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一放学，秋迟便利落地背起书包离开教室。路过食堂时，她往里瞥了一眼，瞧见各个窗口居然已经排成长龙，旋即打消吃完再回家的念头。尽管单价谈不上多便宜，但在学校食堂里和她一样只点一个菜和主食的人不在少数，反正各有各的缘由，没人多问什么，秋迟觉得这点挺方便的，而且整体下来总归是比外头省钱，一举两得。味道也还过得去，当然只到“过得去”的程度，毕竟她也明白不能奢求什么。回家简单煮个面或者粥算了，秋迟不是很想跟上晚自习的同学抢饭吃，更何况她晚餐本来就很少在食堂解决，无非是一时兴起，想着今天不必赶去排练，倒也不至于没有其他选择。

总而言之，时间富裕得很。

随便用泡面锅煮点什么便是，吃完再静下心来学一会儿。最近各种各样的事惹得秋迟实在烦心，她已经不太想待在如今这个乐队里了。姑且算乐队吧，尽管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可如今却意外整得有模有样，可惜自从主唱和主音吉他谈起恋爱，麻烦事一个接一个来。女的脾气差，男的太软弱，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团队简直快被主唱的任性和不守时闹得濒临崩溃，即便明天解散她都不奇怪。眼下，秋迟并不急着脱离乐队。一方面，秋迟还能通过演出赚上一点费用，虽说不多，但需要她来操心的事情同样没几件，只管一个劲地弹奏贝斯便是，因此秋迟勉强熬了下来；另外一方面，她计划和担任节奏吉他手的赵应晴同进同退，后者和她的交情远比这个乐队久得多，既然应晴还没有彻底散伙的念头，秋迟自然不会开口发表什么意见。她现在唯一期望的是，下次见面时鼓手和主唱的矛盾能缓和一些——只要那位大小姐别再迟到两个小时就行。

可惜这个假设成真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每次一犯错，男友都会立马上来打圆场，乔娜娜更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光是在那几次争吵里随便挑个片段回忆看看，都让秋迟头疼不已。明明最初那阵儿乔娜娜的脾气还说得过去，谁又能想到现在闹成这幅样子。不过也可能只是隐藏得比较好罢了。如果非要评价的话，乔娜娜的确算是有才华和能力那一类人，可她的才华又远远不到能允许她为所欲为的程度，不上不下，看得实在让人难受。当然，乔娜娜也没多在乎乐队，不行换一批人就是，她的家境和条件足够帮她兜底。她想要的从不是一个配合精妙的团队，而是亮得晃眼的聚光灯，仅仅如此。要不是有应晴横在她们俩中间进行缓冲，秋迟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和她是互相不看一眼的陌生人。

算了，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先回家再说，反正又不是今天要考虑的事。秋迟现在住的房子归属奶奶名下，爸妈各自再婚后，她便成了被孤独地留在这座城市里不被需要的人。爷爷因为阿尔茨海默病过世第二年，她初中毕业，奶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到自己出生的乡下地方，回到兄弟姐妹都在一起的家庭。数十年的生活终究没能让老人将钢筋水泥建成的楼宇视作安心休养的故土，如今只她一个人住，三室一厅的确宽敞得很不像话。秋迟无比理解且非常支持奶奶的选择，对老人而言，周边最好有熟悉的、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漫长的病程把所有人都折磨得心力交瘁，这些年里奶奶最轻松的时候居然是爷爷临终前卧床不起的大半年时光。秋迟对爷爷没什么印象，本身以前头脑还清醒那会儿就交集不多，毕竟他更想要孙子而不是孙女，后面就更不必说，而奶奶则一直对她很好，特别之好。舍不得归舍不得，但秋迟也明白每天大部分时间空荡荡的屋子实在不适合老人家。或许过几年，爸爸的新家庭会有孩子出世，奶奶也会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住。大概吧。即便真有这么一天，秋迟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仍在这里。

“反正我有口气在，你就安安心心住这。这里就是打算留给你的。哪天我人不在了，你一样住。”奶奶曾如此承诺过。秋迟的心里其实清楚无比地知道，从这间房子只剩自己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慢慢地在和奶奶进行实质上的告别。

习惯就好。

不习惯又能怎么办呢？

飞速转动的世界不会为谁多停留片刻。

继续往前，如今距离公交车站只剩十多米远。秋迟左右瞧了瞧，忽然注意到斑马线前站着的身影——陈诗予——秋迟有点头疼，毕竟这会儿那里就陈诗予一个人，走过去要是被看见总归得打个招呼。大概吧。她非常不想这么做，她对陈诗予并没有意见，只是单纯不情愿做这种麻烦事。好在后者此刻正双手捧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敲击屏幕，偶尔抬头瞥一眼红绿灯，估计不会留心到她。秋迟尽可能地绕去陈诗予视野之外，打算从背后悄悄走开。

陈诗予的确没有发现她，同样也没有发现旁边驶来一点都不准备减速的小轿车，绿灯一亮就不管不顾迈上斑马线。

那个瞬间，秋迟毫不犹豫便三两步跑上前拽着肩膀一把将她拉回来，仿佛鸟妈妈护住小鸟似的连忙往自己怀里揽。黑色汽车从愣在原地的陈诗予面前飞驰而过，完全没有停留。

“你在干什么啊？”秋迟充满怒气地喊道，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度，“过马路的时候至少左右看一眼呀。”

“我——”陈诗予怔了几秒，回头看向秋迟，大概因为是同班同学熟悉的脸，稍稍放松下来，“我看已经……所以没注意……他——”

陈诗予顺着车道的方向投去目光，自然已经看不见刚刚那辆黑色小轿车。

“谢谢……”她努力挤出两个字，似乎仍旧心有余悸。

“没事。”秋迟微微叹气，“我知道，这件事不完全怪你，不遵守交规闯红灯的是他，但该注意还是要多注意，毕竟命是你自己的。”

“嗯……”

沉默半晌。绿灯结束，红灯又结束，陈诗予一直没动。

秋迟看她这幅像极了小动物受到惊吓的样子，委实没法放心，心想算了，好人做到底吧。

“我陪你走过去。”她开口道，伸手抓住陈诗予的胳膊，“走吧。”

虽然还是没有回应，但后者乖乖迈开脚步这点让秋迟明白对方大脑还能运转。勉勉强强。

“抱歉，我刚刚的语气可能凶了点，没事了，别怕。”

“好，谢谢你……”陈诗予缓缓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凶。我只是……被吓到了。但我觉得。应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没事，都过去了，别想这么多。”

“嗯……”

“陈诗予，你就当我多嘴，但我还是想建议过马路的时候多看看，毕竟没有那么多消息重要到必须马上回复的。”

“对不起……”

“你跟我一个劲地道什么歉啊。算了，人没大碍就行。喏，到车站了。”

秋迟松开抓着对方胳膊的手。

“我会多注意的。”说着，陈诗予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嗯。”

沉默随即降临到两人身旁。

见陈诗予一直在看自己，秋迟终究还是开口解释道：“等你上车吧。”

“好。”她再次露出笑容，脸上终于有几分血色了。

沉默依旧。几辆车停了又走。

“刚刚是隔壁班一个男生发来的消息。”陈诗予自顾自说道。

“啊？哦……”秋迟愣了愣，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借此表达自己听到了。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她无关。

“是来问我能不能要到林月的联系方式的……”

“呃，就因为这个？你着急回复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事情？然后差点被车撞上？”

“我……”陈诗予满脸怯懦之色，犹豫片刻，才继续说：“我怕回慢了被人讨厌。”

“你——”秋迟眉头紧皱。你在说什么啊？你平时是这幅样子的吗？她本想这么问的，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她长长叹了口气，让心里的不快一并跟着离开。“所以呢，给了吗？”

“没有。”陈诗予说，“我还在纠结怎么回复……我不想给……我觉得，这样不好。”

“哪样不好？”

“没问林月就把她的联系方式给其他人这件事……”

“是。”

第三次更为漫长的沉默。

“让隔壁班那个白痴死心吧，别做什么白日梦了，他没戏的。”秋迟忽然来了一句。

“啊？为什么？”

“直觉。”

“可……”

“可是这跟你今天给还是不给没有关系对吧？哼，你直接说帮不了就是了。”秋迟凝视了好一会儿远处那辆正朝站点驶来的公交，和十分钟前到过的是同个路线的号码，“一个不敢大大方方出现在别人面前的家伙，又能有什么指望呢？你要坐的是这辆对吧？”

“欸，你怎么知道？”陈诗予很是惊讶。

“看你那张犹犹豫豫的脸就知道了。快回去吧，省得家里人担心。”

“嗯……”

公交车一点点靠近。

“拒绝别人没什么可怕的。试一试吧。”在陈诗予走上前准备乘车时，秋迟说道。

“好。我会试一试的。”后者终于露出和平时同等分量的笑容，“我还以为秋迟你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呢。明天见！”

“嗯。”秋迟本打算就这样答应一声，不过想了想，她还是认真地作出回复：“再见。”

反正明天她和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谈的机会了。陈诗予嘴里的“这些话题”到底范围多大，看样子她没机会得到答案了。

秋迟沿斑马线走回对面，找到自己应该待的车站，耐心等候公交车驶来。看时间，她至少错过了两班公交。算了，无所谓。五分钟后，应晴的联络比公交车早来。

“干嘛？”秋迟接通电话，毫不客气地问道。毕竟已经熟识多年，彼此都知道没必要在意什么繁文缛节。

“晚上在家咯？”

“嗯。”说着，她习惯性地将侧发往脑后一拢。“所以，到底干嘛？可千万别告诉我，哎哟，那边哄好了，你赶紧背上贝斯过来吧。”

“没呢。我也不想管，让吴明远自己去哄他那宝贝女朋友吧，关我屁事。我只是来问你吃不吃炸鸡而已啦，之前买过的那家我一个人不是吃不完嘛，何况晚上也不想吃太多。一起呗？”

“行吧。”

“那我现在过去，一会儿就到。”

“晚点，我还在学校附近。正在等车。”

“嗯？值日吗？”

“没有，其他事情耽搁了下。亏你还记得这个世界上存在值日这么一回事。”

“怎么不记得，又不是上了大学马上就要全部忘光光。”

“行吧。我车来了。”

“好。”

挂断电话，秋迟看着公交车慢慢停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