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机器人设定】主人凛与女仆卯月（上）

一位少女正在偌大的庭院里扫着落叶。

一下一下地，以相同的力度，目测到堆起的树叶达到某一高度，便扫进另一手握着的扫斗，刚好满一斗，再倒进旁边的箩筐里。

抖，抖。连每次抖落两下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一阵风起，吹乱她披散的棕色长发以及单侧的马尾，几束乱发扑至她的脸上，但那双无机质的深棕色眼睛眨也不眨。

以上种种都表明这位少女并非人类，而是一名在这个世代算是相当普遍的人型智能机器人。从着装上看，应该是标准的女仆。

最新得到的指令是『在我回来之前，先打扫一下院子里的落叶吧，大概会在4点的时候到家』，所以她正在尽职地一边进行清洁工作，一边等待她的主人回家。

说是「等待」，其实就是计算出当前时间与4点相差的毫秒数，再运行以毫秒为单位递减的计时器。

扫落叶这项工作只需要设定一个触发停止的条件（就是倒计时结束），再按照一套既定模式循环操作即可完成，在『内容量空间』多出来的情况下，她的系统便自动开始执行另一系列相对复杂的程序，正如所有的家用机器人一样。

那就是「反省」。

她调出近一个月的指令日志，筛选掉常规的定时指令。

4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10，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10。

7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11，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10。

……

15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9，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5。

17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12，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4。

18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7，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3。

……

25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3，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1。

29日，得到的指令总数是1，完成满意度高于60%的总数是0。

……

眉毛垂了下来，她低声叹了口气——尽管她的呼吸系统并没有实质性的用处，脸上是一副失落的表情。

虽说被投入到各行各业的机器人对于测定『自我价值』的标准各有不同，但有些基本参考数据是一样的，其中包括主人下达的平均指令数，以及一段时间内总指令数与完成满意度——这里指的是她根据主人的评价得出的满意度——高于60%的指令总数的比例（满意率）。

平均指令数下降，有35.5%的概率说明了主人的信任在下降。满意率下降，则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下降了。

以上两者呈下滑趋势只有在一种情况是属于正常的，那就是当数据库储存的知识尚未足以应对工作中产生的各种分支的时期。可她在她的主人指导下做事已经过了377天21小时07分34秒100毫秒，早就应该过了那段波动期了。

——是发生异常，或者物理故障了么？

但是，掌握自我防御修复机制的中央系统并没有探测到异常，所以她也不能对此进行处理。

纤细的身形显得她此刻有些无助。

刚送走了一位客人，两位身穿白色研究服的女性，在明亮的走廊上一前一后地走动。

渐渐地从漫步，不知为何变成了疾走。

「……您这样是非常危险的。」走在后面的人保持着速度出声提醒，鼻梁上架着一副轻巧的眼镜，面无表情。

「可是完全停不下来啊！」这么说着的人突然一个急刹，也不管背后的人如何，转过身来用一种有了重大发现的兴奋语气：「因为NG-E406她！她终于、终于出现不稳定的情况啦！！！」

从上次检查影像储存库我就知道！！！——她想。

影像储存库是构成机器人「记忆」最重要的储存块，但由于比起文字记录更占储存空间，中央系统会定期清理影像临时储存库（就是机器人全部的所见、所闻），并按优先次序选择一些片段存入正式库，通常是主人下达指令或者学习新知识的片段。

当系统的优先次序发生改变时，储存的内容也会有所变化。

后面的人经验丰富地及时停住了脚步，避免了撞上去：「……身为制作者的您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因为NG-E406诞生的意义就在这里、叫我怎么能不激动！」认真地回应了助手小姐的吐槽，得意的科学家小姐捏着下巴作沉思状：「都超过1年了啊……似乎是个相当顿感的孩子？正常人们从相遇到发展成现在的阶段，需要多长时间？」

面对对方玩笑成分不知占几成的探究目光，助手小姐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和您一样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不过有例子表明这段时间有长有短，超过1年的情况也不算是稀有的。毕竟人类的情感本来就难以预测，外界的诱因更加不会完全重现。」

「喔！就是这个！」似乎是助手小姐说了句中听的话，科学家小姐伸出手指肯定地指了指，随后又话锋一转，坏笑道：「不过你居然有收集这些资料？真是闷骚呢~」

「……这些是当初为了制定那孩子的『心动过期时间』而收集的，但最后您把它设置成了无限制。」

「那我当初真是做了个英明的决定啊！！哈！哈！哈！哈！」

助手小姐无语。

她当时真的以为科学家小姐是在做足了资料收集的前提下最后决定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懒得想。

反省仍在继续，从对指令记录全局分析得出的折线图上看，有一小段波动异常的曲线。将x轴调整成以天为单位，注意到两个相邻的、落差比较的的点。

查看记录时间在前的点，正好是她到这个家里来的第365天。

直接调取还保存着的当天的影像资料，无机质的瞳孔里泛出淡淡的蓝光。

画面里是一个人的背影，一头黑且直的长发在轻轻摇晃，明显是她的主人。

『主人？请问这是去哪里呢？』

她的主人牵着她的手，侧过脸，可以看到高挺的鼻子，和翘起的嘴角。

『到了你就知道了。』

之后跟着走到一间客房，那里的床上整齐地平放着一件洋装，和一件扎头发用的头饰。

『……好可爱~！！！这个这个、是主人要穿的吗？！』

『不是、不是的，这些都是送给你的。』

在自己发出一声『诶？』之后，她的主人背着双手，身体向她微倾，嘴角牵起，眯起碧绿的眼。这是一个「主人的微笑」，不知何时被她独立于「笑」收录着。

与那时一样，正在观看录像的她，体内某个部件开始自动运作起来，在某个尚未清楚有何作用的日志里新增一条记录。

她知道那个部件就在人类被称为心脏的位置，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运作过，而且似乎数据库里也没有存储与它相关的程序，连中央系统也没有相应的指示，所以应该不会对机能造成什么影响才是。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生日快乐，影像里的主人说。

——对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不知名的日志里不停地新增着记录。

『卯月。』

卯月是她的名字，与出生时得到的NG-E406编号不一样，是主人给予她的名字。

——我……

「卯月！！！！」

划破空气直接传进耳朵的声波让大脑瞬间决定这时应该作出「惊吓」的反应，于是卯月缩起双肩颤了颤，眼皮落下终止了反省。

她转过身来看着跑过来的她的主人，才发现倒计时已经停下。

——啊咧，怎么没收到信号……

怦，怦。

——哇哇哇哇怎么还在动……

排查的工作先放一边，因为她的主人微喘着气，一脸「紧张」「焦急」地在她面前左看右看。

「主人，欢迎回来……请问怎么了吗？」

「哈、呼……还问我怎么了，因为卯月净在这里站着、一动不动啊。」

深呼吸一口气后，主人的眼睛看了过来，在阳光下像绿色的宝石。

「身体有什么异常吗？无论多么细微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的。」

学会评价接收到的声音信号——这是在和主人一起听音乐时主人教她的——是上个月的事情，从那以后每次与自已对话，主人的声音在卯月脑内总能得到高分，具体到音调、响度、音色等等参数她还不太会分析，总而言之就是觉得「好听」。

「嗯？没有异常喔。我刚刚是在整理资料……我想是调用的资源太多了，所以才没察觉到主人已经回来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到了手中的扫帚：「啊、还有扫落叶的工作……诶。」

——我什么时候不再清扫了么？！

「是吗，那就好。」主人翘起嘴角，但是微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完全地舒展。

——指令编号7543，完成满意度为40%。

记录下这样的数据，卯月垮下眉。

之后面前的人就没说话了，于是她问：「主人要到厅里休息吗？要来点红茶，或者点心吗？」

「这些先不用……」主人抿着唇，停了2.5秒：「从现在开始至晚饭时间，卯月还有事要做吗？」

「呜……没有了。」卯月「失望」地说。

她的主人张了张嘴，又闭上。

「跟我来。」

「我能明白您高兴的心情，但瞒着凛，还对她说那种话，这样好吗？」

走廊上，助手小姐向着走在前面的人的背影，发问。

「那是当然的~没得到最后的结果之前不瞒着就没意思了~」随意地说完，科学家小姐有些疑惑地扭过头：「至于『那种话』是指？」

「以我个人的理解，您刚刚可是说了非常过分的、扭曲事实的话。」

「啊，那才不是扭曲事实——」

注意到对方毫无保留的、像是鄙视一只恶心的下水道老鼠的眼神，科学家小姐瞬间收敛了表情：「『解决社会问题』这点是真的呀，不过只是单纯解决人的生理问题这种事实在太没有挑战性了，这跟创造一个会说、会动、会有反应的高级仿真充气娃娃有什么区别，用不着我动手。」摊了摊手。

「——但是您提出了这样一个可能性，关于NG-E406那孩子的。在您说出这个可能性，想象她有可能遭遇的一切的时候，难道不会伤心吗？」

助手小姐的语气冷到冰点，其中包含着针对眼前人的怒气和失望。

今天我的助手依然保持着充满人道主义的同情心——科学家小姐心想。

随后她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嘴角，带着几分庆幸。

「伤心——那肯定会伤心，作为最清楚这些孩子哪个部位、哪个功能会被如何使用的人，我是最有资格伤心，也是最伤心的人了。」

科学家小姐面容冷静，说出令人无法反驳的现实：「当以那孩子为始的新型机器人被批量制造，当这种技术被越来越多的人掌握——就像目前的机器人一样，谁知道她们会被赋予怎样的职业和属性？那些个案，你不是没看过吧？」

那些个案，指的是一些高智商的不法之徒指使机器人犯罪的案件。有些极端的个案已经到了需要将机器人的中央系统——也就是大脑——完全销毁以停止机能的地步，这对一个机器人来说就相当于死亡了。

对于科学家小姐来说，这时就跟自家的孩子丧生一样，尽管那些机器人无论是机体，还是逻辑系统都不一定出自她手。

「我没办法制止这些，但我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从一开始构想NG系列的时候我就做好觉悟了。」认真起来的科学家小姐完全没有日常里轻浮自大狂的气质，说的话每一句都令人信服。

「……」助手小姐释怀地轻叹一声：「难道身为制作者，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

「只能寻求司法的帮助了，需要推行一套独立的机器人保护法，当然还有关于机器人犯罪的法律……啊啊啊啊想想头就大了。」

助手小姐震惊得瞪大了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明只会一心投入机器人研究和编写程序的人居然对法律也有研究。同时也意识到她们这次的研究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会影响这个世界的秩序。

「……法律之类的，真的能通过吗？」

「必须能通过啊，因为——」科学家小姐扬起笑。

「从这以后，那些孩子就不只是无情感的工具了。」

看着这张自豪而纯粹的笑脸，助手小姐忽然想，这个人是不是为了推行新的法律才会一直致力于制造新型的机器人。

同时还想到一件事：「那所谓的解决社会问题，指的是解决非法使用机器人的社会问题？」

手指顶着下巴，科学家小姐仰头盯着天花板：「哈？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吧？不过我的初衷，是解救孤独的单身人群来着。」

「……真的不太懂您呢。」

见对方恢复了平常那个样子，这次助手小姐先迈开脚步。不过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人差点就撞了上去。

「经过的解释我理解了您的苦心，但是，」她担忧地说，「凛只是个16岁的孩子，您之前的话连我也误解了，而且离开前她似乎受了不少打击，如果对NG-E406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的话……」

「啊，没关系没关系。」科学家小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我是故意刺激她的。」

「……」

凛将卯月带至自己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下。

——该从哪里开始呢……

「主人，是要打扫卧室吗？！」

扭头看到自家的女仆跃跃试试地握起双拳，一脸的「交给我吧！您放心！」。

内心的思绪让她无暇回应这句充满期待的问话，想了想觉得就这一段路根本算不了什么典型的事例，就直接拉着人进了门。

两个人一同在床边坐下。

卯月却一下子要跳起来：「呀！我还穿着制服！不能弄脏了主人的床铺……」

「卯月，听我说。」凛不容反抗——虽然对方也不可能会反抗她——地将人拉回来，双手按上卯月的双手，直直望进那双缺乏感情却漂亮的棕色眼睛：「我要下一道指令。」

「嗯！嗯！嗯！」她的女仆点点头。

知道开始之后大概就不能停下来了，像是巩固自己的意志一样，凛深深地一吸，一呼。

「今后无论是谁，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试图对你做接下来的事情，你都要推开他，不让他接近。」

棕色的眼睛闪现青色的光，视网膜上滑过一个编码，那是属于这条永久指令的唯一编号。

然而凛这次制造了一个悖论，导致她刚进行下一个动作，就被自家女仆毫不犹豫地双手撑在脸上推开了。

「主人！不要接近我！」

还附加一副受害人的反应。

「……」

居然犯了这样的逻辑错误，真是耻辱——凛心想这件事一定不能让那位总是一副嘲讽脸的科学家小姐知道，不然指不定会被取笑多久。

万幸的是主人拥有修改任何指令的权限，于是她快速地握下卯月的手，再次注视对方的眼睛：「我要修改编号7544指令：今后除了我之外，无论是谁，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试图对你做接下来的事情，你都要推开——」

话音一落，房内的气氛变得暧昧不明。

凛的脸颊瞬间染上两块绯红。

心里明白她只是要做个示范，防止卯月将来遇到类似情况还傻傻的不懂得保护自己，但说出这种要求对方非她不可的话，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冲击，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

卯月自然是不能明白凛的所思所想，她只是眨了眨眼，乖巧地等待主人的指示。

果然不能就此退缩——凛冷静下来。

单手抚上卯月的脸颊，凛靠近后不再说话，轻阖上眼。

就用自己的唇印上对方的。

无机质的棕色眼睛微微瞪大，之后也安静地闭上。

唇上的触感非常奇妙，凛从没有过和谁接吻的体验——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和谁接吻，忍不住猜测，这份柔软，这份香甜，和人类的区别会在哪里呢。

再一深想，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就如同她一直以来对于他人的冷淡。

但她想探索点别的。

调整一个角度避免彼此的鼻尖相碰，主动一方的舌尖刚表现出入侵的意图，被动的一方便顺从地开了唇线。

卯月的口腔内，无论是温度、湿度，还是牙的硬度、舌的韧性都和人类的相差无几。

这点早在某次凛不小心割伤手指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她由于这温暖的感觉当场呆住，指尖在抖但就是忘了从对方的嘴里拿出来。之后她试着把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又一次呆了好久才把手指移出来。

细致还原的嘴唇和口腔，还有「他人割伤手指应该第一时间含进嘴里治疗」的奇怪认知，以往凛以为这些设定仅仅是制作者追求完美的强迫症和恶趣味而已。

未曾想过，如果这些都是刻意的——

——『哎呀，家务做不好也没关系的哦~因为那孩子本来，是了从别的方面取悦人们、才被创造出来的嘛。』

脑海里回忆起不久前和某人的对话，愤怒的情绪一涌而上像一盘从头淋下的冷水，凛发出短促的吸气声，睁开眼睛。

在沾上雾气的视野里，她看到卯月也由于唇的撤离半睁开了眼睛，脸颊微红，一下一下喘着气，原本无神采的眼睛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

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凛只觉得哀伤。

朝夕相处下，她确信卯月没有得到这方面知识的渠道，那么此刻做出这种表情，一是在模仿自己，但由于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所以没法判定。二则是这些反应本来就储存在卯月的数据库里，只是一直没有被触发。

这些预设对于机器人来说，就跟人类的本能一个道理。而对于人类来说，「性欲」的存在是为了繁殖后代。

——那卯月呢？

凛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吻着卯月的额头，抚上她的后腰，就轻易地让她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