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你的宠物

第10章 十

当晚,诗予便兴高采烈地发消息跟秋迟说爸妈已经同意了。她有些意外,不过倒是迅速给出回复。只要明天乔娜娜和吴明远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事情就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说实话,秋迟不对他们两个报什么期望。她还是给诗予打了预防针,提前泼了泼冷水,但后者似乎完全没有因此减退半分热情。

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第二天直到放学,他们俩都没说会有什么事。算是好消息,却也不能掉以轻心。最后一节课上完,诗予便连忙跑到她桌前等着,像迫不及待等主人出门的小狗。两人按一贯的步调走下楼,头顶的天空已经深深浅浅地抹上夜色。

“你有带其他衣服吗?虽然穿校服去也可以就是了,但我还是推荐换身衣服。”

“有的,我记着呢。收在书包里了。”诗予不无得意地说。

“那就好。不过,没带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你几件衣服套上,校服的裤子也能搭。”

“欸?”

“怎么了?”

“你要是早说我就不带了嘛。”

“哦,我也才刚刚想到。”秋迟淡淡说道。

两人坐公交来到秋迟住的小区。一进小区门,诗予肉眼可见变得紧张。她自然注意到了这点。

“怎么了?”

“有点紧张,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呀?”

“打招呼?跟谁?”

“你爸妈呀。”

“哦,离婚了,我自己住。”她轻描淡写地给出答案。

“啊?”诗予明显顿住脚步,又很快跟了上来,满是愧疚地说:“对不起。”

“没事。又不是最近才离婚的,我无所谓的,没什么感触。倒不如说,就他们那个状态,离了更好。”

“可——”

“可为什么不顾及我的感受,是吗?”

“嗯……”

“其实呢,被夹在中间是件很讨厌的事。双方都会认为是为了孩子才妥协,最终都迁怒到孩子身上。假仁假义。”

诗予沉默地跟着,大概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

“没事,别在意,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感到内疚。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她低声说道。

“那就好。”

又是沉默。少顷,诗予才再度开口问:“所以,就留给你自己住了吗?”

“你说房子?”

“嗯……”

“不是。现在这房子,应该是我奶奶的。估计在她名下。爷爷死了之后,应该是第二年,我初中毕业,她就回乡下去了。我白天也不在,空荡荡的,不如回老家跟兄弟姐妹住。这样挺好的。”

“你爷爷……”听诗予犹犹豫豫的语气就明白她此刻非常后悔打开这个话题。

“呵,这个更没事。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或许到不了讨厌的地步吧,反正就是无所谓。没什么感情。我不觉得他的死是坏事,当然,不全是出于情感方面的觉得。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话讲的‘老年痴呆’。这个病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她回答的声音轻得很谨慎。

“他得的就是这个病。我有时候在想,老年痴呆,对于本人来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会不会像是打瞌睡一样,尽管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但终究清醒的时间在一点点变少,直到意识完全睡过去……我不是指死亡,而是……在死亡之前,大家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秋迟顿住片刻,“我说过,我对爷爷没什么感情,当然,他对我也是一样,我们扯平了。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跟站在岸边冷眼旁观溺水的人一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水流淹没,从脚底,到脚踝,再到膝盖,然后是胸口,嘴巴,眼睛,头顶。即便想帮什么忙,我恐怕也无能为力。更何况,我什么都不想做。”

秋迟皱着眉,唇角却扬起自嘲的笑容,抿嘴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我这样的想法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当时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只是没人来问过我,我也没跟谁讲过这些东西。错也好,对也好,我不在乎。从血缘上讲,我和他的确沾亲带故,可是,有些东西是血缘抹不平的。比溺水更可怕的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根本没办法呼救。呼救大概也是没用的。他就这么一路往下沉,有时候易怒,有时候痴傻,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或许八岁的他就是那样的,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点出现在我们面前罢了。当然,我不觉得有多痛快就是了。从始至终,我只感到悲哀。莫名其妙的、排解不掉的悲哀。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目睹生命的离开还是因为对无聊人生的失望,或者……哼,说不定真有血缘的几分功劳吧。葬礼那天,我露了个脸,待了一个上午,其实也就那么一个多小时。礼节什么的我可不懂,反正我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去的,没人跟我说我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管它呢。我爸和我大伯各哭昏过去一次,醒了之后,倒是感觉人轻松不少……其实所有人明里暗里都松了口气。我理解他们。一天到晚守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的确不是个事。吃饭的时候,奶奶吃不下,出来一会儿又躲到屋里了。我则随便吃了点就离开了,一方面觉得无趣,另外一方面,反正都是几年都见不到一面的人,随便吧。我妈肯定没有理由出现的,毕竟算不上一家人了。讲真的,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死亡并不全是坏事。怎么说呢,如果你想骂我冷血无情的话,我同样是不介意的。”

她们俩站在厚实的烤漆木门前。秋迟已经将钥匙插进锁芯当中,转头看向诗予。这会儿,刚刚自顾自侃侃而谈的秋迟才注意到她眼含泪花。

“我——我才不会这么做。不会这么做的。”诗予抬起胳膊抹了抹眼泪,“秋迟你人明明很好……”

“不要在门口哭啦,”秋迟赶忙将她拉进屋子,找来抽纸替诗予擦拭脸庞,“没事,没事了,别哭了。”

“好,我听你的。”她用带着微微哭腔的声音答应道,乖乖等秋迟停下动作,随后又小心地四下打量,似乎对秋迟家很是好奇。

“挺简陋的,你随意就好。”

“不会呀,我感觉收拾得好干净。”

“那是因为本来也没几个需要收拾的地方,我用不到那么大的屋子。”秋迟指向过道左手边敞开着门的房间,“基本都只待在卧室里。应晴偶尔会过来住,随她了。”

“应晴姐和你住一间吗?”

“啊?”秋迟忽地一愣,“没,隔壁这间。她门没打开,我就不开了。里面反正也没什么东西,里头的桌子差不多算是保养用的工作台了,反正她用不上书桌,卷弦器、画笔刷、柠檬油之类的东西都放在那。最里面那间是我奶奶以前住的,我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诗予往里投去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道紧闭的、和其他几扇都没有区别的门,看模样像是在仔细斟酌“很久没打开过了”这句话背后的意味。

少顷,她重新看向秋迟,开口道:“我可以看看吗?你的房间。”

“看吧,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了。”秋迟让出位置,也朝里看去,床、书桌、衣柜,没什么好说道的,除了有把斜靠床沿的贝斯之外,找不到半点特色。严格来说,角落倒是还有两把塞在琴包里的贝斯,一把和现在这个一样是22品,一把则是24品,平常不用就静静放在那。尽管都是有一点点名气的型号,但二手的价格还算能够接受,在她能省出来的范围内。更何况,脑子一热买了贝斯又没什么兴趣弹最后便宜出手的家伙不在少数,说是二手,其实根本就是崭新的,她也乐得实惠。琴弦则实打实的贵。

“哇!感觉好厉害。”

“完全不知道你说的‘厉害’具体体现在哪。”

“乐队呀,演出呀,什么的。”

“赚点演出费罢了,何况没多少。自己也有点兴趣就是了。小打小闹,能平衡支出和收益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那也很厉害了嘛。”

“大概吧。嗯,说起来好听,是乐队演出费,实际上就是跑到一个地方,弹弹琴,唱几首歌,没什么值得‘哇!’的地方。再者说,我既不负责敞开嗓子大展歌喉,也不负责耍着帅似的不停弹奏吉他。”

“这把不是吉他吗?”

“这是贝斯。”秋迟本想简单到此为止,但面对诗予迷茫中夹着几分好奇和憧憬的目光,她还是补了一句:“你可以理解成我负责涂抹底色的部分,或者,呃,一碗面的底汤,清水和高汤做出来的味道完全不同。大概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你想快速分清贝斯和吉他的话,你来,看这里,数一下弦的数量,通常来说……”

秋迟停住话语,诗予盯着自己笑容烂漫的样子让她着实不太自在。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没有沾到什么。

“嗯?嗯。”诗予嘴里含着意味深长的余韵,闭唇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啦。我只是觉得,难得看你这么……呃,多话?就是,在介绍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很有热情的感觉。”

“我一路上也没有说得很少吧?好吧,那我话少点。”

“诶!不要啦,我说错了,我形容不好,词穷了,不是,哎呀,我不是觉得不好,我是觉得很好!”诗予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

“你当我刚刚是回光返照就行。”

“不要嘛。”

秋迟没有理会她的哀求,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抹,随后将贝斯靠放到床尾,再抬头发现诗予的情绪特别低落,垂着头,像犯了错心惊胆颤等着被批评的小孩。

“怎么了?”她问道,随即靠近一步。

“我……我以前就是这样,不会说话,不懂得察言观色,所以那时候才没有朋友……对不起。一时得意忘形了……我应该多注意的。”

“莫名其妙,这才多大点事啊。如果会因为这点东西出现芥蒂的话,那种朋友不交也罢。”秋迟掌心朝上把手伸到两人中间,“手。”

诗予跟听懂指令的小狗一样把手掌心朝下叠到秋迟手上。

“这样就对了,很好,表现得不错。”秋迟脸上浮现出和自己现在这件穿了好几年的T恤上褪色的图案差不多浅的笑容,“没事,我不在意那么多。你这幅样子,真像是被套着项圈的宠物。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好了,我找点东西给你吃。正好有蛋糕卷。你稍等我一下,那边有椅子,拉过来坐吧,没关系。”

秋迟转身朝冰箱走出,没注意到诗予此刻欲言又止的神情。

“招待下诗予,你的果汁我先开了,之后再给你买一瓶新的。”合上冰箱门后,秋迟打了个电话给赵应晴。

“你直接喝就行,没关系啦~那天我不是说了嘛,随便拿。”

“行,那我不还了。”

“可以啊。叫我一声姐姐。”

“大白天别做梦。”

“现在算是晚上了吧?”

“至少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哎呀,别那么扭捏嘛,害羞什么,哈哈哈。”

“我挂了。”

“等等,等等,我过会儿到你那边。十几分钟?到时候一起过去。”

“行。”

随后,秋迟挂断电话,倒了橙汁,端着蛋糕卷回到卧室。见诗予一直在瞧贝斯,她便说道:

“要弹看看吗?”

“可以吗?我不会耶。”

“哪有人一出生什么都会的,我教你就是了。不过,先来吃点东西吧。果汁是冰的可以吗?”

“好!”诗予迅速回答道,很是开心地快步走到秋迟面前,“可以的,没问题,没问题。”

“那就好。”

“对了,秋迟,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我刚刚就在想这个事情了。”

“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我是在想,高中生去演出不会很麻烦吗?还是说只要打扮得不像高中生就行了?”

“这个嘛,你觉得应晴可以吗?”

“应晴姐都上大学了,应该,可以吧?毕竟都成年了。”

“那如果我说,我和她同龄的话呢?”秋迟难得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啊?欸?应晴姐是跳级了吗?”

“怎么可能。”

“那,秋迟你留级了?”

“没那么惨,真留级了还能考到这里来吗?”

“也是呀,那是为什么呢?”诗予疑惑地说。

“休了一段时间的学。左眼忽然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诗予皱着眉,视线瞬时移至秋迟左眼,脸上布满担忧。

“现在已经好了。”秋迟闭上右眼,“喏,你挥手试试。”

她利落地抓住诗予正摆动的手腕。

“你看。其实没多久就好了,住院倒是住了两个星期,因为两个星期才能出院。本来可以正常回去上课的,只是后面叠加了各种各样的事,不得已多休息了一段时间。”

“医生有说因为什么吗?”

“检查做了一圈,哪里都没有问题,最终只能归咎于精神压力。定期复查了一年,挺好的,一切正常,连眼镜都不需要带。”

诗予静静地注视着秋迟,差不多半分钟时间。

“怎么了?”

“我感觉,秋迟你真的好不容易。”

“还好吧。”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反正也没什么办法。吃东西吧,别聊这些没意思的话题了。更何况,你也挺不容易的,不是吗?扯平了。乖乖吃东西。”

“好。”诗予相当温顺地应了一声。

有一瞬间,秋迟忽然觉得她似乎特别听自己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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