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谁是林肯

章澍和林青的中学时代，整整六年时光，都是在明德中学度过的。

明德中学是当地的一个传奇，建校时间最短，却在这短短十几年间迅速赶超若干所百年老校，跃居全市、甚至全省名校排行榜前列。

在“百年树人”的教育学领域，十几年实在太短。但明德以它独有的教育体系、教师聘请制度与招生策略，做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随着盛大的名声而来的是对它教育方式的抨击，称它为“魔鬼教学”，对学生而言是一个“地狱”。

但对于这些身在其中的学生而言，这种评价无疑是荒诞的。恰恰相反，有时候它的包容度甚至要高过其他学校，学生和老师形成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密切关系。

章澍和林青的故事，便从十三岁的那个秋天开始。

林青这个名字是好听的，很有画面感，当这两个音从舌尖滑落，你好像就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青葱的树林，呼吸到带着潮湿的泥土味道的空气。

章澍第一次见到她的名字时，她们未还曾谋面。初一新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大包小包地穿过狭窄的宿舍走廊，去寻找自己未来一年的“家”。

每个宿舍门上都贴着里面住的孩子们的名字，一张大大的A4纸。不知为什么，纸上的表格里头的字印得格外小，笔画几乎都要黏在一块儿了，但自己的名字总还是认得出。

章澍到得不早不晚，自己的东西妈妈都帮忙整理好了，也告别了家长，闲着没事，鬼神差使地跑到隔壁寝室看看，都住了些谁。

“哇，王怡然你快过来看！”她叫着刚打过照面的对铺蘑菇头的名字，“隔壁501住了个林肯诶！”

那个时候剪着一个极其标准的蘑菇头的王怡然听见有趣的事儿，一溜烟跑来，叫得更大声。

一听说竟然有人叫林肯，楼道里好些孩子都跑来看热闹，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干脆直接朝501寝室里喊：“林肯林肯！”闹得很开心。

说也奇怪，可能是先入为主了，竟然没人发现这个错误，匆匆瞟一眼名单就觉得自己看得真真的。于是几小时内，整层楼的人都知道，不得了，501里住了个林肯。

而当事人林青，后来说自己当时因为家远，堵在路上，还没来得及到学校，所以没出来澄清。

到了晚自习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陈老师让同学们随便先在座位上坐下，开始点名，确认到校情况。

半个班的学生都在期待“林肯”这个名字的出现，小孩子的笑点总是那么纯粹。

当老师报到“林青”的时候，大家都很意外，但似乎明白了什么，默不作声了。只有王怡然这个愣头青，忍不住发问：“老师！你看错了，她叫林肯吧？”

“噗哈哈哈哈哈哈……”整个班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孩子们把之前憋回去的快乐通通释放出来了。

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坐在教室中间第三排的一个短发女孩忽然间回头，声音清冷，“谁说我叫林肯的？”

整个教室在这轻轻一句问话之中，霎时间又归复寂静。没有人出声。

这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后面的孩子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的念头。长得就像……就像洋娃娃一样精致，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瘦瘦小小的个子，但总感觉有点不好惹。

王怡然在好看姑娘的冰冷攻击面前，立马就怂了，卖队友卖得飞快，大拇指一横，指着旁边坐着的章澍说：“她说的！”

彼时给家里养得胖乎乎的、还带着双下巴的章澍当时就懵了，还没来得及感叹王怡然这个家伙不是东西，就被林青那一脸冰霜吓得下巴肉一颤。

好在林青很快便转回去了，老师也开始继续点名。点到章澍的时候，章澍刚开口喊“到——”，林青就好像有感应似的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章澍的“到”尾音顿时就飘了。

这算是，结了梁子？

章澍有些忧愁，圆乎脸蛋儿上两道淡淡的眉毛拧巴着。王怡然这时候才良心发现，在章澍耳边悄悄说，“章澍，到时候排座位，我们站的离那个林青远一点，这样就不会被分到一起了，我和你一起坐。”

章澍说：“好。”

然后果真如王怡然所言，排排站吃果果以后，她俩隔林青整整一个大组，属于怎么轮换大组都不会碰面的白天和黑夜状态。

章澍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和王怡然一起坐着，一边看教室里播着的开学第一课，一边看王怡然搭讪前后桌的小姑娘。

章澍的后桌坐着一个性格十分跳脱的女孩子，连王怡然都自愧不如，二人一见如故，聊得格外投机。

趁着那女孩的同桌不知道出去给妈妈打电话还是干什么了，王怡然更是转过身趴在桌子上聊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见前面的章澍木木的不说话，就猛地戳了一下章澍的背，咧着个灿烂的笑，问：“嘿，我叫陈冰，耳朵陈，冰雪聪明的冰，你叫什么名字呀？”

章澍被那一下戳得往前一栽，听到问话，慌忙转过头。由于没料到有人会忽然关注到自己，一时间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是章澍，立早章，嗯……及时雨的澍。”

“哈哈哈哈哈什么及时雨？你是宋江吗？不过，”陈冰收敛了一点，露了个故作神秘的眼神，“我知道你。”

“嗯？”王怡然好奇，“你们还认识？”

“章秉坤的女儿，赵光华的世侄女嘛，征文大赛里老看见你的名字，久仰久仰。”陈冰说得轻轻松松，神色如常。

王怡然愣了，她虽然不知道章秉坤是谁，但赵光华还是认识的，明德中学的校长，那个一手创建了这个教育界奇迹的人。

陈冰此言一出，章澍的脸腾得就红了，连连摆手，声音都有些发抖，“别提这个别提这个，这些都跟我没关系的……”

瞧她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样子，陈冰都跟着有些尴尬起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身份本来就是天生的资本，有资本还在那儿尴尬，得了便宜卖乖吧，陈冰当时这样想。

心里不快归心里，面上还是没跟章澍过不去，就按下没在提过。作为八卦小中心，这班级里头谁的爹妈是谁、有什么关系，陈冰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

很久以后陈冰才发现，章澍既不是装腔作势，也不是得了便宜卖乖，真就是这么古板。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妈，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古板，相处久了，却讨厌不起来。

那天晚上，结成小联盟的三个女孩子蹦蹦跳跳一起回了宿舍，章澍刚离开家的那种不适应，在新朋友带来的冲击之下渐渐淡去。

王怡然和陈冰都是自小寄宿或者托在老师家带着，大部分孩子也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经历，像章澍这样父母亲力亲为从小养到大的，还真不多。

到了宿舍，章澍才发现，陈冰住在她们隔壁501，和林青一个寝室。

互道晚安，半大孩子们一个个躺在床上，要进入梦乡。

章澍想，要早点成为像王怡然、陈冰这样，开朗又独立的人。

翻了个身，再许个愿，希望林青不要生她气才好。