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第11章 稍安
对于Z.来说，这次的经历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了，像她这样的小喽啰居然熬过了灾变，又遇上了那个一眼便喜欢上了的人，空落的心被那人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填满，暖暖的，心里似乎又空出了一大块，恨不得将全世界都塞进那人的怀里。那个“也许”令她充满了以前万万不敢奢望的希望，天知道白天Renata那番话令她有多高兴，若不是被压着，她甚至想能绕着北区跑十圈，告诉全世界她心里的喜悦。
现在想想，老天爷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的玩笑呢。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第一次得到了回应，却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要死了——真是倒霉呢。
Z.已经看不见周围了，连声音都变得朦胧起来，呼吸急促心跳却越来越缓慢，她很口渴，但是还有液体不断从口中溢出，以前的画面涌进脑海，老旧的时钟一下一下得报时，客人们的脸全部模糊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百无聊赖得坐在柜台后面，听着不知名电台的广播，她又看到熊熊火焰将这些全部燃烧殆尽，世界安静得如同冬夜，而那不远处的光点是熟悉的人。
她穿着纯白的拘束服，站在一片芬芳的花海中……她笑得如此温柔，就像晨露划过的纯白花朵，微风中，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Renata，Renata，Renata……呼唤只能在心口打转，Z.眼睁睁得看着心爱的人越走越远，带走了所有的生机，就像以前一样，她被留在了原地，陪着她的只有黑暗。有泪珠滴落在手背上，Z.抬手便去擦，擦着擦着眼泪居然成了鲜血，满手得鲜血淋漓，熟悉的破空声，锋利的镰尾轻而易举得将她贯穿，猎犬蜂拥而上，啃食着她的身体，生和着血吞咽着慢慢冷却的骨肉，而她，没有半分挣扎，安静得望着光点消失的地方……
只要你能好好的……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Renata……Re……
————————————————
看到嘴唇嗡动，Renata不顾身上的剧痛，急忙凑过来查看。断断续续的字母掺杂在气若游丝的发音里，几乎是心头一酸，眼泪直接落了下来，按住伤口的手抖得厉害。
“我在……我在……Z.别怕，我在……”
衣服全部湿透丢在一旁，还有一缕头发黏在脸上，肩膀上包扎起来的伤口洇着血，整个人狼狈极了。
回想起就在几分钟前遭遇，Renata还心有余悸。
当时她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谁知镰尾直打在脊柱的外骨骼上，彻骨的痛苦令她甚至无法抱紧Z.，却因祸得福，打偏的镰尾竟然击飞了管壁上松动的补丁，大量的水从空缺涌进来，巨大的水压将猎犬拍在对面，外骨骼都变了形。
匍匐着的两人却刚好处于水瀑形成的弧线之下，逃过一劫。温热的冷凝水缓解了一些身上的剧痛，Renata几乎是半扛半拖将Z.带到还完好的冷凝管维修通道内，卡好插栓又架上半截钢管加固。
身上的关节似乎是被卡车碾过，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给她休息，飞快得脱去碍事的湿外套，又将里衣脱下，撕成条状。一边包扎肩膀上的伤口，一边查看Z.的情况。
几乎要把脸贴进胸腔里，Renata才听到那微弱的心跳，跳得很慢，然而还跳着……鼻尖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她急忙仰头止住这瞬间的脆弱，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得摸出口袋里的小刀，将Z.从已经和伤口黏连的衣服里剥出来。
里衣全是套头的，只能从上到下割开，这个残破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这是Renata第一次见到Z.的裸体，消瘦的身形上，是分明的骨骼形状，腰腹上还隐约保有以前劳作锻炼出的线条，而让Renata在意的是上面分布的陈旧的疤痕，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纠缠在一起，Z.以前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刚一掀开肩头的覆盖，鲜血就从那渗人的血洞里滚了出来，Renata心口一滞，死咬着牙将准备好的布团按上去，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但她又不敢将全部的力气压上去，生怕一个不小心造成二次伤害。
Z.放在胸口的两个罐头救了她一命，刀刃似乎只是穿透了锁骨附近的肌肉，但是之前拖延令她实在失血过多，陷入了可怕的昏迷中。
而Renata只能保持按压姿势的同时，将身体最大幅度得贴上去，尽力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过去，让这具温度极低的身体暖起来。
按压没有尽头，心就一直在绝望与一丝希望中摇摆，至少那还算稳定的微弱心跳撑着Renata最后的意志。早上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的Z.此刻安静得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她是多么希望能听到那烦人的调笑声，那个一回头必然会回应的人，如今生死未卜——甚至已经在向死得边缘滑落。
再也压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赤裸的胸口，顺着胸骨的凹陷滑落，那依旧变形的罐头丢在一旁，上面沾满了血污——如果她醒来会很难过的吧。
毕竟，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吃——白天在维修站那张把什么情绪都表现出来的脸突然就闯入了脑海。
是喜欢的吧……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缩在角落，偷偷得看着自己。
从小到大，喜欢自己的人并不少，完美的面孔，优秀的履历，渊远的家世，有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Renata见多了各种样子的追求，婉拒多少贵重的礼物，导师开玩笑说她要嫁给“研究”了，对此Renata也只是一笑了之，那些人的目的性太明确了，她并不想成为可以被砝码衡量的价值物。
即便是父亲，看向她的眼神也只是透过那张与母亲极为相似的脸怀念挚爱的悲伤。Z.偷看她的所有瞬间她都知道，她太过习惯这种爱慕的眼神，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总是透着小心翼翼，瞄一眼又马上移开，一会又十分留恋移回来，但只要自己将目光对上，对方就会像受惊的土拨鼠一样，猛得缩回去，好玩极了。这种小乐趣几乎是多日阴霾里一道晨光，照亮了阴暗的一角，留下一小块小小的光斑。
出于恶趣味，又或者其他Renata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理，她喜欢上了猫捉老鼠一样的眼神游戏，时不时还亲自上手调戏，而她的“小光斑”总是十分“配合”得红着脸缩回壳里——她总是会用烦躁的语气来掩盖害羞，Renata也是见好就收，瞪着眼看着她。多日的相处，她当然知道这个家伙吃软不吃硬，于是Z.就会有气没处撒一样跺跺脚，但又无可奈何。
也许Renata都没有发现，心里那块小光斑不断扩大，如今已成撕裂黑夜的晨光，向一无所有的她伸出了手。
“求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倘若不是Z.重伤昏迷，Renata从来不知道这个才短短相处了了几个月的同伴已经在自己心里占据了何种位置。即便刀斧加身也不及如今心头的痛楚，她不断祈祷，不断乞求，Z.身上一丝反应都会令她欣喜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但随即又被打入绝望的深渊，高悬在钢丝上的心尖令她心力交瘁，而在对方喉间一身细微的“Renata”让她一瞬间全线崩溃，几乎是放在心头上的温柔，轻抚着这张苍白的脸，凑上去，气息百转千回又细细屏住，生怕刚刚只是她思虑过多而产生的幻觉。
“Renata……”
虽然微弱，但是她完全确定这不是幻觉，这是确确实实从昏迷的Z.身上传来的。狂喜攥紧了心头，然而手上的力度依旧不敢松，只能目不转睛得盯着。
Z.只觉得喉咙像火烧过一样焦土一片，右手撕裂的疼痛也盖不住锁骨处的剧痛，似乎还有什么压着，胸口只敢轻微得起伏，稍有不慎，就像被生生撕裂一般。眉头簇了又松，整张脸沾着血污痛苦极了。
“水……”原始的生理渴求令她发出了最简单的请求，那种身体深处对水的渴求令她十分难受，身体又动惮不得，这大概是最难受的刑法了吧。
有什么贴上的嘴唇，温润的触感，可只是在嘴唇上停留了一会便离开了，Z.本能得伸出舌头去勾，却只能尝到一片铁锈味。这仅仅只是润唇的湿意完全不能令Z.满足，对水的渴求又无时不刻得烧灼着她的身体，眼皮动了动，睁开一条缝，却听到耳边安慰的声音。
“Z.乖，还不能喝水，忍一忍……忍一忍……”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深入骨髓，仿佛是被暖风拂过身体，全身都放松了下来。费劲将眼珠滑向声音的方向，即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也能认出，是Renata，是她的Renata，是被她刻进骨子里的Renata。
看到Z.转醒，才堪堪止住的泪水又不住得往下落。Z.努力勾了勾嘴角，又想抬手去抹去那眼泪，那手却有千斤重，有转而想开口安慰，但只能从喉中挤出一些气音，即便是这些简单的动作也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别说话，我知道……”Renata转头把眼泪擦在肩膀处，“我知道，我不哭……我没事……”
听到没事二字，Z.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又渴又累，眼皮很沉，要不就这么睡过去吧——既然Renata没事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好累啊……比以前搬了一天的货物还累。
“别睡！！”Renata着急得轻拍着同伴的脸，生怕她就如此一睡不醒，“Z.睁开眼，看着我，你别睡！！”
可那眼皮渐渐往下盖，眼里的光也一点点被掩住，Renata声音都带上了哭音，泪水不住得滴落在脸上：“求求你，别睡，Z.求求你，醒醒，别……”
别留我一个人……
Renata甘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甚至由自己来承担一切，明明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拖累Z.，无尽的悔恨充斥着胸腔，双手用力攥紧，似乎要借此撑住已经开始崩塌的意志。
“咳咳！……”
Z.的胸口突然震动起来，剧烈的疼痛令她本有些消散的意识又凝聚起来，重新睁开眼，找寻疼痛的来源，是左肩，皮肉被穿透就已经十分痛苦，如今还有什么死死压在上面，就像是把伤口重新碾过一样，疼痛被无限放大，抽得脑袋都疼了起来。
Renata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头脑空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Z.这会是真的想死了，痛意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砸在身上，她想移开压在自己左肩上的重量，可身体完全不回应她的指示，只好拼命像右侧偏着头，妄想从重压下逃离出来。似乎是感应到她的逃离，那重压骤然减轻了，但还是盖在伤口上面。痛意稍有缓解，Z.总算有精力睁开眼睛，先入眼的是冰冷的金属板，一直向上延伸，随即头被温柔得扶正，好吧，这下赏心悦目多了。
毕竟一个美人，还哭得梨花带雨，总比看钢板来得好。
Z.依旧无法发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半睁眼，看着这个让她即便在梦里也记挂着的女人。那双总是毫无波动的金色眼睛现在在担心自己呢，真好。
Renata见Z.看着自己，黯淡的眼神里满是满足，心里悬着的弦似乎松懈了一些，暖流拂过全身，虚弱的同伴在努力得拉扯嘴角似乎是想咧个笑。
一个吻印了上去，很轻，只是覆盖在嘴唇上，没有缠绵，却有千般的担忧与不舍，眼泪还是不住得往下落，有一些划过了脸颊，有一下掠过了嘴角，流进嘴里，咸咸的。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喷在唇间的气息都是颤抖的，Z.很想回应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只好尽量挤出安慰的表情。
有破碎的呢喃传来，断断续续的，悲伤与欣喜交织，透着决绝。
谢谢你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