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实
跟上Renata才发现,这个空腔竟然连进了巨大的管道内,管壁上的积水汇集在落脚处湿漉漉的。即便是Z.也没有看过这些管道,只好跟着走在前头的Renata。
“Renata,我们这是要去哪?”
“维修站。”少女迈着坚定的步子,继续往里走,脚步声回荡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管道顶部竟然还间隔分布着指示灯,有些已经损坏,但照明已经完全足够了。
“维修站?什么维修站?”Z.一头雾水。
“这里中轴的预备冷凝管,大概每隔15公里会设置一个维修站。”Renata指了指管壁,“刚刚那边喷涂了接近维修站的指示。”
Z.瞪着眼,努力回想,却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管子被深埋在基础层里,而上面才是你熟悉的地面。”
“啊?我们下面埋的全是管道吗?那得埋多少啊?”Z.诧异得张大了嘴。她只对塔有朦胧的概念,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如此复杂的结构。
“很多啊,就像大树的根系,支撑着一切。”Renata突然停下来,望着头顶的指示灯,无比眷恋得抚上没有一丝接口的金属板,光线柔和,令她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
大概是多年摸爬滚打的直觉,又或者其他什么,Z.突然对这里产生抗拒,那个美好的人就那么站在那,穿着不合身又难看的制服,脸上的笑却如此动人,却令人觉得越发遥远。Z.看过她高兴的样子,难过的样子,委屈的样子,她们同吃同住同行,明明都是落魄苟存在废墟中的可怜人,偏偏就是在细枝末节里,那人时不时透露出完全不属于这的气息。就像盛放在琉璃温室中最娇艳的花朵,那些用时光浇灌出来的气度,即便身处污秽,也绽放着不一样的光芒。
就像现在,她的眼神里有多少眷恋,就有多少执着,仿佛一柄利剑,自花蕊中凝结,直指苍穹的不悔,又是落地稍作休息的飞鸟,污泥滑过,也抹不去她洁白羽毛的光洁,她是如此之近,如此之远。而自己呢?水里倒映出那张消瘦的脸,创口有些红肿,红黑色的血污与筋肉纠缠不清,狼狈极了。
刚刚那个令人无限遐想的吻都变有些得可笑起来。
胸口似乎就被剜走了一大块,酸涩压抑的感觉沿着创口灼烧着神经。
“Z.怎么了?”有温软的手牵住了自己,抬头,是关心的眼神。
Renata有些担忧得看着她:“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Z.只觉得有些不能直视那张脸,光芒越强烈她越能看清楚自己:“就,你讲得我听不懂。”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回去吧。”对啊,回去吧,回去那个狭窄的、昏暗的棚屋,继续啃着干涩的压缩饼干,忍受入骨的寒风,过着生死不定的日子。
Z.自己都没发现这句回去带着乞求的味道,心底被撩起的火苗,噈——一声被自己浇灭了,又有些许奢望的火星还在苟延残喘——是不是就可以这样将这个珍宝永远得藏起来。
“是累了吗。”Renata笑了笑,将手挤进同伴的手心,拉起就往前带,“维修站马上就到了,我们可以在那休息一下。”
“好。”
一缕青烟,火星也消失无踪了。
拐过一个拐角,便看到一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狭小的通道,只能弯腰过去,通道尽头,有着一座厚重的金属移门,四周喷绘着醒目的黄黑条纹。Renata驾轻就熟得翻起一边的输入器,按下一串数字,锁舌跳动的声音,移门竟然自动打开了。
“果然在这里,口令还沿用旧制,还好没把这个也忘了。”神色中带着些许骄傲,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跟在后面Z.神色越发得黯淡了。
“Z.你看,这里就是冷凝管维修站,虽然很小,但是应该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Renata直了直腰,眉眼里都是高兴。
这大概只是不到四平面的小房间,白色的灯带环绕顶部一周,靠近出口处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器材,而在里侧,是一张不大的沙发,已经十分老旧了,一旁还有一张玻璃的茶几,几个水杯被整齐得摆放着。
……
Z.真的很想好好夸赞一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还好维修站光线昏暗,并未让Renata注意到。
“Z.你看,这块区域,便是监控冷凝水温度的地方,还采用人工输入与核对的模式。”Renata抚着那个蒙上了一层灰尘的液晶板,有些兴奋得说,“这种监控模式是和当时的冷凝管材料缺陷相互匹配的。”
“当时的技术还未成熟,条件有限,制作出的冷凝管道常会出现压力过载而立刻爆裂的情况,所以需要人工的实时监控,控制每一处的压力,因此便设立了众多的维修站。后来中轴的供能稳定后,我们引入全管嵌入传感器的技术,并使用超算进行实时监控与预判,所以在C层以上都完全是非人工检测了。我只在研究所的原型机室里看到过模型……”Renata讲着很多Z.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词语,眼里闪着光,像拿到了梦寐以求玩具的小孩,小心又急迫得测试着每一个按钮。
Z.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啊,真的难以想象啊,前辈们就是守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地方,完成一次次的数据测算与监控。”Renata 的眼里满是骄傲,这小小的空间,像极了她的实验室的微缩,那挂着奖章的墙上,有她的祖辈,也有她的父亲,她的导师无数次夸赞她的天赋以及努力,与同僚们的讨论总是能碰撞出无数思维的火花,塔是人类最后的守卫者,而她将为了塔的永续燃烧全部的生命——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这么回想着,嘴角就情不自禁得勾起了满足的微笑,这是Z.从未看见过的。
对啊,只有在苍穹之下,飞鸟才能绽放真正的光芒。真好……Z.往墙边又靠了一些,似乎是在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范围。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只是一家分配站的帮工,每天只要搬好货物,开门迎客便好了。什么实验室,什么超算,什么导师宛若天方夜谭。
最悲哀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天赏赐给你一件珍宝,而你却无法承接住这份美好。
“Z.~”Renata突然凑过来,神秘得背着手,吐了吐舌头:“伸手。”
右手伸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罐被塞进来。
“这是?”
“罐头,牛肉罐头。我在侧柜里找到的。”Renata说着,便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拽开另一罐,“以前测试数据的时候,我也会在旁边放一些能填肚子的东西。”
“唔……你怎么不吃?”Renata觉得Z.有些不对,凑了回来。
“啊?我……”
“有肉吃诶,你不应该很开心吗,这可比你的老鼠肉好吃多了。”Renata拿过那个一直被Z.攥在手心的罐头,打开,又递了回来,“快尝尝。”
“好。”Z.低头,黄铜色的罐体里,深红色的肉带着好看的纹理,上面还有一层肉冻一样的东西,挖出一小块,放进嘴里——是从未尝过的味道,调味很好,一缕一缕的肉就着冻住的酱汁,绵软而美味。
“怎么样?”语气里满是期待。
“恩,很好吃。”咽下一块,明明嚼烂的食物却像裹了石子划过喉咙,“我很喜欢。”说着低着着头狼吞虎咽得往嘴里塞着,似乎不这样,就会有什么要掉下来。
Renata皱了皱眉,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只好挨着Z.站着,思考着一会询问的措辞。
一罐牛肉被囫囵吞下,浓烈的酱汁令Z.的喉头有些发紧,掏出水猛灌了几口才缓过来,心头的郁闷却没半点消散,转过头,刚好对上那已经带上询问的视线。
“Z.,是不高兴了吗?”
“没有。”
“……”Renata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一开始只当她是肤浅的暴力分子,却发现她也会分享也会愧疚,当自己觉得终于看透这个裹着坏人外衣的小孩新性的家伙时,她却显露出脆弱的一面,也许是出于安慰也许是出于其他,那个拥抱神奇得自己发生了,就像有谁在指引,一步一步靠近这个陌生人,一点一点熟悉后反而无从下手。只是从此以后,看到她笑得开心,自己也会有些许雀跃,看她受伤,也仿佛感同身受,此时看那忧伤的表情,心头也像被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裂得生疼。
只想把她拥进怀里,紧紧箍住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好好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事实上Renata也确实这么做了了,重新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Z.只觉得被裹进温暖的海水里,温热的气息从心口蔓延出来,却也在舌根泛出一丝苦涩。
“Z.,我,曾经把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当做毕生的理想。”Renata声音有些低,但嘴角带着笑,“我为之付出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我有值得尊敬的导师,很棒的同僚……一切都很美好。”
Z.身子一僵,没有回应。Renata一下一下温柔得抚过同伴的背,继续说,“即便很美好,但也都是过去了,如今的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傍身技能,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可能就死在能暗无天日的地下了。”
“怎么会!?”Z.终于抬头了,有些着急的反驳,“你怎么可能会死。”
“凭我那把只有六颗子弹的手枪?”
Z.无措得僵着身体,她甚至有些不敢伸手去触碰那个美好的人。
“所以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我没有……” 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去,空澄而高洁的天空,似乎只有在那里,你的光芒才不至于被掩盖在这一片灰烬之下。
踏进管道的不舒适感来源于何处Z.已经大概明白了,她所恐惧的未知正是Renata的栖身之地,她在曾在那过着极为美好的生活,有着真挚的朋友,美好的家庭,她仰望过高山,畅游过大海,可能还有更多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经历,这本精美的人生,如此灿烂,于她,却是如此晦涩难懂。只不过是数月的相处,凭借自己一些可笑的生存经验,竟然令她产生了两人是一类人的错觉。
“我只是觉得,Renata知道的很多,看过的也很多,真好。”Z.陷在另外一边的坐垫里,肩膀都垮了下来,心似乎被掰成了两块,两个躲在暗处的小人,一个憧憬着站在光暗的边界徘徊不前,一个却掏出利刃妄图将那阳光之下烨烨生辉的宝藏占为己有。
“……”Renata把这句话在嘴里嚼了三遍,总算明白过了她的同伴是钻进了一个怎样的牛角尖里。有些气又有些好笑,挪了挪位置,一把靠着那个都快缩成一个球的家伙身上,长长得吁了一口气。
“Z.啊,以前是不是很少人夸你。”
“啊?”Z.有些不明所以。
“一开始的时候,我晚上睡觉冻得不行,你是不是都会悄悄的把防水布裹在我身上?”
“后来,带我出去的时候,特意给我一些简单一些的工作。”
“明明这么喜欢吃东西,还把饼干多掰一些给我,给我水喝总是自己先试试温度。”
“有时候我困了还偷偷过来托着我的脑袋,是不是你啊?啊~”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后背燃起一把火,烧得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名为羞耻的底线被无情践踏在脚下,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活气。
“不是……我,你别说了,我就是觉得你……”Z.在已经空白的脑海里找了找理由,失败了,“你不应该干那些事情,而且你这么瘦,多吃点应该的……”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能绞着手游离着无处安放的视线。
“从来都没有应该不应该。”Renata又凑近了些,很好对方的身体更僵硬了,“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从你那得到了并不匹配我劳动付出的回报,我从来不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每一口食物,每一口水,每一处庇护所,都是Z.辛辛苦苦得收集、建造起来的,而我呢?我只是坐在那,享受原本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卑鄙?”
Z.瞪大了眼睛,慌忙挥手:“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觉得Renata很……!?”那个词太重,她说不出口。
“我可是一边拿枪指着你的头,一边还毫不廉耻的以“同伴”的名义获取生存所需要的资源的人哦~”Renata的声音放得很软,甚至还像是在蜜糖里滚过一样带着诱人的味道。
“那是因为我……我会……”
制止了同伴说下去,Renata继续说:“人类一直是种贪婪的生物,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费尽所有的心思,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但是总有些人为了满足自己而去伤害其他人——”
“我一直以为既然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生活在一个优渥的环境里,即便要做什么越界的事情,也会留一些体面。而事实上,正因为手里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更加得肆无忌惮。”Renata拽过绞在一起的手,捏着掌心软软的肉,“Z.你知道吗,对于D层,上面的人只当时一群不自知努力而躺着等中央财政分配粮食的垃圾。”
捏着突然僵硬的手,Renata安抚得挠了挠手心,“然后,等我被排除出去以后,逃到这里,我才发现,单单是活下去就耗费了所有的心力,别说明天了,我连下一个小时的计划都难以安排。我们还嘲笑D层的人太过懒惰,不知进取。和你相比,我才是娇气的那个。”
“对不起啊,Z.。”手指嵌进指缝里,两只手扣在了一起。
“不一样啊,人本来就是不平等,你一出生能够拥有那些必然是你的祖辈或者其他人已经支付了相应的代价。”Z.回答得一本正经。
“噗——Z.啊,你觉悟也太高了吧。”Renata有些诧异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Z.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一头乱糟糟的杂毛,突然有种想上去捋平的冲动。
“本来就是啊,很多人吃不饱,或者就死在路边,而我还能有地方住,有一份工,能填饱肚子已经很好了。”眼睛里亮闪闪的,干净得很,“我手上虽然也不干净,但是我还是知道倘若要拿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里就是这么公平。”
是啊,公平得令人绝望,这样的自己拿什么去换呢?
“那Z.是希望我付出什么呢?”Renata撇了一眼还没走出弯来的同伴,循循善诱。
“啊,你要什么?”沉浸在情绪里的Z.被突然拽出,有些奇怪得看着这个越靠越近的美人,身后是沙发的靠背,退无可退。
“我想要什么…”两人的距离仅仅差了一指就要归零了,Renata却没有退开的意思,“Z.不知道吗。”尾音都带起了翘,像极了猫咪带刺的舌头,湿润得滑进脑海,有些刺痛又带起撩人的痒。
脸不争气得红透了,心跳如雷,大量的鲜血被泵到脑海,火辣辣得疼,无数汽笛在脑海中尖叫,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结巴:“我……不,不知道……”
好像做得太过了,说话都结巴了。Renata退开一些,多空余了一些空间给这个看起来快要窒息的同伴,也不回答,就静静得看着。
但是Z.并没有Renata预想得做出回应,只是愈加蜷缩起来,似乎要把头也塞进胸腔里。都说到这种程度上,居然还缩成一团——对此表示严重不满的Renata把人强行拉出来,语调上都带了几分狠:“我要什么?我要有人晚上给我盖被子,我要有人分我大半的压缩饼干,我要有人把我从废墟里拉出来,我还要有人没事就笑得和傻子一样,我更要有人一整天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啊?!你说我要什么?”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Renata还是听到了自己羞耻度与自己告别的声音,说到最后,声音都发了颤。
她在说什么……大脑完全死机的Z.将这番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听了好几遍——先是一小簇火星亮了起来,在黑暗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拉开了无比盛大的舞台,当那个光点到达顶点时,突然炸成了最绚烂的烟花,无数火星升起,绽放出无限灿烂的颜色,在这个盛大的舞台,那难以言喻的的情感轰轰烈烈得奔涌而出,将迟疑的、犹豫的、自卑的海草全部冲刷、覆盖。
“我……”Z.小心翼翼得抬头对上视线,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就像被悬在钢丝上:“那……你还会回去吗?”
……
绵软的话落在敞开的心扉,却触动了并不想被唤醒的痛处,Renata沉着眼,眼里的金色波浪起了又伏,看得Z.愈加忐忑。
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Renata轻轻转过身,随着拉链拽开的声音,那具洁白的肉体在层叠的衣服里绽放出来。先是圆润的肩头,如玉温润,洁白的肌肤随着动作起伏,蝴蝶谷支棱着被头发遮去了大半,两肋向下收束的线条消失在衣服的遮挡里,纤腰蹁跹,腰窝凹陷下去,整个背部闪烁着诱惑的光泽。
一度怀疑自己要爆炸的Z.脑海彻底空白,满眼都只剩下那光洁的裸背,白金色的头发撒在上面,让人忍不住想去撩起一缕。
事实上它们在下一刻就被撩到了前面,和想象中一样完美的背部,精致得如同价值连城的瓷器,但就在两个肩胛骨中间,本该随着脊柱凹陷的漂亮线条上,赫然凸出一个丑陋的,黑色的,深入肌理的机械装置。
超过二十公分的长度,宛如丑陋的蜈蚣附着在正中间,装置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精准分割的甲片从肌理中破开血肉而出,随着脊椎分布,两侧深灰色的线条深入皮肉,周边的皮肤呈现出新长出的粉红色,贯穿上下的管道里灌满了粘稠的红色液体。
Renata侧过头,笑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美,眼里的悲伤却要溢出来一样。
“你看,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