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仰首望飞鸿

雷又响过几下，开始下雨了，那细密的长线坠到地面上沁湿了土地，落成一个个小点，然后铺天盖地的，那小点成了一张网，把这世间万物都笼罩了，团团围住，不可挣脱。

而那破开阴沉天气的银白色闪电乍一下在玉楼的背后亮起，衬得她越发像是个报丧的死神。

那少女牢牢盯着玉楼，玉楼也回视于她，少女的神情很痛苦，惊恐、害怕、恐惧、不可置信等种种负面的情绪依次在她面上展现出来。

玉楼听见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充满着惶恐不安的情绪，她伸手去触碰那块大雁玉佩，将那块玉佩牢牢捏在手里，仔细看着，看了很久，用目光抚摸了每一道刻痕，而也她的安静吓到了在场所有的人，那本来惊慌失措的两姐弟也被她的安静和苍白的面孔所吓到，一句话都不敢多问，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很短，那少女猛地伸手抓住了玉楼的臂膀，面孔上充满了逼迫和焦躁的情绪：“他呢！”

玉楼伸手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抓下，很轻易就抓下了，那少女的手在玉楼的手中，玉楼能够很明显感觉到那手在颤抖，颤抖着，几乎失去了任何挣扎和反抗的力气。

玉楼凝视着她，松开了她的手，静静道：“我刚才说了我来找他，但是在野狼坡，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少女没有说话，唇轻颤着，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凝视玉楼良久，才才缓缓蠕动嘴唇，发出低哑的声音：“不……”

接着她又用一种渴求期盼的目光看着玉楼：“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玉楼似乎被这带着希冀的目光刺伤，不由将目光转向少女手中那块玉佩，躲开那目光，眉头微皱没有答话。

少女只觉得眼前发晕，几乎要站立不住，玉楼虽没有说话，可是她已经从面前这女人的回避里得到了答案。

她眼看着就要跌倒，玉楼急忙伸手要去扶她，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时，听到一声厉喝：“你要做什么！”

伴随这一声厉喝，一个男人从一旁冲了过来，抢在愣住的玉楼之前扶住了这少女，目光却像一把尖刀刺向玉楼。

玉楼打量了他一眼，他中等身材，身材健壮，约莫二十岁左右，同玉楼的年纪相仿。他的头发被一根暗蓝色的布条束起，因为风吹日晒，整张脸晒得有些黝黑，淌满了汗水和雨水，但也能看清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那因热而敞开的小褂已经湿透，袒露出他结实的胸膛，上头不知道是因为出了一层汗，还是淋了雨而显得油亮。他的衣袖卷起，袒露出两条肌肉虬然的手臂，顺着手臂可以瞧见他的手，上面布满了粗糙厚硬的茧子。裤子也挽了起来，露出一双已经磨损了的草鞋。

汗水、尘土、雨水，玉楼只看了他一眼，就分辨出他的身份。

无他，只因这男人同面前的少女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哥哥……”那少女一瞧见自己的兄长，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声音就立时变得虚软无力，眼泪也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伏在男人肩上哭了起来。

“雁娘……你、你怎么了？”男人声音不由放软了，轻抚着妹妹的后背，目光却转向玉楼，方才那一刻的柔软又变作了锋利的刀子,“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如此愤怒，似乎根本不畏惧玉楼手里的那把剑和冰冷的神色。

玉楼看他一眼，这下讲话更是简明扼要：“我来送一个人的死讯。”

“谁？”那男子问。

玉楼指了指雁娘手里的那块被攥紧的带血玉佩，毫不在意地回视回去，说出那个名字。

“葛央。”

忽的一瞬，那赤白又破开天空，像是一条细白的蛇吐着信子，夹杂着阴冷和潮湿从厚重层云之间掠过，那光在短短刹那间落在了这男子的脸上，玉楼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神色之中带着些慌乱。

慌乱？为什么是慌乱？

玉楼这样想着，可是还不等她深想下去，那男人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

雷声夹杂在雨声里，伴随着这男人的一声怒喝，仿佛天地都在替他质问，雁娘则在一旁小声啜泣着。

玉楼神色平静，摇了摇头，又用手腕推了推自己的斗笠：“尸体就在野狼坡。”

她的目光在男人和雁娘面上转了一圈，见雁娘眼圈发红，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他在浩江城待的好好的，他……”

玉楼轻轻长呼一口气，正色道：“他犯了事，窃了客人的东西，前日夜里连夜出逃，所以我才来找他。”

接着玉楼看向雁娘手里那块玉佩：“但是尸体上只找到这个东西。”

那男人的牙关紧要，眼圈也有些发红，他又伸手轻拍了自己的妹子几下安抚她，接着语气愤怒道：“你撒谎！一定是你……”

玉楼觑他一眼，情绪并无波动：“你是想说我杀了他？”

说到这里，玉楼眉头一皱，轻嗤一声道：“如果是我杀的他，我何必带信？”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男子：“还是你觉得我会杀了人还跑到你面前告诉你，好叫我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玉楼说到这里，还是冷冷瞧着男人：“说到底，我来这里只有一件事，拿回他窃走的东西。要知道，我对杀他不感兴趣，我对他是死是活也不感兴趣，他偷了居中的东西没错，可我也没有滥用私刑的道理，更何况，他人死了，我要的东西也没找到，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男子被她的话一下子梗住，只是抿紧双唇回看玉楼，但玉楼却不再看他，反将目光转向雁娘，雁娘也回看她，玉楼凝视着这个脆弱又坚强的女子，不由轻叹一声，放柔了语调：“尸体就在野狼坡，你要去接他回来吗？”

又是一条白光将阴沉的天照亮一瞬。

雨下得很大，闪电和惊雷一前一后出现，前者劈开天空，后者震醒大地。玉楼穿着蓑衣坐在驾车的位置上，陈醉与雁娘坐在车中，陈醉将车帘撩开一点，听着外头打闹的两姐妹，还有另一辆牛车的声音。

“还是下雨了啊。”隔着车门，玉楼听见车厢里陈醉沉闷的说话声，那声音淹没在雨中，有些飘忽，并不真切。

玉楼轻轻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只是慢慢拉动着缰绳，雨天泥泞路滑，便是驾车都行慢了许多，因此，与马车并驾而行的那辆牛车也行的缓慢，马车上共有三个男人前后坐着，都穿蓑衣，也戴斗笠，在这漫天雨幕之中，竟有一种极浓重的凄凉。

不知道怎么的，车子里实在是太过安静，陈醉总是有些不大习惯，就敲了敲车门道：“喂！闷葫芦！说两句话！”

她喊得响，便是连不平不仄两个丫头都听到了，两姐妹驾马行到车边，微微弯腰同她说话，叽叽喳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陈醉始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反将那两个丫鬟打发走了，她少见的安静了一会，可到底忍耐不住，接着伸出脚在地上轻轻向前，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少女的鞋，雁娘从一开始上车时就没有说话，陈醉也只能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

“我叫陈醉，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翕动发干的嘴唇，眼中已失了神采，双手牢牢握着从上车前玉楼给她的那块玉佩，木木回道：“雁娘，顾雁娘。”

“哪个雁？”

“大雁的雁。”雁娘的声音低低的，嘶哑带着些哭腔，眼里又落下泪来。

雁娘在哭，陈醉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瞧不见东西，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但在这时雁娘却又忽的开口询问了：“我……陈醉姑娘，刚才……刚才那个姑娘说三郎他犯了事了……”

雁娘这样一问，陈醉忽的沉默下来，像是在斟酌要怎么说话才对，可雁娘的目光灼灼，即便陈醉瞧不见，但那暮光有如实质一般刺在她面上，叫她只觉得皮肤火辣般的疼痛。

“他偷了我的东西。”陈醉说了一句，接着又有些不安地抿唇，有些慌乱伸手道，“你别哭啊……”

雁娘又哭了起来，狭小的车厢里，两个人挨得很近，那泪水滴在陈醉的手背上，叫陈醉只觉得被烫了一下，下意识缩回手。

“我该和他一起去的……”雁娘的声音低哑，“我当时就该和他一起走的，就不该听哥哥的话……”

陈醉没有说话，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继续听着。

雁娘的声音听的人心都碎了，她低低啜泣，好似终于可以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似乎因为思绪和情绪的混乱，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我和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他人不是很会说话，有些木讷，胆子很小，但是很老实，也对我很好，我也很中意他，早早和他家定了亲……”

但陈醉在一旁听着，还是大体整理出了这两人的事。

原来这顾雁娘同葛央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后又定了亲。只是不巧的是，当时葛央的大哥二哥依次成家，家中所余不多，且又赶上葛央的父亲去世，家中为了筹备葬礼又花销巨大。如此一来，便更无余财求娶雁娘，雁娘家又瞧不上葛央，便想着退亲，好给雁娘另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但葛央同雁娘早就互许终身，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逼得狠了，雁娘就以死相威胁，她家中父母双亡，兄妹两相依为命，做哥哥的又怎么不会疼爱怜惜她呢？又加上葛央心里也是个有志气的，便也以身为抵，往浩江城中做学徒学艺赚钱，只盼有一日能赚够钱回家娶雁娘为妻，这两个人情义笃坚，雁娘虽尚未过门，但葛央家的两个哥哥嫂嫂却已将她当做是家中之人，自然也对她是极好。

葛央一去几年，学艺事多，这对有情人平日里只能书信往来，只有逢年过节才得回来一两趟，而玉楼带给雁娘的那一枚玉佩便是葛央最后一次回乡时亲手送给雁娘的礼物。

大雁是忠贞之鸟，而雁娘名字中又有一个“雁”字，而这玉佩乃是一对，合在一起便是一对交颈大雁，分开来便各做一对，乃是葛央亲手打造的定情信物。那时，葛央将雄雁留给雁娘，雌雁自己带在身上，有互不相忘，终有再会之意。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次见面……

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