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晚饭之后,秋迟本打算问诗予要不要熟悉下贝斯,但想着既然约好是明天,索性先休息,也不用着急。只是这一时半会儿该做点什么,秋迟委实没有头绪。她告诉诗予,如果想的话可以一起看看电视,由于不常打开,她也不太清楚有什么好看的节目,要是不嫌无聊,单纯聊天也行,或者诗予自己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
“秋迟你平常这时候在家都会做什么?”诗予很是好奇地问道,看表情她对这个问题实在很感兴趣。
“有在家的话,写写作业,练练琴,实在没事做就用手机找个恐怖片看,或者睡一觉。”
“欸,你喜欢看恐怖片吗?胆子好大,真好啊。”
“倒不是那种血肉模糊的恐怖片,我更偏好惊悚类型的吧,最好悬疑多点。要看吗?这个应该能推荐几部比较有趣的。”
“我有点怕啦。不过,既然秋迟你在旁边,我觉得,可以试试?”她含着胆怯的目光中倒是有几分跃跃欲试闪动。
“可以是可以,但晚上做噩梦我就没办法咯。”秋迟淡淡笑了笑,“还是把这个先放一边吧。你呢?喜欢什么样的电影?”
“可能喜剧多一点?”诗予相当认真地思考着,“温馨的也不错。一般是喜剧片吧,我有点怕太苦的故事,就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偶尔倒是会刻意看一些过程比较曲折的故事——当然,肯定得先查一下结局是不是好结局——然后,唔,大哭一场。”
她十分难为情地说出这句话,把声音压得很轻,简直跟展示出自己破了洞的衣物似的不好意思。秋迟单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注视红着脸的诗予片刻,随后唇角的弧度更是明显。
“这么做很奇怪吗?”诗予问道,此刻的她像只将要挨说的小狗,缩着脑袋,神色略显紧张。
“不会呀。我觉得挺好的。”秋迟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如说,蛮可爱的,这种做法。也很符合我对你的印象——至少是最近我对你的印象。放心好了,至少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反而认为是个不错的做法。人嘛,总有想哭的时候,不一定为了什么事情悲伤,就是单纯地、纯粹地想要大哭一场,把压力释放出来。”
“我以为你会觉得很奇怪。”诗予怯生生开口说。
“哪里至于呢?”
“那——是喜欢还是讨厌?”她一副鼓足勇气的模样问道。
“非要选的话,喜欢吧。”
诗予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秋迟注意到她稍稍攥紧的拳头又不知不觉放了开来。
她继续说:“我一直觉得吧,敢看那些苦情戏的人也算是很大胆了啦,也不是只有敢看恐怖片才叫胆子大。就好像,呃,我不是很会打比方。算了。反正吧,有些力量就跟水一样,是柔软、不露锋芒的,但却足够有效,水也能托举起巨轮,对吧?更何况,有的时候,你也不容易啊。我啊,是认为你的小心翼翼和共情都是来源于善良的本质,既然是善良,为什么要说你或者觉得你奇怪呢?当然啦,用力甩个巴掌给想要利用你善意的家伙,我觉得也是很有必要的。”
“秋迟你,真的好厉害。”诗予不住发出感叹。
“到底哪里厉害了啊?”她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开右手,看了看掌心,又像是要确认它属于自己似的握拳,随后重新张开。“成绩就那样,未来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可能性,性格还跟个刺猬一样,别扭得很,浑身是刺,巴不得离其他人远远的。”
“全部、方方面面都很厉害啊!”
“厉害啊……因为过得很苦,所以如今和普通人差不多就已经算很了不起了?”秋迟把自己调侃了一番。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诗予慌忙解释道,眼泪扑簌簌便顺着白嫩的脸颊滚落下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秋迟迅速抽出抽纸在她脸上轻轻擦拭,薄薄的纸巾被诗予滚烫的热泪润湿,残留的点点余温在指尖飞速消逝,如同黎明前躺在泥地静静死去的萤火虫。她忽然觉得自己倒是有点习惯这么做了。“我只是刺比较多而已,菜市场里刺这么多的鱼可是难卖得很。抱歉哦。”
“秋迟不要道歉啦,是我自己,”她抽了抽鼻子,努力止住眼泪,却没能见效,于是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另外半边脸颊,“我,不应该这样才对。我很少、特别少、特别特别少在其他人面前哭的。”
“别拿手擦,我来吧。听话。”秋迟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她的手,如果有多余的工夫,秋迟估计会认真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老妈子”这个角色的扮演上愈发得心应手起来,或许还能更进一步发现诗予对她已经是言听计从。可惜,这会儿她的注意力都在诗予脸上。“哭就哭呗,不过,少在别人面前哭是件好事。至于我自己,我不介意就是了。没多大事。”
诗予的泪水止住了,双颊晕上漂亮的绯红。“我怕你误会我,就是,不是我的本意,我担心,你讨厌我。所以……有点着急了。”
“是吗?不至于吧。没事,我没误会什么,本来就只是我开个玩笑。你心地善良,这点我清楚,而且也才刚说过,一前一后的事。没事,没事了,这本来挺漂亮挺可爱一张脸,哭得跟花猫似的。”秋迟安慰道。
说实话,她不觉得自己像是会说这种温柔话的人,只是眼下这情况,她心里又莫名提上类似不忍的情绪。或许,她是希望身处幸福这一侧的诗予——起码家庭和大多数人际关系上是幸福的——能保持幸福。这个世界是由幸福构成的吗?秋迟恐怕只能给予否定的回答。她扯了扯嘴角,但终究没有露出笑容,毕竟是打算自嘲来着,又担心出现反效果。人嘛,总有想哭的时候。话说回来,秋迟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呢?没印象了,恐怕也不太可能有印象。大人们各忙各的。如果空中带着水滴、地面微微湿润的话,只会用雨作解释。大概没有哪个家人记得秋迟会流眼泪。其他人肯定是忘了,而奶奶则不同,在她面前,秋迟都会刻意让血液里的铁元素尽可能地集中在心脏位置,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坚强——毋庸置疑,这个世界上绝对没人做得到这种事情,她也不例外。所以,说到底只不过是伪装,奶奶对很多东西都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想必在她数十年的漫长人生中,同样不止一次冒出过类似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没办法的事情真的很多。
“那个,秋迟你觉得我好看吗?”诗予忽然十分谨慎地开口问道,像是雏鸟破壳而出时胆怯与勇敢参半的试探。
“好看啊。”秋迟大大方方回答,她觉得诗予那对水汪汪的眼眸蛮讨人喜欢的。“喜欢你的男生肯定也不少。”
“我,”诗予一口气提上来,像噎住似的胸前微微抽动,又吸吸鼻子,“我不需要。如果,把我和林月作对比呢?”
“林月?”
秋迟重复了一遍忽然出现的名字,正琢磨着,面前的诗予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很没有底气:“我知道的,还是林月更漂亮吧?”
她将纸巾团在手心,用拇指慢慢抚摸诗予的脸颊。“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和林月比不可?她怎么了?你们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吧?还是发生什么矛盾了吗?”
“没有,没有的。林月她人真的很好,特别好。”
“这点我同意。所以,怎么忽然和她比起来了?”
“我……很羡慕林月。”
“不羡慕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明显才是少数啊。”秋迟轻声说,她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正常得很嘛。”
“我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秋迟你,经常朝林月那边看吧?”
“姑且是有这回事,如果非要说的话,林月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教你学习吗?”
“不是。我啊,挺讨厌以貌取人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比起学习更醉心于打扮自己的类型,结果呢,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排名也很靠前,脑子转得很快,性格开朗,活泼热心,八面玲珑,又毫不做作,不讨喜简直说不过去。反而是我,做了一回自己讨厌的那种以貌取人的家伙,终归是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才经常看她吗?”
“是啊。羡慕嘛,我可能也会有一点吧,嫉妒则完全没有。至于比较外貌什么的,实话实说,恐怕除了夏云梦,没人能和她相提并论就是了。应晴也算是一顶一的大美女了吧?我认为都还差林月一截呢。我是觉得,没什么和她们俩比的必要性啦。但是呢,美这种东西没有绝对数值的,陈诗予就是陈诗予,我刚刚也说了,好看是肯定好看的,毋庸置疑,你有独属于你自己的美。可以再自信一点,你同样很受欢迎嘛。”
“我不是要受欢迎啦。”诗予顿了几秒,最终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像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你怎么没说你自己呀?”
“我?”
“对呀,我觉得秋迟你超级帅气,又漂亮又帅气,英姿飒爽。”
“是吗?”秋迟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赞赏,索性露出些许笑容,“好吧,谢谢你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诗予的语气中含着几分急切。
“我也没说是假的啊。”她温和地说道,同时准备收回手,反正诗予脸上已经没了泪花。然而,她的手刚作势往回,手腕便忽地被抓住,她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又往向诗予。“怎么啦?”
“啊,呃……”后者似乎还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两人的状态如此维持片刻,“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手?”秋迟张开手,“要算命吗?这个简单,苦命人。”
“不是啦。”诗予用双手将她的手掌轻轻托住,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腾出一只手在上面专心致志地抚摸,“秋迟你真的,好厉害。”
“所以,到底厉害在哪了?”
“哪里都厉害。”
“行吧。”
“手也好好看。”
秋迟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倒是比她想的情况好挺多的,“最开始练贝斯那会儿还经常破皮呢,现在估计是习惯了。对了,真想学的话,到时候肯定会手疼的哦?不过,打退堂鼓也没关系就是了,很正常的事。”
“我会努力的。”
“不用那么努力也没事,平常心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怎么行,不就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诗予说。
“怎么说呢,乐器这玩意,从开始到放弃可能用不到多久,坚持下来的反而是少数。我不会因此觉得怎么怎么样的,比方认为你不够朋友什么的。尽管放心好了。”
“所以秋迟就是很厉害啊。是每天都会练习吗?我是不是耽误你练琴了?”
“怎么又绕回来这事了。”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倒没有,今天本来就属于可练可不练的日子。”
“这样呀。嗯——秋迟。”
忽然喊起自己的名字,她有点奇怪地问:“怎么了?”
“就是,你不是说,有什么想法我都可以提吗?”
“可以呀,你说呗。百无禁忌,大概。”
“我想看你练琴,感觉好帅。”
“可能没什么意思哦?不断重复罢了。跟那天排练差不多,都是在专心处理好自己的部分。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我随便弹点什么?想听什么?”
“一时半会儿,”诗予沉吟数秒,而后讪讪笑道,表情有些许尴尬,“我好像想不到耶。秋迟你来决定可以吗?都听你的。”
“那就我自己想到什么是什么咯?”
“嗯,我听你的。”
“行。”
秋迟应了一声,起身去卧室取来贝斯和音箱,接好后坐到沙发上抱着贝斯思索片刻,决定弹《冷雨夜》的间奏部分。她想着这部分的编曲思路更偏向吉他化、注重旋律线条,情感细腻,诗予应该比较容易抓到感觉。果然,诗予的眼眸始终闪闪发亮。接着,秋迟继续弹起《能动的三分间》,这次完全是随心所欲、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跟吃完晚饭忽然想来个冰淇淋差不多。
结束之后,诗予愣了半秒,随即啪啪鼓起掌来。她觉得这副模样倒是挺可爱的。
“好厉害,这就是超级厉害嘛。”
“也不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我的水平其实挺普通的。技巧比我强的多得是。”
“哪里普通了。”诗予像拒绝吃苦瓜的孩子似的飞快摇着头,“我就是觉得好厉害。”
“行吧,那就多谢捧场咯。”她微微一笑,左手并指在弦上轻轻滑了滑。
“我其实有点好奇,贝斯会边弹边唱吗?”
“不怎么会吧,这东西完全看心情了,没有谁规定绝对可以或者绝对不行,我还挺少这么做的,好像。”秋迟稍微回想了下,确实没有太多相关的记忆,“用吉他弹唱的印象居然还多点。”
“秋迟也会吉他吗?”诗予好奇地追问道。
“会是会点,比不上应晴。她练得多,我偶尔玩玩。两边其实,姑且是有点共通之处的吧。要是对吉他感兴趣,我也能教你点东西,但让应晴来更好点,这方面的细节她处理得比我好。具体我明天再跟你细讲,不过,嗯,现在让你感受下区别吧,这样更好。”
说罢,秋迟在诗予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去到应晴房间找了把靠在床头的电吉他,先将琴和音箱拿出来,然后又寻摸一阵拨片。她实在不明白,吉他手是怎么把拨片弄得自己和别人都找不到的。就在秋迟打算放弃,该用自己的拨片时,居然又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发现了要找的东西。不可思议。秋迟坐回原位,捏着拨片,偏头仔细看了一眼琴颈。
薄拨片捏在手里的感觉着实不习惯。
随意扫了几下弦后,她开始弹起《Hey Jude》。她是因为这首歌才第一次感觉学习英语是有用处的,尽管成绩算不上特别好,但至少不会耻于开口,倒也是件好事。有需要《冷雨夜》的夜晚,有需要《Hey Jude》的夜晚,同样也有需要《能动的三分间》的夜晚。
“梦想”这词太过遥远。她只是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和社会、和世界短暂地联系一会儿。
一直以来,音乐是她的避风港的。
“大部分时间,贝斯是只弹一个音符的,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得干净。”弹奏完毕,秋迟开口说道,不过眼前的诗予显然心还没收回来,仍旧痴痴迷迷地看着她。秋迟笑了笑,不由觉得,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听众倒是不错。她本打算简单讲讲护弦,估计现在说没什么效果,干脆还是都留明天去。“还行吧?这首我算挺有自信的。”
“好听,特别好听!”诗予连连点头,拉着椅子朝她凑近过来,“我很喜欢。”
“那就好。这首歌我自己也相当喜欢,有段日子听个没完。你呢,平时会听什么样的歌?”秋迟放松地往后靠去,软乎乎的沙发托住她的背。这沙发也有些年头了,颜色不可避免地深了点,除此之外挺像两三年内新买的。
“抒情的歌比较多。最近一直在听这首,我找找,不知道秋迟你有没有听过。”
诗予打开手机点了几下,随后递给秋迟。
“我看看。哦,这首啊——”
这个话题顺理成章地不断延续下去,直到九点多诗予爸爸发消息说开车过来接她。尽管诗予说“不用送了啦,我认得路”,但秋迟还是陪着她走到小区门口。期间,秋迟说起晚饭的事,两人终究没再吃什么,毕竟一时半会儿也不饿。她还讲到下次诗予来如果还吃面的话,就提前去买点肉啊蔬菜啊什么的,再不济丸子也行。诗予因为这个承诺——姑且称之为“承诺”或者之类的东西——而高兴得喜笑颜开,那个瞬间,秋迟感觉诗予说自己很好养这点或许真是事实。说到底也只是特别简易甚至有几分敷衍的菜式。秋迟和她爸爸打了个照面,聊了几句,无外乎是些客套话,比如“你好”、“下次去家里玩”、“有机会一定去”什么的。她的判断中了七七八八,诗予爸爸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人,说话语气平缓,不急不躁,温文尔雅。
寒暄过后,车便开走了。后排的诗予一直转头注视着她,她便多挥了会儿手。回去路上,秋迟顺手买了罐可乐,走到家又不想喝了,就干脆放进冰箱。她简单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十分干脆地躺到床上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