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孤光一点萤
次日一早启程,岑子佑这般爱睡懒觉的人竟也起了个大早,裹了一件毛茸茸的披风站在那里给玉楼送行,明琅将岑子佑搂在怀里,两人都站在门口看着玉楼上马。
玉楼照例穿她那一身黑蓝色的衣衫,腰上挂了她那把匕首和长鞭,头上戴了斗笠,背后斜背一个包袱,骑在马上低下头来对岑子佑道:“我去之后你药不可断,记得那几个字……”
岑子佑笑了两声应道:“记得,记得,少思少忧,永寿安康嘛!”
玉楼见她这副模样,又叹一口气,看向明琅:“我不在,你需得好好盯紧她才是,她要是胡闹,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你应当知道的比我清楚。”
明琅见玉楼神色凝重,自是不敢有违,只是点头应下。
岑子佑又命左右将包裹着食物的布包塞进玉楼的马鞍袋中,又亲取了地图一份递到玉楼手中道:“玉楼姐姐,路上需得当心才是。”
明琅也从怀中取了一双护臂来递送给玉楼,那护臂乃是用精铁打就,又轻又坚。玉楼得了此物,便当场将其戴在腕上,道了一声谢,便对明琅与岑子佑略一点头,径自纵马出得城去了。
那玉楼一路向西南去行,一路上却是除了吃饭休憩,基本上都在路上,一刻不曾慢过,就这样行了约莫三日,已彻底出了浩江城这一带的地界,行到山里,再不见那条宽阔大江的踪影。
那西南一带地处高原,林子里的树比人还要多,玉楼只是一路沿着大路前行,虽有地图为助,却也不知不觉行到一片林子里,竟迷了方向,行的久了,也已到了午时,日头高升。
那西南林子一带毒虫鼠蚁甚多,有些林子兼有瘴气,稍不注意便会夺了人的性命,若是不知道行道方向的迷了路,只怕落进林子里,横竖都逃不了好。
好在玉楼自小在林中长大,并不畏惧担忧,只是行路迷途,走出去却也要花费些时候,不由有些懊恼。
待行到日头略偏时,玉楼终于在这林中听见潺潺流水声响,便急忙牵马过去,却是意外出了林子,瞧见一条宽广的溪流,乍然间豁然开朗起来,她不由低声惊喜呼喊,倒将一群在溪边饮水的鹿獐惊了,急看她一眼就又遁进林中。
玉楼睨这动物一眼,并不有太多反应,这一路行来她腹中饥饿,口中又干渴,只是从马鞍袋中取了干粮,就着水囊中的水喝了,自去在溪边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歇息,放马在溪边饮水。
此时林中微风飒飒,树影横斜,玉楼这几日只管赶路觉得倦怠,便将斗笠扣在头上,卧在石头上睡了。
这接连三日都只管赶路向前,玉楼只是微微松懈心神,又吃饱了东西,原打算只睡上小半个时辰,却不曾想竟从下午一觉睡到傍晚,这溪水旁边甫一入夜便觉得寒凉,玉楼一下子冷醒,这才察觉到夜色将近了。
于是她急忙拣了些树枝柴火,用树皮枯枝引燃了坐在火堆旁,伸手摊开那地图去看,对着瞧了半晌,这才隐约分辨出自己的位置方向来。
一进夜里,各色豺狼猛兽便也一个个转醒游荡起来,玉楼静静坐在火堆旁,耳朵里却是黑夜之中那些不知道潜伏在何处的猛兽呼号,不由眉头一皱,瞧向一旁叫那嚎叫声惊动的马儿,心下叹了一声,只觉得无奈。
她自幼生长在山林之中,于郊野外露宿的事也是不少,现下无奈也不过是懊恼自己睡得太久,又要迟上一段时间才能找到人,耽搁了事情。
可事已至此,在黑夜里动身赶路已是不得,玉楼只得合衣窝在火堆旁休息,可是她下午已睡了有些时候,现在再睡又如何能够睡得着?只是阖眼沉思,隔些时候便起来给那火堆添柴。
玉楼又坐一阵,忽听身后这静谧一片的林中发出索索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间行走穿梭,速度迅疾,玉楼立时转身回看,那声音便更响更可怕,玉楼急忙从火堆之中捉起一根树枝握在手中,用火光照亮前路去看,但只见得一个人影一晃,便一边喊叫着一边扑上来,口中连呼“救命”二字。
玉楼急忙躲避闪过,接着眼前一花,只闻得腥风扑面,竟有一只花斑豹子迎面扑来。玉楼眉头一皱,急忙侧身避开,又将火把向前一戳,正正好点到这花豹腹侧,那烧着火的树枝滚烫,火焰一下子燎伤那豹子侧腹,叫那豹子嚎叫一声,呜呜乱叫,更是狂性大发,一口森白尖牙被火光一照更显兽_性,若是胆子小些的,被那豹子的凶戾眼神一瞧,就只管夹着尾巴逃走了。
玉楼却是不怵,她将腿一踢,那溪旁碎石便如长了眼睛一般直往花豹面部扑去,她出手凶狠,又将那着了火的树枝接连前戳,那豹子每次张大了嘴要咬,不是叫石子一下砸到口鼻眼,便是叫那火燎到,烧伤皮毛。
那豹子叫玉楼这般对付了十几下,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只是伏在地上,伺机而动,但玉楼瞧得出来,它已生了逃跑的心思,已不再恋战。
果然没过一会儿,那豹子便纵身一转,最后嘶吼一声跃进林子里跑走不见了,玉楼又从旁取了树枝在四周点燃,用以警示防备野兽,这才回转过头去看方才奔逃之人。
却见那人一颗脑袋倒是光溜溜的,带些青色,显然刚剃头发不久。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纵使面上满是黑灰,却也能勉强瞧得出有一副模样清秀,身上只穿得一件破旧僧袍,略有些宽大,眼睛也大,却泛着红,正在不住抽噎,浑身直打哆嗦,只管紧紧攥着手里面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大半身子缩在石头后边,大气也不敢出。
玉楼只瞧了他一眼,就分辨出这是一个小和尚,便也不再理会,只是行到火堆前头坐下,取了口粮吃,又喝下一些水来。
那小和尚躲在那石头后面半晌,见玉楼面不改色赶走花豹,心中着实是佩服万分,可又见得玉楼神色冰冷,不是好亲近相与的人,便又心中生怯。但这小和尚倒是知道受恩道谢的道理,当即哆哆嗦嗦从石后爬出,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唱了几句佛号连声道谢:“小僧……小僧谢过施主。”
玉楼本不欲理会这小和尚,却不想听到这小和尚声音,猛地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道:“小僧?你一个姑娘家称什么小僧?”
那玉楼一语点破这“小和尚”的伪装,却叫这孩子面上一红,不由颤声道:“藏……藏得很不好吗?”
玉楼见她被戳破,却不是惶恐,反倒是担心自己藏得好不好,不觉有趣,又看她一眼,却见她怀中那个破旧布包坦露出一角,里头支棱出几片炮制好的草药,也不回答,只是径直问道:“防风、柴胡……你生病了?”
可不待那“小和尚”作答,玉楼又看一眼她的面色道:“不,我瞧你好得很,身子骨也好的很,没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那“小和尚”叫玉楼一说,眼圈又是一红,颤声道:“施主……施主会看病是吗?”
玉楼将手一摆,漫不经心道:“厉害的本事没有,但一些小病小痛却也不成什么问题。”
那“小和尚”一听,立刻扑将过来,却在瞧见玉楼冷冰的神色后又瑟缩一下,只是伸手牵住玉楼衣衫一角道:“那……那你们不能救救我师父?”
玉楼叫她这可怜巴巴的语气一问,又看一眼这孩子,像是在透过她瞧旁的人一般,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和尚”叫她一问,瘪了瘪嘴,可怜巴巴道:“我、我叫不恕,就住在附近山上一座小庙里,和我的师父一起……”
玉楼又问:“是哪两个字?”
这孩子却也识字,便蹲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在泥地上写了“不恕”两个大字。
玉楼一瞧见这名字不由微一挑眉,又将目光转向那不恕面上看了一圈,心中想到不平不仄,现下又遇到一个不恕,这三个都是“不”字辈了。
玉楼将那两个字看罢,取了水囊饮一口水又问:“不恕,你和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你敢叫我去,我却是不敢去的,深更半夜的,我怕胡乱信人,丢了性命。”
不恕叫她一说,只是急得更厉害,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往下落,玉楼冷心冷肠,却也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哭。
那不恕低声哭着道:“我、我自幼没爹没娘,叫人抛在山里,是我师父将我捡回去,一口米粥一口饭喂大的。我长到两三岁的时候,原先寺里的老方丈圆寂,新上任的方丈觉得我一个姑娘家不该待在庙里,硬是要叫师父将我寻户好人家送了,师父不肯,他就纵容寺里的人,日日欺辱,言语羞辱我们。我那师父忍受不了,就对我说,不恕,这天地之大,难道就没我们容身所在吗?便带我离了那间大寺,另投小庙。”
玉楼坐在那里,虽不看她,却也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不恕说到动情处,涕泪交加,却也只是用衣袖急匆匆擦了继续道:“那庙里人少,也并不多香火,师父在那里领了个管菜园的活计,辛苦将我拉扯长大,直到如今。我长大那段时候里,寺中香火渐稀,庙里的和尚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到得最后只剩我们两个。我师父年轻时身子虽好,可因为多年辛苦,现今年纪大了,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前日里他忽的昏倒,发起高烧,始终不退,我想去弄些草药,找大夫,可庙里空空,又拿不出什么钱来,我只好盘算着拿庙里仅剩的一点东西去找山下农户换点草药……”
玉楼听她说到这里,扭头冷冷瞧她一眼:“那你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不恕见她问了,忙不迭回道:“我年纪轻,又是姑娘,只是怕叫人看轻欺辱,便一咬牙,将头发全剃了,反正……反正我从小到大读的念的都是经书,虽然师父不叫我入佛门,可我心里却觉得自己早已经是佛门弟子了。”
玉楼似是为她这般大的勇气与决心而暗叹,不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那你怎么的现在落到这般境地?”
一问到这件事,那不恕就显出一些后怕的模样,怯怯说了:“我……我头一回下山,迷了路……我想着天才刚黑,只要听见溪水声响,沿着溪流走,总不会找不到路,结果……”
“结果遇到猛兽,险些送了豹口,丢了性命。”玉楼轻叹一声,凝视着她。
不恕缩在那里,似乎觉得有些羞耻,将头更低下去:“我远远瞧见火光,这才……”
玉楼不曾怪她将那豹子引到自己这里的事,只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给她道,“你若是要救你那个师父,那就先将这颗药丸吞……”
她话未说完,那愣头青一般的不恕就二话不说抓了药塞进嘴里咽下了,玉楼不由一怔,似是为她的举动而震撼到了,这样勇敢的女孩子,为着她的养父,竟丝毫没有害怕。
那不恕将药丸吞下,险些呛住,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也都是红的了,可她强忍着不叫眼泪落下,声音发颤道:“我……我吃了,你能救他吗?”
玉楼站起身来,从马鞍袋中取了白布等物,拣了两根粗大树枝做了火把,一根塞进不恕手里。玉楼行到马边站定了,黑暗之中,不恕只瞧见这冷玉一般的漂亮姐姐侧头看她问道:“路怎么走?”
不恕叫她一问怔住,缓缓回道:“找到这溪流,顺着这溪流走就是,溯溪而行,便能瞧见一座山,半山腰那一座庙就是。”
玉楼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接着伸手一拍马鞍道:“上来。”
不恕下意识“啊”了一声,带着疑惑。
玉楼瞧见她呆愣愣的样子,不知为何想到了陈醉,一直冷着的脸终于勾出一抹浅笑来。
“既是救人性命,救人如救火,自然片刻耽搁不得。”
“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救你那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