是你大舅哥！”

这斗笠男子的名字一出，玉楼眉头一皱，不由心下一凛，目光直直看向那葛十六，却见这人身量较顾安高不了多少，但他的形态举止浪荡轻浮，只一眼就清楚，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葛十六叫顾安呸了一声，却也不恼，只是笑盈盈道：“怎么不是大舅哥？葛央现在一死，等雁娘入了我家的门……”

他话未说完，顾安就挥起拳头在他脸上来了这么一下，那一声闷响叫玉楼也不由眉头一挑。

那葛十六叫顾安结结实实打了一拳，好险摔在地上，但他将树扶住，侧着脸往地上吐了一口，龇牙咧嘴的，模样滑稽可笑，但他将身子站直，只是目光灼灼看向顾安，嘿嘿一笑，伸手揩了唇边血迹，不怒反笑，连道了几声好。

反倒是顾安，叫他一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抿紧了唇。

那葛十六见他不说话，又是嘿嘿一笑道：“大舅哥，葛央死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他凑近前去低低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妹妹吗？我爹娘不在，我就能做她的主，还是像咱两个之前喝酒说的那样，我把我妹妹嫁给你，你就把我妹妹嫁给我……”

不提到这件事，还好，一提到这件事，那葛十六就好似踩到了顾安的痛脚，玉楼只觉得那顾安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却见他伸手一把揪住葛十六的衣领子，把他抵在树上骂道：“你这无赖！真是你杀了葛家三郎？”

那葛十六吃痛闷哼一声，却也不想着反抗，反倒是笑嘻嘻的，伸手拍了拍顾安的肩膀，像是在给他掸灰，接着眼皮子一掀，又笑道：“大舅哥，那人可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刚好路过了，顺道带了他一路。”葛十六双手举起，脖颈后仰，顾安这样强壮一个男人，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拎起，可葛十六并不害怕，还是继续绘声绘色叙说着。

“我那天夜里本来是要在货栈睡上一宿的——你要知道我那个烦人的堂妹和我的爷爷虽然不太待见我，但是如果我去服服软求求他们，肯定也会同意我住下——那时候很晚了，我又渴又饿，就跳下马车进了货栈后堂。那后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亮着几盏灯，我也没管。我渴得厉害，就去倒水，只囫囵喝了几杯，就听见有个人叫我名字。我抬起头来一看，就见葛央他浑身湿透……”葛十六斜睨了顾安一眼，“你知道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识得我，我自然也认得他，我见他浑身湿漉漉的，手里头抱着一个匣子，很是漂亮。”

玉楼听到这里，眼珠转动，只觉得似乎窥探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那葛十六见顾安并不放开自己，却也不恼，只是继续说道：“他那时候站在二楼的回廊上同我说话，整个人一直在发抖，我就喊他下来，说我有酒，可以喝两口暖暖身子，他也就下来了。我去柜台后头弄了些酒，他喝了两口，脸和眼睛都发红了，整个人抖的更厉害，我就问他：‘三郎，你怎么在这里？’”

“他酒量不行，也有可能是我的酒太烈了，只是喝了几口就迷糊起来，直嚷嚷说是要回家。”

顾安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若是真送他回家就好了！”

葛十六又嘿嘿笑了一声：“我起初是抱着这个心思的，那时候我也喝了点酒胆子也就大了，我又想到等等如果我那妹妹或者爷爷回来，估计又要瞧这两个人的脸色，心里头就不爽利，酒壮怂人胆，那时候我就想，不就是几只狼，又有什么好怕的？便决定立时就走，连夜回下葛村去。”

“谁知道他是个胆子小成那样，只是抱着匣子直嚷嚷，他娘的，说什么‘有狼’，又说什么‘不去’，我本来心里就有团火，我就和他说，哪里有狼，不过就是那丫头说的骗人钱的东西，你宿在这里一晚，这里是家黑店，明天就把你扒光了丢出去，说不定，明天你被扒光了还是好的，命都给你交代在这里。”

“他大抵是叫我吓住了，也有可能是喝醉了酒脑子不清醒，只是抓着我哭，说是要走，要回去见雁娘，见哥哥，我见他一哭我就高兴，哈哈！真是有趣。他一个这么高的大男人，哭哭啼啼求着我，真好笑。”

葛十六的目光在顾安面上一转，瞧见顾安满面怒容，又是哈哈一笑，颇为得意，只是继续道：“我就顺了店里头一盏灯，和他两个人上了我那辆车，上车前我瞧见他手里头的匣子实在是漂亮，我就问他，能不能给我瞧一眼？他奶奶的，他以为那是什么宝贝？抓在手里跟抓着他眼珠子一样，死也不肯给我看，哼，我生平最讨厌这样，但我心想，等他回了村里，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就也暂时忍了。”

“等上了车子之后，他大抵是喝酒上了头，没过一会就睡死在车子上，我却是迷迷糊糊亮着盏灯赶车，风越吹越是清醒，等车到野狼坡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一大半了。”

“我那时候听到狼嚎，心里头就一下子吓醒了，只是觉得后悔，喝醉酒误事，他娘的，就想赶车回去，结果也是那群烦人的狼叫太响，也可能是他酒醒了，我听见他竟然哭了，边哭边喊说是要回去。”

“吵，真他娘的吵。”那葛十六声音压低，脸上浮出一种叫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笑来，“我让他闭嘴，他又不肯，一边骂我骗人，一边就要扑上来抢我的车，哭哭啼啼的！我就给了他一拳，叫他给老子安静些，他吃了我一拳头，结果闹得更厉害，反而给我也来了一拳，我就更生气了，本来我就烦他那么小气，连个匣子都不让我看，现在坐老子的车，还要打老子，这是根本不把老子我放在眼里！”

玉楼只见得那葛十六面上露出一种兴奋又残忍的表情，即便是她当时并不在场，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我就给了他一脚，踢在他心窝，他一下子就昏了过去，老子心说，叫你对老子我这样说话，活该吃我一脚，结果打的时候，那马受了惊，一下子就往路上跑，他娘的，那群吃人的东西叫得震天响，眼睛一双双在夜里这样亮起来，谁他娘的不怕？”

葛十六说到这里时，面色微红，显然是陷入一种激动的情绪里去，月光照在他脸上，玉楼发现他提及这件事时，面上竟展露出一种快活和舒心的表情。

“哈哈哈！我那时候怕得要死！”葛十六越说越是激动，他反手抓住了顾安的手，牢牢盯住顾安的眼睛，脸上的笑诡异又疯狂，“我就想，真死在这里，那可不行！”

“然后这时候我就瞧见板车上头的葛央，我就想到了你还有雁娘……”

说到这里，葛十六的头微歪，看向已经面红耳赤的顾安，双目炯炯有神：“你那时喝醉了酒不是和我说了吗？”

“如果葛央没了就好了……”

玉楼瞧见顾安的手松脱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不……我没说过这些话……”

“哈哈！你没说过！”那葛十六站在地上，顾安退了几步，他就靠近几步，“你敢对着上天发誓，你真的没说过吗？”

“哪怕一点这个念头都没有吗？”

顾安看着葛十六数息，痛苦地哀嚎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他的良心被煎熬着，反复煎熬着。

“我喜欢雁娘……”葛十六的声音微微压低了，“我喜欢的，我想要的，我一定要得到。”

“而现在……我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要……这么一下，我能活下来，而且我想要做的事，我也能达到目的了。”

顾安浑身颤抖着，瘫坐在地，仰头看向葛十六。

“所以我就把他一脚踢了下去。”葛十六又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搭在了顾安肩上，“只是轻轻一脚，我没有杀他，我只是……”

“把他踢了下去。”

顾安打着战栗，已经说不出话了，额上冷汗直流，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

葛十六却还在微笑着，颇不在意道：“我说过，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一定要得到。”

“所以……”

“谁要是敢挡在我面前，那么……我就让那个人，做下一个葛央。”

他的说话声音很温柔，也很和善，可顾安不受控制地发抖，牙关都打起架来，咔咔作响。

看着他……

就像是在看一个恶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